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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肖妮 :一支舞,就像一封信。你收到了,就好。

2017-11-20 吕彦妮 吕彦妮


舞蹈家皮娜·鲍什


1973年秋天,舞蹈家皮娜鲍什说出了一句后来让整个世界的现代舞者和观众都陷入沉思的话:「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


将近20年之后,在距离她所在的国度德国遥远的数千里外,一个跳舞的中国女孩第一次接触了现代舞,就知道自己的生命,恐怕都要和她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时间又往后推进了20年,此刻坐在我对面的常肖妮,已经从当年那个懵懂初醒的女孩,成为了当代中国编舞届一个不同于别人的独特存在。



常肖妮


  常肖妮  一支舞,就像一封信。

你收到了,就好。


采访、撰文:吕彦妮



「谁陪你们玩儿?我不伺候你们……」


《忽然悟空》在上海国际艺术节演出时,主创们与林怀民老师的合影


几年前,舞蹈家林怀民在看过了常肖妮的编舞作品《忽然悟空》之后专门喊她谈天,两个人在上海戏剧学院的操场上走了好多圈,他对她说,你可以做得再「极致一点」,常肖妮没有完全接受。她不迷信权威,这一点特别可爱。



《忽然悟空》在日本横滨艺术节上演出时的剧照


《忽然悟空》是她在过了30岁之后的一次类乎「蜕变」的创作。五个男孩,被外化成相同的模样,状态或是脆弱,或是顽强,或是不屑人类长期被束缚的制度,他们生性自由又勇敢正义。这个作品的创作过程「不费吹灰之力」,几个男舞者也非常给力,常肖妮还在他们的激发下找到了京剧元素这个抓手,加入到作品中。


孙悟空,是她自小喜欢的人物,一个深刻的情怀。她说小时候就是一心想嫁孙悟空一样的男人,他「行侠仗义」,勇敢,个性强,却还是专心专一对唐僧好。所以做了编舞家之后,有一天要以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作为创作原型,大抵也是迟早的事情。


《忽然悟空》在日本横滨艺术节上演出时的剧照


《忽然悟空》最后10分钟相当精彩,一个倒计时的钟表就在舞台上,时间分秒流动真实可见,观众知道演出时间越来越短了越来越紧迫了,临近结束了。她想和大家一起思考一个问题,在这个有限可见的空间内,我们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应该以怎样的状态去生活,去思考?



忽然悟空》在日本横滨艺术节上演出时的剧照


「从这个作品开始,我完全不『女性』了。」常肖妮的话落在咖啡馆的桌子上,就和同时刻一滴一滴打在落地窗上的雨水一样晶莹确凿。


虽然后来林怀民和荣念曾都对《忽然悟空》赞赏有加同时提出了各自的修改意见,而常肖妮虽然没有完全接受,但是林老师对她说的另外一番话却一直印在她心里。


他说,「创作者对观众要做的,就是『挑逗』他们,来啊来啊,到河边来,带你看一个特好看的东西,把他们的兴奋、欲望全部点燃,引到河边以后,一脚给他们踹下去!谁陪你玩儿?我逗你的,哪有那么多东西给你看。我不伺候你。」


《忽然悟空》在上海国际艺术节演出时,常肖妮与荣念曾老师交流



《忽然悟空》在上海国际艺术节演出时,常肖妮与林怀民老师交流


常肖妮之前还有过一次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对观看者的「拒绝」,是20多前。


当时她在上海青春舞团,已经跳了10年的民族舞。舞团常年对外承接演出,给各种老板、领导跳,在活动上还好,至少大家会盯着她们看,如果赶上是个晚宴,场面就是大家在下面觥筹交错,她们一台年轻的女孩子兀自跳,说起来是有些荒谬的。团里的氛围也是消极无趣的,女孩子们攀比自己交到怎样的男友,男孩子就聚在一起打打牌打打麻将。「我不想再当一个这样普通的舞蹈演员了,……这样没有什么前途。」



常肖妮在上海舞蹈学校时候的照片


当时的常肖妮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不适,只是尚且还不知道有什么出路和可能。1995年,歌舞团和广东现代舞团一起合作当代舞剧《三毛》,导演是时任香港CCDC艺术总监的曹诚渊和中国第一代舞蹈艺术家舒巧。常肖妮被选中参与演出,饰演一位「小群众」。在上海排练完,又去了香港,她的世界一下子豁然开朗。看着舞者们站在台上,赤着脚跳舞,用身体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和思绪,「那才叫跳舞。」



