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旧闻录: 割瘤记、嗜睡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十六团水利二连组建的时候正是盛夏。连绵的沼泽地一望无际,那哪都是水,可真应了“水利连”的名称了。推土机推出一个高出水面一米左右的梗子,一溜帐篷建在梗子上,这就是营区了。
营房的两侧就是沼泽地,地里都是泛着黄色铁锈色的水。揭开帐篷就可以钓鱼,路边的小河可以洗衣服,只是洗不了两回,你所有的衣服就都剩一种颜色——铁锈色了。除非你自己做个过滤器,找个大罐头瓶,里边塞满脱脂棉,然后你可以得到几杯不含铁锈色的水,那只够饮用的。
虽说艰苦,但也还真是有几分江南水乡风光的感觉,对于我们常年生活在西片旱区的人来说还挺好玩。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从大坝上跳下去游几百米,就是得小心别让水草缠住;你要是有闲心,坐在铺上钓几条鱼那是小菜。只是没处弄油,鱼也不好吃;你要是有闲心,可以到不远处的排灌站,那里的鲶鱼草鱼可以用铁锹撮。
水利二连的任务就是挖土,抬土,加固大坝,看不到头的大坝,挖不完的土,抬不完的大土筐。
到了新连队,大家相互间不是很熟悉,一般是一个连队的组成一个班。人头不熟,都是初来乍到,管理上自然也就松懈了一点。但是多年吹号上工的习惯,我们还是按点上工,按点收工吃饭。
之所以可以懒散点,这样的情况,主要还是农业连队特点决定的。干农活节气很重要,春耕秋收冬耕都是有定数的,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话不假,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所以不能偷懒。修水利就不一样了,早晚差不多,大坝的修建非一日之功。那到底是几日之功,就没人细究了,也就给我们留出了偷懒的机会。
时间长了我们发现,在水利连干活与连队不一样,在连队下地一般会走出很远,有的地号要走出几里地去。这样,即使干活中间休息(叫打歇)你也不可能回宿舍,只能躺在地头喘会气。我竟然有在一块一米见方白布垫肩铺在地上,躺在上边睡着了的时候。还是老职工叫醒我,说这样冰凉的地气会伤身体的,老了坐病。
在水利连就不一样了,帐篷就在大坝旁边,没几步就回帐篷了,要想偷懒几步就回宿舍,喝点水抽支烟啥的,胆大的甚至可以多少眯会。
大家还摸出个规律,一般是开工一两个小时,连长指导员啥的就不见了,人家那肯定是有公务,咱也说不出啥。工地现场就剩班排长了,那都是自己人,不会叫真的。
我们连的辘轳就很好地掌握了这个规律,每天刚开始干活的时候,他保证是最卖力气的。八号线编就的大铁筐,不管你装得多满,辘轳一挺腰必能挑起来。你想呀,那大铁筐直径得有小一米,草筏子连泥带水装满了两筐估计得有近三百斤。大胳膊粗的扁担愣能给压弯了,你说那得多大力道,一般人干不了多一会就会满身大汗。但是只要连领导前脚一走,没一会就看不见辘轳的人影了。
有一天出工,我是装筐的。
“再装几锹,挑得动。” 刚上工辘轳每筐都要说,有点争当劳动模范的感觉。
“真装多了还不压死你?”我说。
“多大的筐能压死我?”辘轳说。
“这筐也就我俩能挑,你可不行。”老作在边上敲边鼓。
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服输,我和辘轳、老作叫起真来。
“谁怕谁呀,你们能挑得动的,我就能挑动,你装多少我挑多少。”话赶话的,我也忘了人家俩确实比我能干的事了。
为了打赌,作兄和辘轳开始给我装筐。
谁知这俩开始就没憋好屁“咱给他细细的码上一筐。”作兄坏笑着指挥上了。
他俩用桶锹整齐地切下草筏子,大约有四十公分宽、二十公分厚、七八十公分长。那玩意主要是千年的草根组成,倒不是很重。然后把草筏子在铁筐边像葵花瓣似的展开,上边再继续装土。这样一来,那筐的直径已经扩大许多,上边再层层加码,那得多重呀?现在想都不敢想了。
既是打赌,我就没理由不上,周边还有不少其他班的人在围观呢。我硬着头皮一较劲,大扁担都折了,筐就没动地方。
