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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围:握钢笔的人

吕彦妮 吕彦妮 2019-06-27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

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

谦狂交作地过一生是夠堂皇的。」

——木心


这个秋天,演员周一围过得紧锣密鼓。



《演员的诞生》节目中《胭脂扣》片段周一围剧照


在《演员的诞生》中贡献了几段不错的表演,都在他的正常发挥范围内;然后紧跟着《海上牧云记》开播,他的表现也是亮眼的;正在拍的《长安十二时辰》里他的「对手」是雷佳音——真是一个让人挺欣慰心里也觉得敞亮的季节,这些隐忍等待了不短一段时日的「实力派」青年演员们,终于一个个蹚出属于各自的那条泥泞的路了。


周一围在电视剧《海上牧云记》中饰演硕风和叶


提笔才发现,对周一围,我已经做不到极尽的赞美,即使前些日子网络上充斥着对他表演的溢美之词,我也都觉得这对他来说是应该应分——他就应该演得好,他就应该和他的对手形成那种戏剧对仗中的张力和暗流。


波澜乍起后,我们碰巧在《演员的诞生》偶遇,新一期录制开始前,体育馆改造的节目现场后台休息间,简易的木板间,两把折椅,叙语几句,他还是他。


记得那天聊天时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工作人员过来要给他讲讲一会儿正式录制时的台本和流程,他不容分说,摆摆手不要听,说发生什么他就接什么不要提前给他刨了底。演戏已经演得够够的了,录个节目,舞台之外还要演,算了吧。


工作人员走了,我问他:「飞了吗?」


「 飞什么飞?」


「大家现在都说要收了你……」


「这怎么可能让我飞?!那当年要收我的更多了。」一句话的当口,他脸上的神色由疑惑到嬉笑重又回复到一种严肃紧张。他把朋友圈关了,微博就是想起来了才看一眼,所以到底有多少人在夸他,把他夸成了什么样子,他也看不完全。「我还跟原来一样,没什么区别。」


周一围那会儿正在和新一期节目里的作品较着劲,所以不大有脑子思考我说的「飞」不「飞」的事儿。当时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通篇「High C之上」、「上来就玩儿海豚音」的剧本,弄得他有点儿「痛苦」,之前的排练好像「车祸现场」——他觉得这可能不大合乎一般的创作逻辑和戏剧规律,但既然剧本到手了非演不可,一个合格的演员就必须要想办法去解决问题,演出合理性同时创造美感。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为什么会来参加《演员的诞生》,言下之意,他已经足够成熟稳定,难道还要证明什么吗?他对此疑问下意识地第一句回应是:「嘿,你咋不问黎叔为啥会拍《武动乾坤》呢?咋回答你呀?」我被噎了一个满怀。他接着娓娓道来:


「我想知道,现在大家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和我们从前一直拿来作为『戏比天大』的参照之间,能不能找到一个符合这个时代的折衷?……终是要往前走的。」


东西是好东西,没错,但不能原地不动,干等着让时代和人凑过来看,只会越来越失人心,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可以脱离它存在的环境单独生存下去。


「从前的玩意儿是不是好玩意儿?是!可是现在观众的心态思潮已经有变化了,那好东西不能动这个事儿,反而变成一件有问题的事情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让更多的人看见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对的?」


三年前北京人艺经典剧目《雷雨》演出时逢学生公益专场,演到高潮处悲剧点渐渐露出来,观众席里反而频频发出笑声,后来演员杨立新在网上发文质疑,引起各方讨论——这一「《雷雨》观众笑场」事件给了周一围挺大的刺激,或可看作他职业生涯一个重要的思考节点:「台上没毛病啊,这个戏没毛病啊,那谁出了毛病呢?你要指责观众不会看戏吗?还是说我们的表演出了问题?不能让观众看明白什么是戏呢?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周一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把自己当作一个被「夹在当间儿的人」,一头是所谓的娱乐行当,一头是专业的影视艺术创作者,要去弥合两边的缝隙与观者的盲区,并不是一朝一夕容易的事情。


「如果连我们站在一起的从业人员都不能够说明白演员是怎么回事,我又凭什么要求观众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呢?」


