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是北宋 恍惚是去年
◎没有谁是无辜的
你的出生占用了另一个孩子的生育名额。
你的情欲挟持了另一个人的青春、姻缘和更远的去路。
你的成功从别人脚下开拓了道路。
你的平庸将前面的领袖又抬高一寸。
你的一个脚印毁了一群蚂蚁的家园。
你的一单食谱决定了一些生灵的死活。
你挽救了一只鸟它却吃掉了更多的昆虫。
你把蝴蝶做成标本使你的孩子认识了美。
你执着,却从未抓住自己的命运。
你消隐,你的每一刻都在变形和偏移。
没有谁是孤单的。没有谁是不重要的。
因为你,世界成为另外一副样子。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手中的武器可能是爱的暴力之花。
你的沉默也使你的良善蒙上一层罪责。
◎命 运
柿子树在山坡上
披挂一身红红的灯笼。
狗尾草在洼地的角落摇摆、枯黄。
它们承担着一样的风霜。
也领受了不一样的馈赠和使命。
鸽子有鸽子的理想,
蚂蚁有蚂蚁的责任。
每一个的体内,上苍都藏好了一块沉甸甸的勋章。
去完成它,去擦亮它!
玫瑰在鲜艳的唇间传送,
而喇叭花藏在众草之间
奋力地开着。用它微弱的小喇叭
说着来自乡野
和大地深处的话语。
◎迟来的青春
草木纷纷退场的时节,麦苗们才刚刚赶来。
它们在平原上铺展——当严寒
一天天加深,直到大雪覆盖,
它们匍匐着,绿得越发浓重,
仿佛大地本身。释放着最深处的话语和力量。
捱过漫长的冬日。
哦,这静穆的火苗般的
麦苗让我们相信
有一种爱广阔、无声,藏着遥远的理想;
有一种青春没有热烈,只有隐忍——
但那是持久的青春。①
注①:尼采“迟到的青春是持久的青春。”
◎爱
在我们向往的、赞美的,无辜无邪的童年,
我们都做过很多邪恶的事——
烧蚂蚁,掏鸟窝,捅蜂巢,
给蜻蜓和蚂蚱截肢,开膛破肚,
把蝴蝶压成标本,活剥青蛙的皮……
一群小伙伴以此为乐。一个个
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也有着一颗颗动物之心。
那时的我们的确就像动物一样,
还没想过死亡,以及生存。
经历过很多世事,现在
我们为那些小生命而悔恨,甚至
我们能感受到它们的疼痛,如同自己身上的苦难。
一年年,死亡
在我们身体里加深,
像逐渐逼近的暮色。
我们体会着这笼罩辽阔世界的黑暗,
一切都太渺小了……
就是在这时,我们的体内,
缓缓亮起了一盏盏温柔的灯光……
◎祖 国
那是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的前夕
本杰明·马丁,一个当年
英法殖民地战争中的英雄
再也不愿重上战场
他憎恶战争的残暴,他反对战争
他不愿想起那些死难者的画面
包括亲人和敌人
直到凶残的英军烧毁了他的庄园
杀死了他的儿子
他才被迫拿起枪,为保护亲人
为自由而战……
就是这样,这是一部说一个男人复仇
的影片,名叫《爱国者》
一个并不崇高的男人,甚至有些狭隘的男人
他心中的家园没有多么博大
但是温热的、是鲜红的
是流淌着的,是可以为她一再流泪的
他是真正的爱国者
他的祖国是辽阔的
在父母、爱人和孩子之间
命运,延伸着一种亲缘……
◎暮 色
叶落的树木看着更远处的衰草。漂泊的灵魂里长存着故乡。
我相信真正的爱是从尘世广阔的寒凉中生发出来的,
正如炊烟和万家灯火从渐浓的暮色中升起。
◎旷 远
你在人群里寻找依靠和安宁,
有人在远眺中拥有了边界。
他的孤独是狭小的。也是旷远的。
是完整的。
是他的,也是我们的。
◎被走过的一生
有一些事我不知道确实经历过,
还是只在睡梦中出现过。
当我想起它,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爱过一个人,如今早已不爱了。再没见过。
我留在一个又一个的心愿和理想中。
而那个眼前的完成者是谁,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蜉 蝣
最初听到有人读这个词,
我想到那些在水面顺流而下的事物。
把“浮游”两字的偏旁换成“虫”,
便是这些朝生暮死的小生命了。
仿佛它们就是流淌的一部分。
从远古到现在,微弱得没有声音。
下午的河面上,它们疯狂地做爱,
在爱中完成着各自一生。
我想象阳光照耀在它们透明的身体上,
仿佛水面上的点点波光。
◎老房土
几场雨之后,邻院的房子终于塌完了,
散落的坯块和土掺杂着堆在一起。
再下过几场雨,全都烂成了泥土。
这几间无人居住的土坯房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父亲问我,是否记得住在这里的哑巴。
我说不记得。他这才想起,
我出生那年正是哑巴死去的那年。
他又说起这座宅院更早的历史——
谁传给了谁,谁又转卖给了谁……
每一个年代,里面都有不同的主人。
如今这座土房子又变回了泥土。
父亲说,这些老房土种东西最好不过。
他拿来锨、镐、耙子,用了几天时间
把这些土又翻了一遍,
把整个房基开垦成了一块平整的菜地。
韭菜和小葱收完后,菠菜和白菜仍然新鲜而又茂盛。
◎一种交换
——丙申岁末致自己的生日,
