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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行医,没被打过就算是中大奖了丨人间

白衣姐 人间theLivings 2019-04-05

假使有从事急诊医疗10年以上的人说他从来没挨过患者的打,恭喜他中了大奖;若说连挨骂也不曾有过,那堪称奇迹中的奇迹!


配图 |《急诊科医生》剧照




2018年10月31日,急诊科主任李书雅退休。科室搞了个小型欢送会,院长让我做个专题采访,表彰一下她这些年为我们急诊、急救事业做出的贡献。

李主任说:“表彰就算了,你要写,莫不如写写我在急诊科几次挨打的经历。行医半辈子, ‘拔尖人才’、‘十佳医生’、‘优秀党员’、‘省劳模’等等荣誉证书一大堆,但什么都不及挨打来得刻骨铭心。”

以下是李书雅的自述。




刚调到急诊科时,我才30岁。毕业6年,一直在心内科,临床经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最后是被领导定性为“能言善辩、业务过硬、反应敏捷”的“人才”,硬给“忽悠”到急诊科的。那时我还不知道“能言善辩”为什么也会成为调往急诊的优先条件。

300张床位的“二甲”医院,急诊科有1间处置室、1间仅带有2张急救床的急救室以及3间总共只有6张观察床的观察室。而这些有限的资源,要收治的病人却一点都不少——生命垂危、来不及分诊到科室去抢救的;喝药、割腕、上吊自杀的;症状较重但尚未明确、诊断不知该收到哪科的;诊断明确不需要住院、但放回家又恐病情生变的……

所以,急诊医生得是个“万金油”,现在比较时髦的说法叫“全科医生”,样样通当然好,但也样样难精。当医生的,谁不想术业有专攻、在某一领域成为“大拿”?但架不住领导一番软硬兼施的攻心术,无可奈何只得往急诊的“全科”发展。


来急诊科的第一个夜班,我就给吓得三魂出窍、七魄难安。

那夜,凌晨1点,走廊里忽然喊声震天:“大夫,救命啊!”、“都他妈死人啊?快点呀!”(以后我渐渐习惯,因为沾个“急”字,来诊之人不管是要死要活的 ,还是发个烧、眩个晕,进门就催命似的叫喊已是常态。

极速奔出值班室,我看见4个十七八岁跌跌撞撞奔进来的小伙子,个个身上血滋呼啦的:一个头上汩汩流血,淌得满脸满身;一个左胳膊皮开肉绽;一个右肩背部血染衣衫,红彤彤一片;还有一个瘸着腿,一步一个血脚印。

走廊里顿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大惊失色的我急忙打开处置室,护士一个箭步夺门而入,在诊床上铺开蓝色的一次性大单,招呼骂骂咧咧的他们“快进来”。

好在这是我的第一个夜班,有老医生带着熟悉工作流程。闻声而出的他,一副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沉稳。见状,我吊在喉咙口的心才慢慢落回胸腔。

老医生挨个查看伤口,然后边准备物品,边安慰伤者,实际上也是安慰一直在内科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的我:“不要紧,刀砍伤,都不深,没有伤及脏器和大动脉。清创缝合,止血包扎就好。”

护士打下手,老医生处理头皮伤,我让那个腿上流血较多的小伙子躺在诊床上,开始给他缝合。一旁,右肩背带伤的那个,心神不安地踱步到门边,随手锁上了处置室的门。

“别锁门啊!”护士急忙说,“我们得留心外面的声音,再来患者听不见怎么办?”

“滚你妈的!我就锁了,谁敢开?”他横眉立目,“不给我们弄好了,啥患者都得一边儿凉快着!”

护士噤若寒蝉,老医生置若罔闻。

我的手却开始哆嗦,还没缝几针,处置室的门又被“嘭嘭嘭”地敲响了,老医生让那俩闲人开门,却见他们神情紧张地面面相觑。

敲门变成了砸门,伴随着疯狂的叫骂声。护士走近门边,却被他俩粗暴地扯了回去:“别开!”