这几年,演着走着,写着想着,周一围一直没停下来。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得在行动中去得到启迪和印证。他其实本质上不仅仅是个演员、是枚棋子,是剧作家、创作者描绘心中图景故事时握着的那杆笔,他本人,就是「握着钢笔的人」。现在时代跑得跟光一样极速了,还赖在原地怪七怪八,真不如动笔、动腿地跟上,「然后再说什么是我们需要的,这个分寸到底在哪里,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吧。」



《演员的诞生》节目截图


想说的话没有变,想给自己和观众喂的「药」也还是那些,但是得换一个方式了。糖浆改胶囊,外敷改口服,不过如此。但「对抗」的本质没有改变:「什么是戏?什么是人物?什么样的东西能够打动人心?」过去的人类天黑之后要聚在山洞里烤火听故事,今天下班了不过是换个地方钻到电影院里去,缓口气、疗疗伤,看一个悲伤或者高兴探索或者寻奇的故事。从古到今,人对艺术的需求没有改变,作为创作者的周一围便以为自己的钻研本身也一直都在同一个维度里。


可我还是不大甘心,既站在了《演员的诞生》这么一个舞台上,就得接受被点评和筛选,怎么受得了?


「怎么受不了?往前倒,从前我学的第一课就是:当,众,孤,独。什么意思?你站这边儿,人群站在那边儿,你就得永远学会在别人的指指戳戳中骄傲地抬起头来。这点儿输赢,就当是一段儿今天还有机会可以接受的修行?」



《演员的诞生》节目截图


好吧,反正道理永远在他那边。


《睡在贝斯盒子里长大的人》。重读,其实他一路走来,什么都不是偶然。


周一围 睡在贝斯盒子里长大的人


采访、撰文:吕彦妮



「现在,我的灵魂是跟我在一起的。

我不需要等他。」

——周一围


电视剧《少林问道》登陆央视八套,这部拍摄于两年前的作品再度上星,让周一围的出演有机会再与世人相照。


俗家弟子入佛门,背负着早前举家被灭门的仇恨,在血雨腥风的明朝末世里持道义与佛心,对抗,重整秩序。人于国法、世道、教义的漩涡里,渡人亦是自救。



1.


我两年没有见到周一围了,他一通电话打来说要借新戏之势聊聊天,我拔腿便去了。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嘎嘣脆的交情。


相识之初是三年前,我就当时颇为轰动的北京人艺演出《雷雨》致年轻观众哄笑事件写过一篇文章见报,大意是说剧目排演得陈旧,创作没有思虑当下的观众,笑也不足以令人那么不齿啊。他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了,托朋友来传话,说想见面聊聊。我以为就是客套客套没记挂在心,不曾想没两天他真的就一马杀到我当时的单位楼下,没有任何见外之举地吃吃喝喝说了一下午话。


他挺各色的,观点很锐,说话嬉皮笑脸的,其实刀刃横行。跟他也有意见分歧,但是吵不起来,倒不是他懂得避让,是有点无坚不摧的意思。你伤不到他。


后来的几年里,联系得非常疏落,但是饱和度高,也从来不觉得有陌生感。他很少用微信沟通,似乎那不是他喜欢的战场,通常是我发个信息过去,他电话就打过来了,三五分钟把话说透,把事儿解决,拜拜再见好好的。


去年秋天他很严肃但是温和地给过我一次训诫,他说你要留神了,你的半只脚已经踩到「水」里去了,常在岸边走湿鞋是难免的,上岸啊上岸。也怪了,我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时我写的字越来越无趣和逢迎。很少有人会告诉你这些的,但是他会。我说怎么办。他推荐我去看陈丹青先生做的一档视频节目《局部》,「一集不长就20分钟,他也没录几集,你省着点儿看!」快一年过去了,这节目后来我没事就翻出来看一集,还做了笔记,跟他汇报过,他回过一个捂嘴笑的表情,再无多言。


十分冷淡存知己。


所以甫一见面我就抛出疑惑,你从来不发朋友圈,微博要么是自黑要么是非主流,你什么路子?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来的,但仔细想想几乎完全不知道你在过怎样的生活。