我心里叫苦,根据经验,这他妈得有四百多斤呀!可事到临头,认怂的机会都没有了。换了根更粗的扁担,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大土筐竟然离开了地面。我一路上连腰都没正经直起来,在大坝上找了个最近的地方把土倒土,过来俩人帮忙,才把筐掀翻。
不管怎么说,土是挑起来了。估计我后来不时折磨我的腰肌劳损,就是那回叫辘轳老作迫害的。
辘轳是个实在人,每次筐不满不走,每次都会说再加几锹。我觉得那纯粹就是逞能。也是老天的安排,他穿了件尼龙布的衬衣。那可是他老爸在英国给他置办的——他爹是外贸系统驻英商务处的,洋货多。那时候谁见过尼龙布的衣服呀,不起褶,小风一吹嘚嘚瑟瑟的,看上去觉得光鲜得不得了。其实谁穿谁知道,那玩意跟穿塑料布似的,看着好看,不透气,穿着可捂得慌了。每天开工一会,刚挑了几筐土,太阳一晒,辘轳的尼龙布小褂就湿得直滴哒水了。
就是这不透气的塑料布,给辘轳带来了好运。
那天,上工不久,天气是出奇的热,加上周边都是沼泽,水汽蒸腾。就在别人的棉布衬衣刚开始发潮的时候,人家辘轳的“塑料布”衬衣已经湿透了,汗珠子顺着他的衬衣边角往下流。
辘轳把衣服的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像如今女孩“露脐装”的感觉,露出黝黑的老腰,全是汗水。是呀,上边一点气也不透呀,跟蒸桑拿一般,减肥的穿合适了。
就在这时王连长过来了,看见辘轳的样子,一下心疼起来,冲着辘轳大喊:“你(那时候相互还不大熟),哪个班的,回去休息,多喝点盐水!”
连长的指示不容置疑,他是怕再这样干下去,这孩子要虚脱的,他哪里知道辘轳那件高级衬衣的奥秘。
辘轳连谢都没来得及说一声,放下扁担一溜烟回屋睡觉去了。
从那以后,辘轳每天出工就干一俩小时,身上衣服一湿立马回帐篷歇着去,这成了潜规则了。就此,那件“塑料布”般的衬衣还就不离身了,上边一圈圈黄白相间的汗碱,让你一下觉得他穿了件世界地图似的。
就冲这,连长指导员每次表扬还都不离辘轳。
“嘿,这小子一共没挑几筐土,就凭那身臭汗就能歇啦?早知道这样,就是难受点,我们也弄点塑料布穿身上了。”有人嫉妒地说。话又说回来了,那年头你想穿那个,也得有呀?
兵团所有连队都有卫生室,卫生室里有卫生员。水利连的卫生员是小伙子,复员军人,叫啥实在想不起了,他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小卫生员在部队是卫生兵,估计那时候学了点生理卫生知识,以及发烧感冒的治疗技术。到了水利连,大家都是年轻力壮的,没人生病,装病的也不多,那多是为了混口病号饭,吃不吃药都不打紧。因此,小卫生员的技艺无从展示,很是郁闷。
空有一身本事无处发挥也不行,于是,他鼓动指导员,要给我们上卫生常识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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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指导员就把自己讲政治课的时间留给他,讲卫生常识了。
课上,他大讲细菌和病菌的关系、劳动和运动的关系、药品和保健品的关系等等。那时候我啥也不懂,听他白话得挺有意思,从他似是而非的理论中,我还真明白了不少卫生常识。比如:细菌不一定是不好的东西,世界上要是没了细菌,人也没办法生存了等等。
真是说啥来啥,小卫生员正想显摆手艺,看谁都像病人的时候,辘轳身上就出问题了。
不知啥原因,辘轳的小腿上忽然长了个包,看上去就像一个大栗子塞在皮肤下。我们还帮着连挤带按的就是不好,而且还是越长越大。看看没啥好转,就赶紧找小卫生员给看看。
卫生员正愁技痒难熬呢,马上要给手术,他也没说是啥玩意,良性恶性估计他也看不出来,就说是早切早完事,要是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吓唬还真管用,辘轳马上同意手术。
辘轳腿上的小疙瘩在小卫生员眼里,本不是什么大事,麻烦的是他手里没有麻药。虽说是个不大的手术,要割开一条不大的口子,但那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呀,要没点关云长刮骨疗毒的精神,谁敢干呀?
