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首 | 看一眼紫丁香,那气味 把我带回童年——
落葵 | 在待普僧,遇到一个骑马的人
记忆里也有人骑着马,但并非如他们
能给予更多的新鲜与错觉
如果爱,就像他们驱赶羊群
如果爱,就像我们有时……
两者多么轻易划上等号
都只爱新鲜的肉体与温暖
在山路遇上的这个骑马的人
既不趾高气扬,也不低眉顺眼
青草在他的眼中栖息,就像悲伤
很容易在一个写作者身体里积郁
也许一切都不,他简单到
远远偏离了我的想象范围
也许只是我把不存在的秘密
圈禁在一个陌生的躯壳上
那想象的囚徒
他打着马匹,路边上的枝条
泛出了绿芽,他在山垭的另一侧消失
我在怀疑,在想象中虚构了
一个骑着马的人
陈先发 |春 雨
某个早晨我醒来。桃红木收音机
播送泰坦尼克正撞入冰山的新闻
我们都曾被有形或无形的,庞然大物
切入,在梦中,在文字中,留下残骸
而身体,丧失了对这一切的记忆……
曲折的南方小镇。我的窗口。
高架桥上白色的高铁车厢宛如
静止。各种时间之窗摞着像一本书
铁青的湖面封闭着
年幼的桦树起舞
把手伸出,试探春雨
我的手中,另一双手正冰冷地撤离
張作梗 | 無題,或木樓梯紀事
腦袋裡總是塞著一副木樓梯,
松木做的,裂紋中有滑膩的平衡感,
沒人走動的時候,記憶就在那兒走動,——
孤獨的記憶,有一副“咚咚咚、咚咚咚”的背影。
陽光鋪陳得沒有設防。今天是哪一天?
記憶突然被切換,松木樓梯上,
十年前的你緩緩走下,
拖曳長裙漫過十年後的木窗和天花板。
我從樓梯對面走來,
手上拎著早春新鮮的時間。——
我曾把這時間命名為床笫之歡,可是後來,
幾易其稿,最終將之更改為奇跡。
天氣總是無辜的,正如你步下十年前的
樓梯,帶來今天早春的歡娛;
你持續從樓梯上走下,
仿佛前面掛著無數日子的走廊。——
那是我們尚未使用的日子,是我們再次的
相遇和重逢。一整天,
我把木樓梯從腦袋中搬出來,
架設在日子的長廊上,以便你能從
多個時間的維度走向我。
[土耳其] 纳齐姆·希克梅特 | 爱你
爱你,就像吃蘸盐的面包
像在夜里狂热地疾走
再将嘴唇凑近水龙头,
像打开没有标签的沉重包裹
焦急、愉快、小心。
爱你,就像第一次
飞越大海,像薄暮
轻轻落在伊斯坦布尔。
爱你,就像说“我活着”。
翻译 / 李以亮
[美国] 劳拉·瑞吉 | 海拔
我想知道
在这里和你相伴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风在下面的山谷里
抖掉身上的灰尘,
用刚刚洗净的手
触摸一个人,
此时有痛感
就像远方单调嗡鸣的饥渴
和恼怒,
最终只有微小的静寂
沉入宏大的静寂之中。
翻译 / 光诸
余怒 | 雪 篇
我们需要依附。而雪无疑
是最好的。有一种同一性,
从未被表达过。
山石和崖树,我们本可以
用全身去感受,并借助它们
记录我们来过世界一次。
在雪中,也有失忆的危险,
白色反射:直达山顶的、休克般
的寂静。但四周没有我们。
南方狐 |破坏之美
怎么说呢
废弃有废弃的好处
我说的是那条乡村公路
像一个女人在风霜之年
一个人掌灯
铺好被褥
一个人静静躺在木床上
有时候我散步到此
路面坑坑洼洼
两边是稻田,溪流
三两户农家
往前一直走
几棵老树虬枝
撑着哑默的天空
一个人静静躺在那里
不会再有巨轮碾压过去
有时你未必度量
比如一具空空荡荡的身体
怎么说呢
它走的时候要比来时痛快得多
我喜欢在黄昏到那里
每次只走那么一小段
同样的路程
好像永远也不会走完
有一天你会忽然觉得
这远远胜过奇迹
蓝蓝 | 夙愿
愿我是那个八岁的女孩儿,
愿我用刚从地下冒出的清水的眼睛看你。
愿清晨的雾气在柿子树上凝成露珠,
密密的绿麻地里有草虫嘤嘤飞过。
愿担柴人放下柴捆,擦了汗继续往村子里走。
愿你能看到我褪下花裤衩后小雨的哗哗声。
愿杨树苗圃继续做它寂静的梦,
愿我这首小诗无邪地躺在泥土的芬芳中。
[美国] 马修·迪克曼 | 紫丁香
看一眼紫丁香,那气味
把我带回童年——
狗挠着玻璃滑动门,残破的
瓶子浮出草地
就像另一种草,肮脏的毛巾
搭在
树根上,莱苏尔罐子,
兰欧福斯的
火鸡肉包装——
我要面对这些东西,
在春天肥大圆满的雨水中,
那些紫色,或者像有人说的什么
粉紫色的花
还有白色的
丁香。它们的气味
就像我的兄弟姊妹,就像我刚出生的
儿子的耳后根,就像这个
我会为之杀人的婴孩。
在他出生之前
我不会杀任何人。但现在我会。
在我喝过一杯星巴克咖啡,
还有一块
很棒的柠檬糖霜
蛋糕之后
我并没有想杀人的事,
我一边读报一边