他理直气壮答:「我在尊重规律办事,我在按照我这个职业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主流标准在做事,这个标准就是:让大家不要对我,不要对我这个演员有概念。


他说起丹尼尔·戴·刘易斯,也说于是之。


「丹尼尔·戴·刘易斯演完一个戏就消失几年,为的就是让大家忘了他是谁,他再出来的时候就是『林肯』了,一般观众甚至根本不会意识到『林肯』就是丹尼尔·戴·刘易斯。」


于是之先生的故事则是,当年怹曾接到谢晋导演的邀约,请怹出演曹操,于先生当时这样回复谢晋导演:「给我三年时间,我需要三年时间来准备这个人物。」


「今时今日,恐怕大家很难理解,演员为一个角色准备三年,是要做些什么。背台词?查资料?都不止。我想于先生是要用三年的时间,让一个人物的气血、点点滴滴从自己的身上浮现出来。这才是时间的意义。


这份艺术家对角色和创作的担待,让周一围受教。这也是他理解、并且一直想要努力靠近和尊重的「创作规律」,他需要让角色一个又一个借由他的躯体活起来,「而不是仅仅让你记住我是谁。


于是之与谢晋的这桩约定,后来因为谢晋的辞世和于是之的病重,终未了,周一围谈至此,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唏嘘和怅然。


前几天他看到著名摄影师杜可风的一段话,杜说,「好演员不是教出来的,好演员是生活出来的。」深以为然。


其实,他也很难具体说出自己到底在生活里都做了什么,「像窦骁可以告诉你,他前段时间去攀登了乞力马扎罗雪山,我没有那么说得出来的壮举。我最多就是三月份的时候去爬了一趟大理的鸡足山,那也是为了去看看徐霞客走过的地方。」


他过年之后在大理住了几个月,写剧本,「丁修传」。对,就是《绣春刀》第一部里那个丁修,那个「会武术、有文化的流氓」,背着一把裹在破油布里的苗刀,一边欺行霸市一边行侠仗义,嘴里没一句正经,掌里却护着兄弟,一路陪他杀坏人杀到了最后一刻。让人念念不忘。


《绣春刀》丁修


他也念念不忘。所以导演路阳多年的合作伙伴后来跟他说起想为《绣春刀》做网剧之后,他来了精神,说倒不如直接写一个「丁修传」吧,于是讲出了埋在心里不少时日的一个故事,把主人公的名字改为了「丁修传」。大伙儿听了不错,得,那就你自己来写吧。


当时去爬鸡足山,也不是真的为了去找徐霞客的什么踪迹,「不重要,都不重要,只是借个由头去游一游。」他从不知道哪里听来一个故事,说徐霞客当年答应过一个哥们儿要带他去爬一座山,结果不曾想,时机都还不成熟时那哥们儿就先走一步了,再过了几年,徐霞客有能力有条件去的时候,是带着自己哥们儿的骨灰去的。「那座山,就是鸡足山。」


他说会在剧本里写徐霞客,但不会写明某一座寺庙或某一个传说,他是想在徐霞客的观念里借一把力,铭自己的志。


后来关于「丁修传」我一个字也没多问,他指了指摊在沙发上的电脑,「喏剧本就在里头随时发给你看啊~」也就是那么一说,知道我不会要看。「我真的不喜欢跟别人张嘴聊天说我的观念,我要讲的都藏在我的剧本里。」


终其所有,丁修的故事是一个「流氓在明末最后十七年的历险」,周一围喜欢这样的人生态度。匪气燃燃。


然后我们第一次聊起了他的童年。


2.


百度百科上周一围的个人介绍有一部分是并不准确的。比如他祖籍不是河北,他的父母也并非公务员。他是在湘西的山沟沟里长大的——就是沈从文笔下的那个「边城」湘西。父母都是中国顶尖的文艺工作者。


他小时候的玩具是剧场里做舞台布景的大钉子和木头框子。置景工人们在前面做布景,他和小伙伴就有样学样,「人家锯我们也锯,人家停我们也停,人家再锯我们再锯。」推布景的小车下面有轮子,他们就偷了去装在碎木条上做自己的小车,南方多山坡,大家一起坐着「车」往下滚,车颠两下就散架了,他们也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捡了大马钉到火车道边上等,把钉子放在铁轨上,火车一过,一把小刀就有了。


他还记得年年看苗族人「三月三」踩高梯,「把刀子反绑着当梯子,往高了去,您光着脚上,全凭一口丹田气,谁先到上面谁赢。」


赢了能干嘛?