偏赶上这辘轳基本上是个一根筋,二百五,认死理,说了要切掉的小瘤子,多长一天他也觉得难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说什么也得让小卫生员立时三刻给他把这个手术给做了,有没有麻药都不打紧。
小卫生员本就看着那个瘤子手痒痒,正好借此一展身手,万一成功了在水利二连也算扬名立万了,当然他满口应承下来。
“只要你不怕疼,扛得住,我保证把它干掉。”反正瘤子没长小卫生员身上,他答应起来很是干脆。
那天趁大家都出工了,帐篷里没人。我们在床上铺上新洗干净的床单,把蚊帐放下来压好,酒精、碘酒、纱布、口罩等必需品一溜摆好,白搪瓷盘子里的手术刀闪着寒光,据说刚在厨房的蒸锅里拿出来,消完毒了。
万事俱备,战地“手术室”就算布置完了。
“关键是不能让他动。”小卫生员指示我和老作“你,使劲按住他的头,按瓷实了,”他给作兄做了个动作“他就是喊破天,你也不要松手”。
“你,按住脚。”卫生员转向我“你坐在他左腿上,按住右腿,要下大力气,防止他乱踢。他要是一动,我这刀可就不知道割哪里啦。”他这是吓唬我呢吧?
说起来似乎没大事,可这毕竟是“手术”啊,我这心紧张得不得了,好像躺在那的不是辘轳,而是我似的。
“我能按住吗?”看着辘轳那比电线杆子细不了多少的腿,我心里直打鼓“万一按不住,小卫生员的手术刀会切向哪呢?”
“不用按,我能抗住”就在我瞎琢磨的时候,辘轳说了,人家自己就没当回事。
一切准备就绪。小卫生员开始消毒、备皮、分剪止血纱布。空气中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你要是忍不住就咬住这毛巾。”卫生员顺手拿过一条不知道是谁的洗脸还是洗脚毛巾递给辘轳塞进嘴里,手术开始了。
我就觉得屁股底下辘轳的腿在微微地哆嗦着,破毛巾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作兄的汗水开始往下滴答,我的手上已经溅上了第一滴血……一股寒气从我的后脚跟一直窜到后脑勺,就像有根筋被人拨动了似的,一阵阵发麻。
事实上从那以后,我基本上就不能看见血了,特别是熟人的血,一看见立马手软、晕菜。
谁知道回城后我的第一份工作竟然与医学有关。有一次被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带到解刨室开眼去。进了标本间,只见她用一个大铁钩子,若无其事地在福尔马林池子里往上拉死尸(人体解剖用的)时,吓得我差点没栽进那个大池子。
为此,我决定离开这个单位,说什么也不在这个系统干了,估计与这次看手术喷血的经历都有关。
人家小卫生员还真不是吹的,左找右翻的,没半拉小时,鹌鹑蛋大小的一个瘤子被扒拉了出来。切断筋膜,剥离后放在酒精里洗干净。可能是觉得是自己的“战利品”,小卫生员极力撺掇让辘轳保存起来,留作纪念。
此时辘轳身上那件塑料衬衣,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了似的。
辘轳这些年老在国外了,想象不到,当他徜徉在弗洛伦萨、米兰的大街上时,不小心看见自个腿上那块伤疤,是不是还能想到那次堪比关公刮骨疗毒般的经历。
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是否还保留着那玩意?怎么说那也是的自己身上的肉啊
1969年的10月,是我到兵团后的第一个秋天,赶上那年雨水大,都10月底了麦子还没收完,地里的麦子很多都长了芽,烂在地里。