兼致这又将逝去的一年
整理书房的时候我注意到
排列在阳面柜子上那些书的书脊
颜色都已泛白
而木地板上
被光线照到的地方颜色加重了
和另一些被覆盖的区域
形成了不同的几何图案
明亮的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
空气里有细小的灰尘在飞
我说不清是什么在减少
还是什么在增加
我在这间屋子里不声不响
人生已半,常有伤逝之心
亦偶有惶惑之感
我该提醒自己
你也该更喜欢我现在斑驳的样子
真的,我也越来越多地
想和你交换更多的东西
◎定风波
每个名字后面的括号里
标注着这个人的生卒之年
在一道小横线的两端
也有另一些人的括号里
横线后面是空的
他们一直是亏欠的
每个人都包括在两瓣大小相同的弧中
都有一个长度相同的横线
死去的人是完整的
而我们是没有做完的填空题
像我们爱着
我们追索,相遇又离别
我们写每一首诗
所有的残缺之物都值得赞美
我们存在——
在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里
◎声声慢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李清照词中的这句
“晚”字,一作“晓”
是早晨还是黄昏
已经分不清
只有满地黄花堆积
只有寂寞梧桐细雨淋漓
只有说过的话是慢的
只有风
是急的
从秋天吹到秋天
犹有雁过,依稀旧识
无可奈何愁落花
一杯酒寄无限事
恍惚是黄昏
恍惚是早晨
恍惚是北宋
恍惚是去年
◎倒 影
湖水和陆地的连接线
把一样的景物
分割成对称的两半
我将这样的一幅照片上下旋转
分不清哪一半是真的
哪一半是假的
那些向天空生长的树
也向着水中生长
也向着
土里生长
我们看见一棵树一年年长高
看不见它更深的根
上初中时我学会了
怎样以树影的长度推算
一棵树的高度
更早的人们发现了光阴的尺子
对于那些对立的、不可及之物
我们把天平支在彼此的界线
掂量着它们
在辽阔的地平线
每一天
从不同的梦中醒来
我们走着,每一步
都从相反的两个方向
开拓着世界
◎多么孤独啊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说起昨夜的噩梦
像说着第三个人
一个人试图接近
和缓解另一个人的伤口
他带来自己所有的疤痕
血的温度
隔着空气和皮肤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重叠在一起
他不知道她的高潮在哪儿
也许是假装的
她也不懂他的快感
也许他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多么孤独啊
在每个同样的夜晚
人们活在各自不同的梦中
早晨醒来,他们走着
在各自的身体里
一个人死去
让这个世界又死一次
◎终其一生
我一生写下浩瀚的文字
能被人念起的
最多只有几首
剩下的都是泥沙
我一生中大部分光阴
都在庸庸碌碌中消匿
能被我记起的
只有很少的一些日子
一些片段
我一生遇见的人
大部分永远是陌生人
我一直爱着的人
更多是在孤独
和相欠中度过
我的岁月在浪费
我的旅途埋没在黑暗里
只有经过的一些路口
和一些路标
挺立着,发着光
像一种绝望
◎诗歌写作
每一个方块字都不是方的
都有不同的边线和棱角
如一块块石头运来了
远方对应的山丘
因此它们被挪动,显得异常笨重
似乎一直在拒绝和反抗
而同时它们也在自由地集合
像发光的鱼群。哦,它们真的拒绝了你
一支哗变的军队将你劫持
它们构成一面墙,一座建筑
布满了漏风的空隙,仿佛
支在光阴里的筛子
但诗并不在这里
而你在越来越多的道路中
当它们折叠在一起
遮盖了你的生活
◎两道伤口
她的双腿间有一道绽放的裂口,
她的下腹部有一道缝合的裂口。
进入她的时候,她开花的声音
使她更像一个女人。
而另一道伤口伏在那里,
像一件瓷瓶上的裂纹。
她问他:“你爱我吗?
还是怜悯我?”
在她光洁的小腹上,他抚摸着它。
这宿命的印记,这生与死的线索。
这广阔世间
一条孤独的道路。
什么在散去?什么又被长久地封存?
——他们在这儿重合了。他深入了它。
他的每一步都在翻着它的痛楚,它的根源。
爱敞开着,“而你在把我收紧。”
他念着她的名字,空气里回响着经年的过往。
在一条无望的隧道中布下脚印和花瓣。
◎岁末书
树影是一寸一寸拉长的。
叶子是一片一片掉光的。
冬天接纳了大地上的事物,
带着它们缓缓加深,
仿佛空气里有一个看不见的斜面。
往事是一件一件渺茫的。
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
开始是在你的眼睛里,
后来是在你的回忆中。
仿佛每个人体内
都藏好了消音器和缓震棉。
从爱到不爱,从悲伤到平静。
我们一直在一起——缓慢地——
我们总是看不清。
你是我的来路,我也是你的去路。
我是你的船舶,你也是我的星空,
也是我眼中的远去的帆影。
霜白,上世纪70年代生,居河北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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