「雄性赢了,你说能干吗?就有可能赢得姑娘的欢心!」苗族人斗牛、斗马、斗鸡,「蛮得很。」他也见过两个村子的人为了抢水争斗,「那可不是一般扛锹打架,是扛着枪,扔炸弹的。真是土匪!」


后来辗转从湘西回到北京,是1990年秋天,亚运会刚结束,周一围过了8岁生日。那个北京不是鸽子哨钟鼓楼的四九城,而是辽阔的华北平原。秋风一来,他忽然发现,「我怎么好像能够站住或者躺着都不倒,那是我对北京的第一印象,你可以靠在风上。」然后很快手就全裂了,一道一道的口子。一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适应了北方的干燥。


周一围少年时期的另外一章回忆事关剧场,交响乐团。


「我从小是睡在贝斯盒子里面长大的。」他说的「贝斯」,是交响乐里的低音提琴,最大号的提琴,有一个成年人身高那么高,音色浑厚低沉,贝斯手一般坐在舞台下场门最后排。


那时候父母亲的排练大多持续到深夜,放学了他们先在剧场里里外外疯玩儿一阵,吃过饭周一围在谱架灯下写作业,写完了,排练继续,他就躲在乐池里睡觉,再晚一些,就懵懵懂懂爬到父亲同事的贝斯盒子里去。大人排大人的,他睡他的。再吵他也无碍。这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他能在任何灯红酒绿人声嘈杂的环境下迅速入睡,香甜无比。


这样的生活经历归其根本教会他一件事:事关「一个艺术家的尊严」。父辈,和父辈的同事们,都是中国最顶尖的文艺工作者。「他们是艺术家、歌唱家、舞蹈家、他们桃李满天下。他们知道在艺术的范畴内,什么是对的。」


但吊诡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周一围知自尊的重量,却又清醒,自己身处的环境,自己的职业,并不被世人所尊重。


「我那天告诉他们,我说我想给这个职业保留一点点尊严,他们就笑了,说,你们这职业有什么尊严?」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是一句老北京歇后语,专门针对几门特殊行当人群,「这些职业有错吗?但他们在干活的时候,本能会让人厌弃。」


「演员这个职业,从来就没有尊严。」说真的我不愿听到这样的话,但周一围显然接受,只是不甘。好像无形间一只手拍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捂在胸口。


尊严是什么?我问他。

「所谓的文化与艺术是我们以为的『我们』,但是人家看见的『我们』不是,人们看见的是今天卖笑、卖脸、没文化挣大钱,这是社会共识,没办法的。我认为的演员不是这样。」


你认为的演员是什么?

「演员是以自身为创作材料、为创造对象,来演绎某一个特定的人的职业。」他板直身子,曾经的老师姿态浮上来,然后又补上一句,「别人我不敢说,我也不想去强迫别人了解和接受我这个标准。」


我忽然觉得他匪气得一身正义,是那种好天气就出门去抢抢东西,阴天下雨就窝在草棚里捧着书啃的那种「土匪」。但他从来不会告诉我,他在读什么书。他也不好为人师,除非我主动求教。


周一围说爷爷曾经是大地主,「周家大院」现在还是湖南省级文物。后来因为爷爷的妈妈走得早,他被其他房排挤,自己很小就跑出去干革命了,后来做了官。「我爹,因为他爹出去干革命,弄得也没人管,那个年代也是自己一个人扛磷肥、扛氮肥,从河里边往回挑那些东西来养活整个家,来拉扯他两个弟弟。到了我,从小就是野孩子没人管,爹妈工作忙,我睡着了他们才回家,我从小也是一个人天上地下野大的。」


我们非得成长到一定阶段,才会缓缓意识到自己和家族的关系。


周一围的好朋友、演员郝蕾曾经给他讲过,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家排」:家族排演。若你有能力把整个家族从前的人的经历排演一遍,会莫名其妙对应上一些事。比如你有一天会义气升腾想要去杀死某一个人,你搞不懂这血气来自哪里,其实不是没来由的,也许你的祖辈中,就曾有人失手伤过人,这不是基因,但却会渗在血液里流传下来。


周一围确信,自己自幼生在少数民族地区,骨子里有那种「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


《少年》剧照


3.