为了保卫丰收成果实,不让粮食丢在地里,团里提出“革命加拼命 抢收战备粮”“建设边疆 颗粒归仓”的口号,我们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脱谷战斗。
那是真正的歇人不歇机器,康拜因发动机昼夜轰鸣,我们则是早7点到晚7点两班倒在地头交接班,连头带尾我们要在外边呆十四多个小时。那时候一天三顿饭都在地里吃,提出的口号是“两头看不见,地里三顿饭。”
就这样的劳动强度,伙食就别提了,上顿洋白菜炒土豆,下顿土豆炒洋白菜。说是炒,其实就是熬,连点油星都看不见。偶尔有点肉,那肉切得都跟肉馅似的,若有若无的。闻着有点肉味,要想找到肉那可难了。哪顿要是赶上菜里有了能看到的肉片了,那一定还没等饭车到地头恨不得就能闻出味来,这样每个人都能比平时多吃几个馒头。
菜不怎么样,饭也不行,每天的小饼子难吃不说了,即便是馒头,这样的体力支出和伙食,也是吃得人胃里直冒酸水,于是招来战士们一片骂声。那时候我还没当负责伙食的上士,可以尽情地批评食堂。
伙食不怎么样不说了,关键是缺觉,弄得我们跟没了魂似地,整天打不起精神来。其实别说是每天12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了,就是十六七岁的年龄,也正是整天睡不醒的年龄。
每天这样循环往复,你说那人得累成啥样,得困成啥样?现在想来真是匪夷所思。
人一累,什么心思都有了,那时候我们最盼的就是康拜因坏了(有点像英国工业革命后人们的想法吧?),它那个喂入室,就像一个巨兽的血盆大口,没完没了地吞食着麦个子(就是成捆的麦子),有点“有多少吃多少”的感觉。
尘土飞扬的喂入口,我和同伴手中的二齿叉子就像赵子龙在长坂坡百万军中挥舞银枪的感觉,上下翻飞一刻不停。挑起一捆捆的麦个子,扔进喂入室,随着飞转的机器,转眼就被粉碎吞没了。
我觉得我们就是《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机械地耍着手中的工具。你想呀,那喂入室原本是与割晒架连接的,割晒架割下来的作物源源不断地进入喂入室,那是一连串的动作,也都是钢铁锻造的机械在工作。
我们可是血肉之躯的肌肉呀,在这样高强度的劳作下,很快就会疲劳的。战友们倒是都很自觉,总会在你生理极限前来换下你,要不非把人累晕拉倒。大家知道那是个苦活,谁也坚持不了多一会,也不用谁指挥,谁安排,大家都抢着干,不会等到你崩溃的。
时间一长,我们就摸出了规律,如果麦个子过大,或者过于集中地投进喂入口,康拜因就会像吃饭噎住了似的,“嗯”的一声就卡住了,离合器立马掉档空转起来。
这时,正在康拜因上安逸得迷糊着驾驶员,就得赶紧下来抠。要不那时候大家都羡慕能上机务呢,学不学技术那都是瞎扯,没谁计划开一辈子拖拉机,主要是那个活看上去很安逸。
机务的人在抠喂入室的时候,你再回头看这帮小农工,就在原地或躺或靠,没一分钟就都进入了梦乡,绝不夸张。
于是,每天我们都会因干活“过猛”而让康拜因堵上一会,给大家争取三五分钟的睡觉时间。
困,是刚到兵团几个月的我们碰到的最大难题。
每天半夜不时吹响的紧急集合号,叫醒了刚合上眼睛的我们;每天没完没了的大会,指导员没完没了的政治报告,让所有人昏昏欲睡;每天没完没了的“不空手运动”,到哪里肩上都要扛上点柴火啥的,永远处于负重状态,会让你最后一点体力消耗殆尽;每天饭前睡前的早请示晚汇报,自己都不知道该说啥了,能把你的神经折磨到麻木;……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可那时候兵团刚刚组建,我们团又是兵团先进单位,是个极左的单位。现役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咱不说了,连原来农场的老职工,因几乎每人都混了个班长排长的,原来普通农工一下手下有了几个兵了,各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头大得不得了。
