深焦 x 文晏：这个世界糟糕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在《嘉年华》参加今年第74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海报上，一尊矗立在海边，脚穿高跟鞋，红裙飘飘的女性雕像占据了画面的主体部分，这尊雕像的原型来自于玛丽莲·梦露，正如海报所示，影片中的梦露多以下半身出镜，但她却成为了《嘉年华》里最核心的一个意象。在以往的访谈里文晏导演提到了使用梦露雕像的灵感：之前她看到一则新闻，南方某座城市曾建过一尊梦露的雕像，后来因为雕像的裙摆飞得太高，梦露被拆除了。
《嘉年华》里的梦露同样没有逃脱被拆除的命运。在影片的结尾，身穿梦露同款白裙，骑着电动车的小米与拆除后装上卡车的梦露在高速公路上相遇，一边是被观看的女性雕像的倒塌，一边是经历了从旁观者到受害者身份转变的女性形象，随着压抑感的释放，二者共同组成了今年华语电影里最具有力量感的画面之一。
今天的这篇访谈诞生于《嘉年华》19号北京首映礼的前几个小时，北京也是《嘉年华》全国路演的最后一站。经历了参加威尼斯电影节、提名三项金马奖、完成近一个月的路演之后，《嘉年华》终于在昨天以1.2%的排片量“艰难”上映。该篇访谈的最后一个问题，笔者问了文文晏导演路演过程中的感受，她的回答是：“超出了我的预期，大家都很热情，挺高兴的。”
策划｜柳莺、10、Dzolan
采访、整理｜Dzolan
编辑｜十二辰子
焦
这部影片是关于女性群像的描写，您是从哪个角色开始进行剧本创作的？
应该是小米（文琪饰演）这个角色吧。因为小文（周美君饰演）这个角色其实一直都在，我一直在想找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小米这个角色就是我当时的一个切入点，用来设定旁观者和当事者的这种双重视角。
焦
剧本创造大概持续了多久？
一年多吧。
焦
其中有没有遇到很难写的部分？
我现在其实都不记得了（笑），因为整个过程都是不容易写得嘛。所以肯定还是先摸索了一段时间，去寻找两个人（注：小文和小米）的这种对应关系，这块儿花了挺长时间。然后就是逐渐细化，逐渐让主题浮现出来，因为我不想只是停留在一个案件的层面上。
焦
影片中的男性角色普遍都较为负面，这种设定是有意通过影像对男权社会进行反抗吗？
其实我对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的处理是类似的，并不是女性都很正面。像小文的妈妈（刘威葳饰演）和莉莉（彭静饰演）她们都是有局限性的。其实我更想讲的是人的境遇，我希望大家通过这些人物看到她们背后的社会。因为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好与坏，他如何行为，如何做出选择其实是由他的境遇决定的。
所以像经理，他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那我认为明哲保身的人在我们现在的社会里是很普遍的，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然后包括小健（王栎鑫饰演）。小健在电影里似乎是只做了一些坏事，但是你完全可以想象到他是怎样成为这样一个孩子的，他也是一个年轻人，他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是什么样的社会造就了这样的人？其实想想呢，就是这样的一种社会机制使得这些人做出了这些选择，其实对他们来说，他们都是有理由的。
就像雷诺阿的《游戏规则》——三十年代很著名的那部电影，他在这部电影里面由他自己扮演的那个胖子说：“这个世界糟糕的地方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所以你去设想这些人物，他们做出这些都是有理由的，这恰恰反映出一个更大的，属于社会层面的问题。
焦
您提到了小健，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在船上和小米说：“你知道的我知道，我知道的别人不知道，这就是信息，信息就是钱。”我发现《嘉年华》对于手机和互联网也有特别多的指涉。您对当下以信息媒介为主导的社会状态是怎样看待的？
我觉得恰恰是进入了这样一个时代，使得我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我们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因为之前你可能要打开电视才能看到一则新闻，你才能知道哪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但现在这种媒介传播的方式所带来的轰炸式经验，让你随时都在目睹和旁观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无法忽视的。而且我们现在的年轻一代，你看他对任何事物有一点兴趣的时候，他可能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手机。我其实也没有一个结论，到底它在怎样改变我们的世界，改变我们的生活。但我觉得这还是不可忽视的一个现象。
焦
小文和张新新同为受害者，小文似乎表现了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曾拥有的独立和坚强，而新新对于伤害则表现为逆来顺受。您是怎么对这一少年群体进行观察的？
因为我在想，我的这几个主角，比如说小文，虽然她是一个受害者，但我不要她很可怜去博得别人的同情，同情不是我需要的。我希望大家理解这种事情发生背后的逆境，要感受到一种……还是力量吧。因为我对于逆来顺受的，或者说已经被社会限定的人物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也不应该成为我的主角，我的主角还是要有一点点与众不同吧。
焦
片尾的音乐可以说让整部影片的力量得到释放。其实影片中用到音乐的部分非常少，我印象里只有四、五段，而且基本都是跟着梦露的雕像出现的，您可以谈谈音乐方面的构想吗？