他放了一首曲子给我,整个房间被一种悠扬和安宁包围。这是他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一首曲子。音符响起,会带他回去那个永恒的午后。



「我爹背着我,冲着窗外,我在床上睡觉,睁眼,就能看见我们家对面的山。忽然间我听见了,我醒了,我爹穿着白衬衫在那拉琴,就是这首曲子。」


后来很多很多年,他不管是高兴了,痛苦了,都会把这曲子放出来听一听。「大提琴的频率比较对我个人的频率,没有小提琴那么活泼、那么轻松,也没有二胡那么忧伤、那么悲。它是一种很浑厚的调性,让我觉得安定。」


是巴赫。我让他讲讲巴赫,他起初是拒绝的,他说不想谈,语气不容谈判。后来垂目,说那就谈谈他的十二平均律好了。


「会有很多数学家爱讲巴赫,因为数学家想象的世界是完美的。而这种完美。在巴赫的音乐里体现得非常明显。你会在他的音乐里感觉到,世界有可能是完美的、是平衡的、是和谐的。好吧,这是巴赫,这是我平常会说的巴赫。」


这是巴赫,这是他平时会说的巴赫。


这也是父亲,给他的另外一样东西:审美。


他起初不知道,也无处安放。直到有一天读剧本的时候,突然发现其中的旋律。「每一个角色可以对应交响乐中的某一种乐器,你是主旋、你是节奏、你是里边的调剂、你是定音的某一项。」他一下子对自己手里的故事有了把握,「我要发多大的声音,使多大劲去演,谁冒了、谁不在辙上……」他样样「听」到了。


他们演戏,我们活着,其实都是身处在一首又一首交响曲里,即便日日重复,也有不同的心境。人终究不能完全孤立地存活,怎么用一颗敏感的心去感受别人,去和他人搭手,配合,做出一台戏,去照顾他们的感受,去验证自己的成长——这其中门道,触类旁通,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学习的功课。


他曾经非常非常讨厌自己。在《深牢大狱》播出后的那几年。那年代还没有「小鲜肉」这个词,但,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小鲜肉」,在他之前是佟大为、陆毅,后来轮到他。都是借海岩剧脱颖而出,都有让人嫉妒的好运势。可他偏偏最不爱听那些捧读,他至今记得自己难以入目旁人对他的评价,说他皮肤太好了,「吹弹可破」,「这不行,绝不行。」后来很多年,他白水洗脸,从来不擦油。


《两个女人的战争》剧照


「我的价值观里有一种东西,让我觉得,这叫『马屎皮面光』,是不值得骄傲的,真正应该闪光的好像是金子一般的内心。」这是他自小受到的教育给他的「这么」、「障碍」,他挣脱了很多年。


你有偶像包袱吗?


「我是没有偶像包袱的,从小就没有,但问题是,我太执著于告诉别人我没有偶像包袱,就是我的包袱。」那个时候还没太多人议论或诟病一个男演员的外貌,也不会说他是因为皮囊而得到了某些机会,但《深牢大狱》之后,很多人觉得,这个小伙子因为这张脸有了今天,这话他听不下去。


《海上牧云记》定妆照



「那个时候我执著地希望别人看见我的灵魂、能力和我所谓的积淀,所以会刻意地扔掉很多外在的东西。」他邋邋遢遢折腾了自己很多年,后来终于和解。


「我已经开始愿意穿有颜色的衣服了。我都开始带首饰了。我以前从来不的,好吧!我已经放过我自己了。」



INTERVIEW


吕彦妮:「放过自己」之后,能感觉平和一些吗?