可我们这帮十几岁刚从城里来的孩子不但干活不会偷懒,还有不少人因不大适应环境,患上过敏症。记得那时候我就得了荨麻疹,一冷一热身上的肿块眼看着鼓了起来,胳膊的肉皮下,就跟塞进了几个小鸭梨似的,汗毛孔胀得格外清晰,很是吓人,还奇痒无比。
当时卫生室能提供的脱敏药只有“非那根”“苯海拉明”什么的,这药吃了最明显的副作用就是嗜睡。
本来就睡不够,再加上药物的作用,那就是困上加困。那时候的我每天几乎都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过来的,不时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困,成了六九年秋天的一个无解的话题。
这一年,我头一次听说“熬鹰”这个词,我觉得就是说我们呢。在那个秋天,有人实在熬不住了,就会钻进脱谷后的麦秸垛里睡会。我也睡过,先在麦秸垛里掏个洞,钻进去再用麦草堵上。里边除了土腥味大点之外,又避风又暖和,还很安静,仿佛与外界脱了钩。躲进小“洞”成一统,管他康拜汽笛拉得山响,我们就是不出去,就跟现在一居室似的。
但是自从我们团有的连队发生拖拉机碾过麦秸垛,把在里边睡觉的人轧死的事件后,团领导发令一边严禁拖拉机轧麦秸垛,必须绕道,一边警告知青不许到麦秸垛里睡觉。
虽说麦秸垛睡觉凶险,但是架不住困,还是不时有人躲在那里睡觉。为此,连里指示把脱完谷的麦秸垛烧掉,看你们上哪睡去?
措施不能说不严格,命令不能说不严厉,但还是会出问题,毕竟困,是客观事实,是无法消除的。
我们连机务副连长久久,在连里是机务的大拿,一般人他都不搭理。
那天,在地里部署完工作,指挥着机车和人员的安排。拖拉机牵引着康拜因分头驶入地号后,也许是连日的麦收太过疲劳,也许昨晚鏖战过久,久久连长一阵倦意袭来,眼睛咋也睁不开了,看着拖拉机已经远去了,他一头钻进麦秸垛,没一会就到了爪哇国,啥都不知道了。
不知他睡了多久,负责点火烧麦秸的来了,一把火点燃了麦草。
你想啊,那麦秸早已经干得透透的了,再经过康拜一通粉碎,过风,疏松程度那可是见火就着啊。说时迟那是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没一刻,硕大的麦秸垛烧成了火山。
大火烧醒了梦中的久久副连长,好在他毕竟是老北大荒人了,有经验,立马用棉衣堵住口鼻,拼命冲出了火堆。
要不是他逃得快,那肯定是小命不保,葬身火海了。尽管如此,他脸上还是留下几块伤疤,这似乎是对他最好的警示。
那天我们是夜班,好像是后半夜,夜班饭吃得本来就不舒服,康拜因也没堵,一直在轰鸣着。麦个子一个接一个地被甩进喂入室,我们的体力已经极度透支,手中的二齿叉子挥舞得已经有点有气无力了,而此时困劲又逼了上来,我们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完成了一垛麦子的脱粒工作。
尖利的汽笛响了,康拜因穿着巨大木鞋在拖拉机的牵引下,艰难地在泥地里转场。通常转场一次大约要五六分钟的样子,吱吱扭扭的声音就像催眠曲,我们立刻靠在麦秸垛上睡着了,有的人连靠上麦秸垛的时间都等不及了,脑袋往麦垛上一扎,立马进入梦乡。