其实主要是想，如果影像可以足够表达这种情感和情绪的时候，我会尽量的避免用到音乐。但是在几个段落我觉得可以让音乐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就比如说第一次用音乐是小文离家出走的时候，在表演上我让她成为一个不会顾影自怜的小朋友，虽然她刚刚才经历痛苦。然后我也不希望大家带着一种怜悯的态度去看她，甚至是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女孩子在这个年龄是一个人在外头走夜路的，没有人去照看着她。我反而希望这个音乐可能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虽然这个光是非常微弱的，但是可以照着她，让她可以不会太孤独。当时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音乐成为电影中很有机的一部分，而不是过来宣兵夺主，或者将情绪强加给观众。
焦
影片基本都是手持长镜头，在这种情况下您是怎样调度演员的？
这个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就有和演员进行沟通，告诉她们是手持长镜头，你得像演话剧一样不带切的（笑），大家听到这个都很兴奋。然后像文琪（饰演小米）我还专门给她看了摄影师以前拍的电影，因为毕竟她接触电影比较少嘛，看这个等于是给她一个直观的印象，到时候你（文琪）每一个点，每一个情绪都要到位。然后开机前我们也有过一些排练，就是关于两位小女主的戏都排练过，也请了一些老师，成年演员到剧组和她们对戏，来帮助她们熟悉这种感觉。到现场先做一些简单的排练和走位之后，我就迅速地带机开始拍摄，因为不希望演员过于疲惫，或者让她觉得整个表演已经模式化了。所以我们排练个大概我就赶紧拍，这样两三条之后大家就磨合得差不多了，渐渐呈现出比较好的表演。但基本上也是到十条左右。
焦
其实除了本诺·德福（《嘉年华》摄影师）之外，剪辑、美术、录音等等都是您从制片时期就经常合作的人员，这次合作《嘉年华》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说是否顺利？
还挺顺利的，其实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吧。因为首先大家看了剧本都很喜欢，自然都有一种很积极很投入的状态嘛，我也都会和他们沟通得比较细。像我们的造型师她很早就进组了，我们选演员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为了你的人物和环境来服务的。就像穿一件衣服，不是谁都可以穿得了的。我如果定了这个演员而不是那个演员，那她们要穿的衣服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一切都是有机的交叉进行，大家也是在互相渗透（笑）。就是这样的一种工作方式。
焦
我记得您之前是学艺术史出身的，所以这部影片的服化道您有融入自己别样的想法吗？
也都是和她们一直在沟通，我的想法，我的理念。
焦
整部影片的影像风格我个人感觉是非常明亮干净的，包括一些脏乱的场景其实表现出来后都不是很明显。想问下您美术和视效方面是怎么处理的？
整体还是追求一则自然恬静的状态吧。因为我不太想用一种特别刻意的方式去渲染这是一个很惨的故事，让你一看就觉得难以忍受。我觉得每一个孩子的内心都有一个她想象中宁静的世界，不管她生活怎么样。首先我们拍得时候是依照现实主义方式，不想有人为添加的色彩。然后在调色的过程中也注重不要过度强化某一种颜色，让它保持一种淡淡的，类似孩子的童话书的感觉。就是保持女孩子自然的状态。
焦
将它自然真实地呈现出来。
是的。
焦
我记得《白日焰火》找投资找了六年，那《嘉年华》和《水印街》找投资的过程还顺利吗？
还好，因为《白日焰火》需要的成本比较高，所以在那个时候确实是很难。然后等到《水印街》的时候，因为影片成本非常低，也是一个一直支持我的投资人——他也投了《夜车》，《白日焰火》的开发期间他也一直帮助我们，他当时投了我的《水印街》。然后这次他也有投，我们同时找了好几家公司，这样每一家承担的不是很多，对大家来说也相对容易一些嘛。但很多投资人也是带着事实看的，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一个艺术片会在市场上会有怎样的作为，所以他们也是带着尝试的心理去做。我们做艺术片的一个原则就是尽量控制成本，让成本不要过高，使大家对于回报有一个较好的把握吧。
《白日焰火》剧照
焦
《水印街》是否也是来源于对生活观察所得到的灵感？我和接触到的一些人认为它有点概念先行，包括两段式的结构，前面温和后面沉重。
《水印街》更多的是有一些哲学性的思考吧。喜欢它的会非常喜欢，如果是要从中寻找特别完整故事的观众可能不会那么喜欢。但对我来说它和《嘉年华》都是两种不同的尝试吧，其实《水印街》讲述的事情也是时时刻刻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笑）（《水印街》讲述了一对相知相爱的年轻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误会打乱了爱情步履，又在迷茫中重新审视彼此，重建信任的故事）。
焦
《水印街》的作者风格非常明显。其实我发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水印街》的片头和《嘉年华》的片头基本是一样的，片头设计也是出于维持作者风格的考虑吗？
我觉得就是一个基本审美吧，因为我觉得那种都插在一起的很难看（笑）。然后我觉得保持中文的竖体并且和英文分开，这样每一种语言自身的美就都可以表现出来（后来制片人告诉我们《水印街》和《嘉年华》的片头是文晏亲自设计的）。
《水印街》剧照
焦
好多导演在片头设计这方面也有自己的考虑。《水印街》里面的女主角是由何文超饰演的，这个角色呈现的和您在《嘉年华》中塑造的女性群像很不一样，似乎何文超的角色总是处于一种抽离的状态。
对，我觉得是剧情的需要吧。《水印街》里不管是事件也好，还是我想投射出来的社会问题也好，女性相对都是被动的，她不太容易成为一个主体。在那个主题下……我也不好意思说太多（笑）。
焦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我之前了解到您特别喜欢瓦尔达和阿克曼，包括您在拍《白日焰火》的时候向刁亦男推荐过贝拉·塔尔。除了这些之外您有没有其他特别中意的电影人或者作品？
喜欢的非常多啊，安东尼奥尼、布努埃尔、布列松。
焦
最最后一个问题，路演第一站是从平遥开始的，整个路演过程中您觉得观众的反应和您的预期差距大吗？
超出我的预期，大家特别热情，挺高兴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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