周一围:是有一种平和,就像我们说佛家让人真正达到的一种高度是什么?是涅槃。什么叫涅槃?就是没有了一切的参照,你今天不觉得自己胖,他今天不觉得自己瘦,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美或者丑,一切一切的参照都没有了。而真正的「涅槃」不见得是凡夫喜欢的。

佛家追求的就是平和、平静。所以所谓的喜怒哀乐忧思惊,你觉得哪种好哪种不好?喜乐可能会好一点吧,不,佛家会告诉你,都不好,喜和忧是一样的。平和,才是佛家追求的。


吕彦妮:可是平和了,还能创作吗?

周一围:我从前也经历过这个困惑的阶段,我说我不争了,我要求自己做到没有分别心,没有这个没有那个,可是我要演的是人的痛苦、纠结,那我怎么办呢?我没法工作了。到后来,真的去经历一些人生之后,才发现你做不到的,没有多少东西是你能扔下的,谁能真的做到没有分别心,不苦不乐?别闹了。

那就尽量吧,就是所谓的「出离心」、「断舍离」,能做一点是一点,只要能让自己放松一点。


吕彦妮:现在什么还会让你想不明白?

周一围:你说今天为什么动辄一个戏要投三个亿、四个亿、甚至五个亿、六个亿?所有的艺术都是莫须有的,给你一张白纸,一个木头框子,给你一点颜料、油漆,来你给我画一幅画,你说它值多少钱?这是无法预判的。艺术创作,本身是大数据没法解释的一个行当。艺术和科学其实是天然对立的,但是今天我们这个国家流行的是想要大数据、想用科学来管理一切,包括艺术,就很糟糕。


吕彦妮:你说这个的时候我忽然开始想,所谓的「时代」根本就是个假命题。

周一围:「时代」是弱者给自己的一个保护。


吕彦妮:生活给到你的启示、刺激,大多来自什么?

周一围:当然是人。作为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学生、一个老师、一个演员、一个明星、一个年轻人、一个小崽子,我跟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关系,就会收获尊严、收获奚落、收获各种各样的复杂信息。


吕彦妮:你怎么会被奚落呢?

周一围:会被更有权势的人奚落。有求于人,自然会有被奚落的机会。你要得到某样东西或者某种机会,而那个东西在人家手里,你就会跟人家接触,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崽子。


吕彦妮:你说自己「非主流」,那与之相对的「主流」是什么?

周一围:就是中国观众普遍认为,今天的基努里维斯因为落魄了所以才成为一个中年大叔,今天的迪卡普里奥是因为松懈了才成为一个很「糟糕」的大叔,其实不是的,人家是演员,而不是在演一个帅哥。演员很多时候需要破掉自己的「包袱」,才有可能进入到一个个活生生的角色心里。大家都觉得「影帝」应该是高大上的一件事,但其实不然,如果迪卡普里奥依然以一个光鲜的形象示人,不会让人相信他是「荒野猎人」。


《建国大业》花絮照


《少年》剧照


吕彦妮:你有从人性的角度思考这件事吗?

周一围:因为我们着急,这是国民性。我们在「罗拉快跑」般的追赶我们前面的这些发达国家,这份焦虑是整个东亚文化的、整个儒家文化的,日本人焦虑、韩国人焦虑、中国人更焦虑。

今天我们接受好莱坞,因为好莱坞的传统是讲故事,但欧洲不是,欧洲是讲人性、讲生活的。我们的文艺创作曾经一直坚持对人性的追索,现在则完全敞开怀抱,拥抱了「好莱坞」。


吕彦妮:所以文化其实也是有阶级的?

周一围:我觉得不叫阶级,而是应该有类别的。就像我们今天很难再教导人家去听歌剧、京戏、没机会了,太慢了,它不能反映我们的生活了。我们也很难走进展览馆、音乐厅,它们都相对非主流,是一个小圈层的交流和享受。今天电影是声音是最大的大众艺术门类,何为大众?庸众才是大众,但这个所谓的「庸众」,没有任何人有错,我们都是大众的一员,这就是所谓的主流。从前的「苏丹红」之后有「辣条」,「辣条」完了还会有更加简单方便的东西,这个东西是没有够的。


吕彦妮:在这样的一个分类里边,你把自己往哪个框里放?你如何选择?

