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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是北宋 恍惚是去年

霜白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没有谁是无辜的

 

你的出生占用了另一个孩子的生育名额。

你的情欲挟持了另一个人的青春、姻缘和更远的去路。

 

你的成功从别人脚下开拓了道路。

你的平庸将前面的领袖又抬高一寸。

 

你的一个脚印毁了一群蚂蚁的家园。

你的一单食谱决定了一些生灵的死活。

 

你挽救了一只鸟它却吃掉了更多的昆虫。

你把蝴蝶做成标本使你的孩子认识了美。

 

你执着,却从未抓住自己的命运。

你消隐,你的每一刻都在变形和偏移。

 

没有谁是孤单的。没有谁是不重要的。

因为你,世界成为另外一副样子。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手中的武器可能是爱的暴力之花。

你的沉默也使你的良善蒙上一层罪责。

 

 

 

◎命 运

 

柿子树在山坡上

披挂一身红红的灯笼。

狗尾草在洼地的角落摇摆、枯黄。

它们承担着一样的风霜。

也领受了不一样的馈赠和使命。

鸽子有鸽子的理想,

蚂蚁有蚂蚁的责任。

每一个的体内,上苍都藏好了一块沉甸甸的勋章。

去完成它,去擦亮它!

玫瑰在鲜艳的唇间传送,

而喇叭花藏在众草之间

奋力地开着。用它微弱的小喇叭

说着来自乡野

和大地深处的话语。

 

 

 

◎迟来的青春

 

草木纷纷退场的时节,麦苗们才刚刚赶来。

它们在平原上铺展——当严寒

一天天加深,直到大雪覆盖,

它们匍匐着,绿得越发浓重,

仿佛大地本身。释放着最深处的话语和力量。

捱过漫长的冬日。

哦,这静穆的火苗般的

麦苗让我们相信

有一种爱广阔、无声,藏着遥远的理想;

有一种青春没有热烈,只有隐忍——

但那是持久的青春。①

 

注①:尼采“迟到的青春是持久的青春。”

 

 

 

◎爱

 

在我们向往的、赞美的,无辜无邪的童年,

我们都做过很多邪恶的事——

烧蚂蚁,掏鸟窝,捅蜂巢,

给蜻蜓和蚂蚱截肢,开膛破肚,

把蝴蝶压成标本,活剥青蛙的皮……

一群小伙伴以此为乐。一个个

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也有着一颗颗动物之心。

那时的我们的确就像动物一样,

还没想过死亡,以及生存。

经历过很多世事,现在

我们为那些小生命而悔恨,甚至

我们能感受到它们的疼痛,如同自己身上的苦难。

一年年,死亡

在我们身体里加深,

像逐渐逼近的暮色。

我们体会着这笼罩辽阔世界的黑暗,

一切都太渺小了……

就是在这时,我们的体内,

缓缓亮起了一盏盏温柔的灯光……

 

 

 

◎祖 国

 

那是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的前夕

本杰明·马丁,一个当年

英法殖民地战争中的英雄

再也不愿重上战场

他憎恶战争的残暴,他反对战争

他不愿想起那些死难者的画面

包括亲人和敌人

直到凶残的英军烧毁了他的庄园

杀死了他的儿子

他才被迫拿起枪,为保护亲人

为自由而战……

就是这样,这是一部说一个男人复仇

的影片,名叫《爱国者》

一个并不崇高的男人,甚至有些狭隘的男人

他心中的家园没有多么博大

但是温热的、是鲜红的

是流淌着的,是可以为她一再流泪的

他是真正的爱国者

他的祖国是辽阔的

在父母、爱人和孩子之间

命运,延伸着一种亲缘……

 

 

 

◎暮 色

 

叶落的树木看着更远处的衰草。漂泊的灵魂里长存着故乡。

我相信真正的爱是从尘世广阔的寒凉中生发出来的,

正如炊烟和万家灯火从渐浓的暮色中升起。

 

 

 

◎旷 远

 

你在人群里寻找依靠和安宁,

有人在远眺中拥有了边界。

他的孤独是狭小的。也是旷远的。

是完整的。

是他的,也是我们的。

 

 

 

◎被走过的一生

 

有一些事我不知道确实经历过,

还是只在睡梦中出现过。

当我想起它,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爱过一个人,如今早已不爱了。再没见过。

我留在一个又一个的心愿和理想中。

而那个眼前的完成者是谁,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蜉 蝣

 

最初听到有人读这个词,

我想到那些在水面顺流而下的事物。

 

把“浮游”两字的偏旁换成“虫”,

便是这些朝生暮死的小生命了。

仿佛它们就是流淌的一部分。

从远古到现在,微弱得没有声音。

 

下午的河面上,它们疯狂地做爱,

在爱中完成着各自一生。

我想象阳光照耀在它们透明的身体上,

仿佛水面上的点点波光。

 

 

 

◎老房土

 

几场雨之后,邻院的房子终于塌完了,

散落的坯块和土掺杂着堆在一起。

再下过几场雨,全都烂成了泥土。

这几间无人居住的土坯房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父亲问我,是否记得住在这里的哑巴。

我说不记得。他这才想起,

我出生那年正是哑巴死去的那年。

他又说起这座宅院更早的历史——

谁传给了谁,谁又转卖给了谁……

每一个年代,里面都有不同的主人。

如今这座土房子又变回了泥土。

父亲说,这些老房土种东西最好不过。

他拿来锨、镐、耙子,用了几天时间

把这些土又翻了一遍,

把整个房基开垦成了一块平整的菜地。

韭菜和小葱收完后,菠菜和白菜仍然新鲜而又茂盛。

 