常肖妮小时候练舞的照片


舞蹈家舒巧彼时已经年过七旬,思想解放,自由奔流,每天就在排练厅里抽着烟说说笑笑,脑子里前卫的念头一个又一个冒出来,最习惯的动作就是在坐在椅背上畅快酣然地大笑,常肖妮看着她,「简直要醉了,又怕她一不留神翻过去。」但是她一点儿没事。



常肖妮小时候与家人的合影


常肖妮想起自己10岁离开父母离开生于司长于斯的部队大院环境,被扔到外面的世界里,火车站里爸爸「难受死了舍不得」,妈妈「叉着腰说,让她走。」现在终于走出来了,她兜了那么大的圈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去的地方,就是可以让她继续跳现代舞的地方。


从香港演完《三毛》返回上海,一个长期资助舞蹈圈的金店老板要求全团给他们跳一次《牡丹颂》,女孩子都要穿着露背的服装表现「国色天香、雍容华贵」,常肖妮和班里另外两个女生严厉拒绝了,领导急了,「你们想干嘛?」「我说我就不去,我再也不想再这种场合跳舞了。」因为17岁的时候就曾经登上过香港文化艺术中心的舞台了,常肖妮觉得在金店那样的环境跳舞,是对自己的侮辱。


「侮辱」,她毫不犹豫地用了这个词。那天之后,她毅然决然,「我要么就去广东跳现代舞,要么就考大学。」



常肖妮


本来她已经只身去敲开了曹诚渊的门,上来就又憨又直爽地跟他说了「我想去跳现代舞」,曹老师也看出她的心念,指路给她,让她尝试去广东现代舞团跳舞。她和另外一个同学意气风发觉得就要开始一段无与伦比的起舞之路了,母亲的一通电话,把常肖妮拽回了现实,自小乖巧的她听从了母亲,退回一只脚,考取了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



常肖妮小时候与妈妈的合影


从此20年,她专注舞蹈编排和创作,几乎没再以舞者的身份登台。


内心有一个「黑衣人」


我第一次见到常肖妮,是在她任职的北京师范大学艺术学院排练厅,她2001年毕业后就在舞蹈系任教至今。新作《没有大象》11月底将在北京国家大剧院上演,作为「培青」项目支持的舞蹈演出之一,她将为观众奉献上一台原创新作。这一次,常肖妮决定启用一些过去未曾试过的创作元素——素人。意为,并不「专业」的「舞者」。排练当时还在近乎煎熬的创作阶段,她和「舞者」们除了做即兴练习、编排,也聊天、谈心,她试图在每个人内心深处找到真正想表达的那些东西,伤痛、回忆、沮丧、喜悦……他们每次坐下来总是聊着聊着就哭了,幸福总是相似,痛苦却各有各的痛苦,还能感同身受,就是此间的大幸了。身为编舞的常肖妮就在其中捕捉着那些极其痛又极其善良的东西,让它们通过「舞者」的肢体表达出来。



舞蹈《没有大象》排练中


舞蹈里有一个「黑衣人」的角色,身份不明,就一直在另外四个人之间游走。「从头到尾他是一个符号,在忙这个事,忙那个事,一会儿是他的影子,一会儿是另一人的灵魂。最终每个人的故事讲完了,走了,留下了他,我们被忽略的他,衣服一脱,他内心的悲凉和孤独,可能比每个人都强烈。」



常肖妮与演员们的合影


问常肖妮,这个黑衣人,是不是就是你的内心?她没否认。



舞蹈《流年》剧照


一个编舞者,会在时间的淘洗下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这个命题在常肖妮身上显映出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答案。


早年她排《流年》,把自己对李清照、张爱玲们的喜爱都放置在里面,让一个女人对镜自梳。不过几年时间,赤橙黄绿青蓝紫走过一遭,改变一点点在身体里酝酿。从《狂人日记》、《忽然悟空》、《星期二》、《镜子》,一部一部,一步一步。她一点点明确了创作的某种核心:「我不想再去表现一个女人的悲哀了。」与之相对照的是,她开始发现一个男人的孤独可能引发的隐忍力量。她描述自己的作品《星期二》,「特别安静的一个东西,我再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动作了。」



舞蹈《星期二》剧照


后来这个作品几年后再次上演,一个美国来的男孩在观众席里哭到「泣不成声」,散场后他们遇到,拥抱,没说什么更多的话。那一刻常肖妮觉得欣慰,「一个作品演了几年,世界各地这么大,唯有一个男孩控制不了了,为它哭,我觉得就够了。就像你写出去一封信,有一个人给你回应就行了,对吗?」


舞蹈《星期二》剧照


INTERVIEW




吕彦妮:你在创作过程里,和大家分享了什么你的难过事吗?