周一围:无从选择,今天的中国市场足够大,能不能给我们这些人留一口饭吃呢?不,没有饭吃。


吕彦妮: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在「非主流」的状态里可能相对更自由。

周一围:主流才有自由。主流是可以有更多的资源来做对的事情,孤芳自赏没意思。


吕彦妮:你一直对明末清初感兴趣的原因是什么?

周一围:乱世、大争之世才有趣。平静、祥和的时候是没有故事的。故事是曲折、是离奇、是矛盾。其实我对明末的事根本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今天的事。从来所有的文艺作品都是在干这件事,我们关照的,一定是今天。


吕彦妮:你怎么定义一个「好故事」?

周一围:一个好的故事到最后一定是拉平了爱恨情愁的,但是在中间的时候一定要让你有欲望,再让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或者得到满足。让你过足了瘾,再放下,大概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好故事吧。


吕彦妮:你喜欢人群么?

周一围:我不能呆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这个我做不到。我特别喜欢在人群当中,然后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呆着,安静地看着他们,也不需要过多的交流。这可能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我特别特混在嘈杂的地方,自己该干嘛干嘛。


吕彦妮:会记录下什么所见所闻吗?

周一围:以前在「博客」年代,特别愿意写这些事儿。偶尔在马路上看见一个人蹬三轮车很辛苦,上坡的时候后边有人推了他一把,推的人也不跟蹬车的人打招呼,蹬车的人也不知道有人推过他,推的人推完就走了,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还经常会因为这样的小画面,写很长的感想。

现在这样的事儿,也还会在,但是我不会去说了。人会越来越麻木的。没什么好沮丧的,脸皮都会变厚的。这是生物学,人的脸皮是会随着岁月的增长慢慢变厚的。



吕彦妮:为什么想自己写故事了?

周一围:我想说话了,我不满足于只是做一个「乐器」了,甚至不满足于做一个「指挥」,我想做「作曲家」了。我想说的话不是单独的小提琴、大提琴、贝斯能说得出来的,是一定要大家混搭在一起。


吕彦妮:我能理解说,其实演员已经不足以表达你自己了么?

周一围:是的,早就不足以了。当我接到的本子越来越差的时候,当大家越来越没有好的可以表达的东西了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学好莱坞,学到了哪一点呢?我们学到了人家的「工业化」,把一些故事换个名字,换个城市就可以再讲一遍了。其实是人家的表皮,是不够的。


吕彦妮:你除了写,还会自己做导演么?

周一围:可能会的。应该会的。这个没有必要谦虚,是的就是会的。在做准备,尽可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吕彦妮:算是对演员这个职业的一种放弃么?

周一围:没有啊,我还会演呐。我还得去演呐,我可以像老姜一样自己演呐,我可以像老周一样自己演呐!(哪个老周?)周星星啊!


吕彦妮:你想过不做演员么?

周一围:我这么好的演员不做了会不会有点可惜啊?(笑)


吕彦妮:在做演员的过程里,关于「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变化么?

周一围:这个话题还挺有意思的,我能再和你聊一点。从前我认为,斯坦尼的标准,就是所谓的「美国的标准」是对的,我要「一人千面」,最近这两年,我忽然觉得,其实于佩尔也是对的,我不需要每演一个人,就做一番洗心革面的变化。换张脸,不是。我就是「于佩尔」,行不行?这是最近我在思考的一件事。它可能会很有意思。


吕彦妮:是不是因为你的人生丰富了?

周一围:可能跟自信有关系,我不再强迫自己一定要改变,要去强调几个角色之间的不同。好象未必这就是唯一的正确答案。我还是一个乐手,我证明自己的方式不是今天换一首曲子,而是就把一个原来的音拉得和昨天稍微有一些不同,未见的一定要是南辕北辙的改变。


吕彦妮:你不觉得这样的思考很辛苦吗?

周一围:我会给自己找好多事儿,找麻烦。找麻烦这个事儿,不是说我要为难自己,我是想找点意义,找点存在的价值。意义就是麻烦,麻烦就是意义。你不想,就没有发现。没有发现,那就混吃等死。


吕彦妮:你担忧自己会失却最初的敏锐和自省吗?

周一围:不会。现在我的灵魂是跟我在一起的。我不需要等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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