把他拥在我的胸前
听着他身体中活着的声音
在他母亲的体外
活着,而那紫丁香
在街道之外,在每个人
之外,沉甸甸地立在雨中。
覆盖掉,我们的姓名。
翻译 / 光诸
聂广友 | 果园来信:李家岸
草莽清晰,浮起田埂,
自径岸蒙茸向前,我们能跟随
(踏上)它畻岸的一垄垄出现,
抵制着田下原冈寂寞的命里人。
稗草、豆荚兴盛,
又在新畦生长本性,
随李家岸微红的冈路,
世界在屈服的国里生活自己。
我们从原上来,新畦仍
归服于那里,山林、荒原,
那里,田的贫瘠欠收,
能让我们安全。
圆岭耸立,崖壁仍原朴,
它岭背的迹事沉默,
它的肤色灰白,连着蕨草,
曾封闭冈岸。
村庄、邻居奥秘,
新王国里,田畦来到
李家岸的头上时,如同阳间,
已平凡、平常。
韩东 | 月经
血,在便纸篓里
新鲜的,殷红的
在山顶洞人时代
它滴落在裸露的石头上
新鲜的,殷红的
陈东东 | 点灯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
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
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里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扎加耶夫斯基 | 去利沃夫
去利沃夫①。从哪个车站
可到利沃夫,不是做梦,在黎明,露珠
挂在行旅箱,特快
列车和子弹头列车就要问世。匆匆
去利沃夫,白天或黑夜,在九月
或三月。可是,首先要相信,利沃夫依然存在,
在国界线内可以找到而不仅仅
存在于我的护照,高高的白杨
和槐树依然大声呼吸
仿佛印第安人,溪水依然嘀咕
黯然的世界语,草蛇仿佛俄语里
轻柔的标志,消失在
植物丛。打上包裹,出发,离开
不留痕迹,像一位虚弱的小姐
在正午消失。还有牛蒡草,绿色
牛蒡草的队伍,在威尼斯咖啡馆
画布下面,正下方,蜗牛谈论着
永恒。而大教堂高高耸起,
你记得,那么端正,一如
星期天,白色手巾和装满覆盆子的
吊桶立在地板,而
那时我的欲望还没有诞生,
只有花园,种子,和“安妮皇后”樱桃
琥珀以及令人捧腹的滑稽剧。
说起利沃夫,总是太多,没人能够
理解太阳炙烤下
每块石子的低语,夜晚东正教堂的沉寂
与基督教教堂全然不一,修士
一叶一叶,给植物施洗,它们却
没头没脑地生长,快乐弥漫
在每一处,厅堂,自动旋转
咖啡机,蓝色
茶壶,浆衣服的
浆,连绵雨点,玫瑰
刺。窗户边挂冰的黄色连翘丛。
钟敲响了,空气震动,女尼们的小纸袋
帆船似的飘向
戏院,这个世界有那么多
要在这一遍、一遍上演,
观众沸腾了,不愿
离开。我的姑姑们还不知道
我复活了她们,
而我如此确凿地活着,如此孤单;
仆人,干净,烫完了衣服,去拿
新鲜奶酪,里屋
带着一丝愠怒和巨大的指望,布勃佐佐斯基
作为访问学者到来,我的一个叔叔
不停地写着一首题为《为什么》的诗
献给全能的上帝,说起利沃夫
太多太多,它注满了容器,
漫过杯子,溢过
每一座池塘,湖泊,从每只烟囱
冒烟,变成火,风暴,
和闪电一起放声大笑,变得谦和,
转回家去,朗读旧约全书,
在小地毯旁的沙发上睡着,
关于利沃夫,有过太多太多,而现在
什么也没有了,它无情地生长
冷漠的园丁,像在五月一样,没有怜悯
没有爱意,剪刀
剪断了它,啊,等着吧,直到暖和的六月
和柔和的羊齿草一起,和无边
夏天的原野,也就是现实,一起到来。
而剪刀落下,沿着直线,穿过
纤维质,裁缝,园丁,检查官
剪断它的躯干和花冠,剪枝刀卖力地
裁剪,仿佛孩子的手工游戏
沿着纸上打出的鹿或天鹅的虚线。
剪子,削笔刀,剃刀狂戮,
裁减,弄短主教骄奢的
衣服,以及广场的、房子的衣服,树木
无声倒下,仿佛在丛林中,
大教堂颤抖了,人们互相告别
没有手绢,没有眼泪,如此干裂的
嘴,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如此多的
死亡,等待着你,为什么每个城市都要被弄成
耶路撒冷,每个人都成为犹太人,
而此刻,每一天,总是,
匆匆,打包,
屏声静气,去利沃夫,毕竟
它存在着,安静、纯洁
如一棵桃树。它在每一个地方。
译注:
①利沃夫,作者的出生地,原是一个讲德语的小镇,雅尔塔会议后归属于前苏联。作者就是在这一年(1945)出生,故一出生后就同父母一起被驱逐回波兰。
李以亮 译
十三首和同仁诗选: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