常肖妮:我好像很难在人群里分享这些,我的难过是每天我在外面把快乐播撒人间之后,回到家自己面对自己的孤独。我一直觉得我是光明的使者,因为所有的朋友聚会少不了我,我是带节奏的,但我真的好累,因为我太两极了。


吕彦妮:可是生活不易,沟沟坎坎那么多,就没有你过不去的吗?

常肖妮:我就是没办法耿耿于怀的人。



常肖妮在排练场时候的照片


吕彦妮:为什么这一次要找到非专业的舞者?

常肖妮:我觉得很多人都可以跳舞,也许他们想跳的时候,比会跳舞的人跳得更真实。而太多的舞者,一动身体,就是固化的东西在那,你要改变,让他们回到一个真实状态也挺难的。我想试试抛开特别会跳舞的身体来创作,但是我们还是在跳舞,我们能用什么方式跳。



舞蹈《没有大象》剧照


吕彦妮:你做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你开始怀疑跳舞了吗?

常肖妮:我是觉得如果舞蹈光练身体、肢体,光那么傻跳,我不爱看了。我看了一半就想退场了,很枯燥,看似很高级,而已。我真的看演出看太多了,别忽悠我,也别忽悠自己。



常肖妮与演员们在排练场


吕彦妮:1995年参演《三毛》,有什么细节是让你倍感难忘的?

常肖妮:当时看到人家团里各个岗位的人都很爱惜舞蹈和舞蹈演员。舞美、灯光、服装老师,只要平时不忙会跟着我们来一起做现代舞的训练,他们要知道舞蹈的呼吸,才知道灯光需要怎么配合的,才知道衣服怎么样合身。我们只是普通的群舞演员,每个人都有一个服装师,我的服装哪有任何问题,他们马上会跑到你跟前来关心你。作为一个舞蹈演员,那种被尊重的感觉非常可贵。


吕彦妮:去过那么多世界级的艺术节,看了那么多风格类型多样的艺术作品,你选择让自己的作品,走哪条路?

常肖妮:能给观众带来思考,在一刹那能悟到一点什么东西,或者跟他们内心某些东西碰撞到了一起,我觉得就够了。刺激也能被记住,感动也能被记住,那我可能选择感动吧。



常肖妮在日本横滨艺术节


我有一天告诉我自己,我不想在舞台上看到一本工具书,我想看到一本小说或者一首诗,我只想我的舞者都感觉被风吹着。不要整齐,一切就都自然了。



常肖妮


吕彦妮:你多少年没有跳舞了?

常肖妮:20年了。喝多了之后,会想要跳舞吗?)会。我不喝多的时候偶尔也会「发疯」。(笑)


吕彦妮:自信,对一个舞者来说特别重要吗,脆弱跟不自信,不能是一种力量吗?

常肖妮:我很多年不跳舞,就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条件不自信了。很多舞者可能不会这样子觉得,跳得不够好他们也有自信站到台上,但是我认为,我的身体完不成我的想法,我站到那其实就是打折扣的,就没必要了。



常肖妮


吕彦妮:你性格里,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是什么?

常肖妮:我就是个矛盾的女人,所有人看着我,就会感觉,我穿着也不会特别「女人」,短裙、丝袜,我都不会穿,但是我内心又特别细腻,其实挺讨厌的。我很没有安全感。



常肖妮


吕彦妮:在舞蹈里,你拒绝的是什么?

常肖妮:我拒绝的是刻意的修饰,我拒绝的是虚情假意的东西,哗众取宠的东西。


吕彦妮:你是通过跳舞了解了自己,还是因为你了解自己,所以你才能做这件事情?

常肖妮:是通过了解了我自己,我才学的舞蹈是吗?那肯定不是。

是因为我了解自己了,我并不是为了舞蹈去了解我自己,也不是舞蹈让我了解的我自己,更多的自我发现还真不是舞蹈给我的,舞蹈给我的最大的光辉就是,接触到现代舞,我发现,它能让我表达我自己。以前的舞蹈,民间舞那种,非要假笑,我笑不出来,我从来跳舞不笑的,我觉得特别的谄媚,我来不了这个。



常肖妮在横滨艺术节演出前与日方舞美工作人员沟通演出细节


吕彦妮:你艺术的服务对象是什么?

常肖妮:自己,就是我自己还想编东西,我自己看完以后觉得我的东西挺有意思的,就像写一篇东西,我管你读得怎么样,我自己读得通顺,用词用得得当,是让我愉悦的,我愉悦的东西会不断地拿出来自己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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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肖妮舞蹈新作《没有大象》海报(一)


常肖妮舞蹈新作《没有大象》海报(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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