 

 

◎一种交换

 

      ——丙申岁末致自己的生日,

          兼致这又将逝去的一年

 

整理书房的时候我注意到

排列在阳面柜子上那些书的书脊

颜色都已泛白

而木地板上

被光线照到的地方颜色加重了

和另一些被覆盖的区域

形成了不同的几何图案

明亮的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

空气里有细小的灰尘在飞

我说不清是什么在减少

还是什么在增加

我在这间屋子里不声不响

人生已半,常有伤逝之心

亦偶有惶惑之感

我该提醒自己

你也该更喜欢我现在斑驳的样子

真的,我也越来越多地

想和你交换更多的东西

 

 

 

◎定风波

 

每个名字后面的括号里

标注着这个人的生卒之年

在一道小横线的两端

也有另一些人的括号里

横线后面是空的

他们一直是亏欠的

 

每个人都包括在两瓣大小相同的弧中

都有一个长度相同的横线

死去的人是完整的

而我们是没有做完的填空题

 

像我们爱着

我们追索,相遇又离别

我们写每一首诗

所有的残缺之物都值得赞美

我们存在——

在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里

 

 

 

◎声声慢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李清照词中的这句

“晚”字,一作“晓”

 

是早晨还是黄昏

已经分不清

只有满地黄花堆积

只有寂寞梧桐细雨淋漓

只有说过的话是慢的

只有风

是急的

从秋天吹到秋天

 

犹有雁过,依稀旧识

无可奈何愁落花

一杯酒寄无限事

恍惚是黄昏

恍惚是早晨

恍惚是北宋

恍惚是去年

 

 

 

◎倒 影

 

湖水和陆地的连接线

把一样的景物

分割成对称的两半

我将这样的一幅照片上下旋转

分不清哪一半是真的

哪一半是假的

 

那些向天空生长的树

也向着水中生长

也向着

土里生长

我们看见一棵树一年年长高

看不见它更深的根

 

上初中时我学会了

怎样以树影的长度推算

一棵树的高度

更早的人们发现了光阴的尺子

对于那些对立的、不可及之物

我们把天平支在彼此的界线

掂量着它们

 

在辽阔的地平线

每一天

从不同的梦中醒来

我们走着,每一步

都从相反的两个方向

开拓着世界

 

 

 

◎多么孤独啊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说起昨夜的噩梦

像说着第三个人

 

一个人试图接近

和缓解另一个人的伤口

他带来自己所有的疤痕

血的温度

隔着空气和皮肤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重叠在一起

他不知道她的高潮在哪儿

也许是假装的

她也不懂他的快感

也许他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多么孤独啊

在每个同样的夜晚

人们活在各自不同的梦中

早晨醒来,他们走着

在各自的身体里

一个人死去

让这个世界又死一次

 

 

 

◎终其一生

 

我一生写下浩瀚的文字

能被人念起的

最多只有几首

剩下的都是泥沙

我一生中大部分光阴

都在庸庸碌碌中消匿

能被我记起的

只有很少的一些日子

一些片段

我一生遇见的人

大部分永远是陌生人

我一直爱着的人

更多是在孤独

和相欠中度过

我的岁月在浪费

我的旅途埋没在黑暗里

只有经过的一些路口

和一些路标

挺立着,发着光

像一种绝望

 

 

 

◎诗歌写作

 

每一个方块字都不是方的

都有不同的边线和棱角

如一块块石头运来了

远方对应的山丘

 

因此它们被挪动,显得异常笨重

似乎一直在拒绝和反抗

而同时它们也在自由地集合

像发光的鱼群。哦,它们真的拒绝了你

一支哗变的军队将你劫持

 

它们构成一面墙,一座建筑

布满了漏风的空隙,仿佛

支在光阴里的筛子

但诗并不在这里

而你在越来越多的道路中

当它们折叠在一起

遮盖了你的生活

 

 

 

◎两道伤口

 

她的双腿间有一道绽放的裂口,

她的下腹部有一道缝合的裂口。

 

进入她的时候,她开花的声音

使她更像一个女人。

 

而另一道伤口伏在那里,

像一件瓷瓶上的裂纹。

她问他:“你爱我吗?

还是怜悯我?”

 

在她光洁的小腹上,他抚摸着它。

这宿命的印记,这生与死的线索。

这广阔世间

一条孤独的道路。

什么在散去?什么又被长久地封存?

——他们在这儿重合了。他深入了它。

 

他的每一步都在翻着它的痛楚,它的根源。

爱敞开着,“而你在把我收紧。”

他念着她的名字,空气里回响着经年的过往。

在一条无望的隧道中布下脚印和花瓣。

 

 

 

◎岁末书

 

树影是一寸一寸拉长的。

叶子是一片一片掉光的。

 

冬天接纳了大地上的事物,

带着它们缓缓加深,

仿佛空气里有一个看不见的斜面。

 

往事是一件一件渺茫的。

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

 

开始是在你的眼睛里,

后来是在你的回忆中。

仿佛每个人体内

都藏好了消音器和缓震棉。

 

从爱到不爱,从悲伤到平静。

我们一直在一起——缓慢地——

我们总是看不清。

 

你是我的来路,我也是你的去路。

我是你的船舶,你也是我的星空,

也是我眼中的远去的帆影。

霜白,上世纪70年代生,居河北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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