“起来啦,起来啦,干活了。点火了!”那天带班的是副班长华华——他是山东人,早年“盲流”过来的。别看没啥文化,干活那还是一把好手,吃苦耐劳的。自从提了副班长之后,干劲倍增,据说这是他家有史以来最大的官了——大声叫唤着,洗得发白了的蓝布棉帽,护耳在风中忽闪着。
几分钟的打盹,对我们来说太宝贵了,任华华副班长叫喊着,我们没人挪窝。
“执行命令,再不动我可不客气啦!”副班长华华操着我们基本听不大懂的老家话在喊,手里举着火柴。
烧着了的麦秸垛那还是很唬人的,没办法,走吧。我们几个晃晃悠悠地向康拜因的灯光走去。身后,华华一把火点燃了巨大的麦秸垛。
“……四、五、六……怎么少一个?”华华自言自语地说。
“谁看见友友了?”华华副班长大声问。
见没人理他,他顺手点燃了另一个麦秸垛,火苗一下升腾起来,映红了夜空。
“友友在麦秸垛里呢吧?”不知道是谁说了句。
“哪个垛?”华华厉声问道。
记不清哪位了,顺手指向一个已经点燃的麦秸垛。华华似信非信,用叉子在火堆里翻找着。
这帮小子宝贵的几分钟打盹的时间,叫副班长华华给搅合了,正恨得牙根子痒痒,无以发泄,便一起叫起来“班长,友友真在里边呢,估计还睡呢。”
“友友,友友!”闻听此言,华华疯了一样冲进火海,手中二齿子上下翻飞,像杨再兴挑滑车似的,翻挑着烧得通红的火堆,麦秸带着火星和黑烟散落开去。顾不上火红的麦秸飘落一身,华华手脚并用地扑打着殷红的麦秸,头上的帽子冒烟了,身上的垫肩着了,黑棉袄上也烧出了不少窟窿。
“友友,友友!”华华的叫声几乎盖过康拜因的轰鸣。火光中,华华的身影在烟雾中上蹿下跳。
其实大家也知道,华华逼着大家干活,那也是连长逼他,上边还有人逼着连长呢,连长不逼我们他没法和上边交代。这里说的“恨”那绝对是一时一事的,并非对他个人有啥看法。
华华是老农工,本来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工作,我们难以忍受的苦和累,在人家眼里大约也没算个啥。其实他人也不坏,虽然没啥文化,也没什么心眼。
这会,一听说友友还在麦秸垛里,估计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了。再说了,要是真烧个好歹的,轻则是工伤事故,重则说你破坏上山下乡运动,迫害知青,那罪名可是不小,好不容易当上的副班长估计是不保了。
此时的华华早没了副班长的架子,拼命地喊着“友友,友友!”在火海里扑腾着。
当时我们都看呆了,恶作剧到此眼看要酿成事故了,几个人冲上去,连推带拽才把华华弄出来。此刻,华华本来就有点突出的眼睛,将将就要冲出眼眶,不顾大家的拉扯,嘴里还在叫着友友的名字。
此刻,趴在康拜因踏板上的友友睡得正香。正在转场的康拜因晃动的车身像是摇篮,友友身上盖着的白布垫肩忽闪着,不知道他在做啥梦呢,华华那撕心裂肺的喊声竟没能叫醒他……
四十年了,虎年春节战友聚会,友友的酒量已大不如前,身形也瘦了一圈,这显然不是减肥的效果。
人多话多时间就过得飞快,我竟没来得及提起这段往事,不知道已不缺觉的友友,是不是还会记得北大荒那个极度困倦的秋夜呢?
重发此文,不觉中已是新的虎年了。友友也在两年前告别了这个世界,据说他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几天后才被发现。不知道他那天梦里,是不是又回到了康拜因踏板上那酣畅而短暂的一觉?
文章来源:伏尔基河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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