肩背受伤那个小伙子,居然从一只衣袖里抖落出一把长片刀。手臂外伤的那个则巡睃一番,迅速抓起了墙角的铁制脸盆架。正被缝合的那俩也迅速站起来,推开我们,抓起了缝合盘里的刀剪和屁股下的板凳。

一把斧头砸碎条形门玻璃,顺着缺口开始劈门,我惊呆在原地,心脏怦怦狂跳,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抖作一团。护士一把拉起我退到墙角,老医生迅速拖过窄窄的诊床横在我们身前,摁着我的头一起蹲下来,悄声道:“是寻仇的来了,别怕,抱着头,别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门被劈下了一块一肩宽的木板,几个手拿砍刀面目狰狞的小伙子从门窟窿里钻了进来,和先前的4个人纠缠在一起。

叫骂声、铁器相碰的叮当声以及东西落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有2人逃了出去,后面立即追出3个,在走廊里缠斗着摆开战场,剩下的四五人在处置室里闪转腾挪、砍砍打打。

好在诊床和墙角构成了三角形的安全地带,老医生、护士和我都暂时安全。不时有血滴飞溅过来,不知是先前伤者的血还是新砍出来的。稍后,盐水瓶、棉球罐、治疗盘、拆线剪、大镊子、持物钳开始漫天飞舞,不时地向我们砸来,一把手术刀眼看飞到我头上时,手疾眼快的老医生举手挡了下,手上立即鲜血淋漓。他痛叫一声,道:“不行,得出去。跟我贴墙走,跳窗!”

好在是一楼,我们仨在嘭嘭的打斗声中跪骑马爬地逃生。到了窗前,老医生示意小护士先走,轮到我时,刚刚站起来,不知什么东西倒地“嘭”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闷响,吓得一哆嗦的我下意识地又蹲了下来。这时老医生已窜上窗台,回身喊我:“快,快点!”哪知我刚刚够到他的手,落败方有人手疾眼快,一把拽开我,自己窜了上窗台,推着老医生一块向外跳。

我被搡得趔趄了几下,跟一个舞舞旋旋的人撞在一起,吓得尖叫起来。好在那脑袋已跟血葫芦似的家伙还算理智,骂了声“滚”,推开我又返身厮杀。这时,一根拖把正打过来,我躲无可躲,正中肩膀,又疼又怕,抱着头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是医生,别打我!”

窗外,老医生大喊:“你快回墙角儿去!”

未及我反应过来,那打了我的人,居然拎小鸡一样把我拖到墙角,还把洗胃机踢到我身前。抱头瑟缩在机器后面,我度秒如年。还有器械在飞,还有玻璃瓶在破碎,砍刀碰人激起的哀嚎,碰东西发出的脆响闷响,恐怖得让我如置身地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里安静了我都没察觉。被人扶起时,看着满屋狼藉、满地血滴,我腿软心颤,不知今夕何夕。


先前轻伤的人里,有两个变成了重伤,后追来的人也有伤重休克。护士用绷带缠住老医生带伤的手,两人又神态自若投入抢救。各科室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抬的抬,推的推,大部分械斗者直接住院。

我没能继续工作,被架到警察面前做笔录时,我还控制不住瑟瑟发抖。值班保安满脸愧疚地跑过来道歉:“我……他们……他们人……太多,我……我的警棍,都没人家的……砍刀长……”

得闲的同事跑来安慰我。有人说“认倒霉吧,这事儿,谁碰上谁倒霉”,有人说“急诊就这样,啥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碰上”,还有一个在外科的好友来电,说他们科一个锁骨骨折病人,跟人吹牛自己打架如何神勇,要不是误打了医生,心怀歉意把她往旮旯里拽,分了分神,他身上一点伤都不带有的。

肩膀肿痛的我听了咧嘴苦笑,不知该向他表达感谢,还是去追究责任。有同事说:“这帮‘青盲(huāng)蛋子’,可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呢,绝不连累无辜!”

“青盲蛋子”是我们这里对血气方刚、比狠斗勇不计后果的少年的戏称,老医生听罢笑言:“那是,我们仨还得感谢人家不杀之恩。”


第二天早会,护士长总结:“这事儿在急诊,既不空前,也不会绝后。大家遇事机灵着点儿,首要的是自我保护。”

此后,我格外警惕前来治伤的年轻人,见血先问缘由,生怕有斗殴的另一方追踪寻仇。这事儿之后,急诊所有房间都换了铁门,杜绝了被斧子劈开的可能性,斗殴伤治疗前先行落锁,已是不成文的应急预案。

但笑话也随之而来:又一次屋里治伤,屋外咣咣有人砸门问候祖宗八辈时,医生护士扔下伤者跳上窗户落荒而逃。结果,砸门者只是心急如焚又修养欠佳的病人而已。

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医生护士,只得从院子里绕回来,低声下气好一顿赔礼道歉,才算平息了伤者患者两方的怒火。




第一次被打,好歹是吃疼不吃气,惊吓也容易平复。再次挨打,心里那个窝火,恨不能出手像那些青盲蛋子一样不计后果地报仇雪恨。

那天刚接夜班,护士就跟我嘀咕:“今天七夕,老天保佑让咱俩消停点吧。”

护士说这话,是因为每逢“情人节”,不管外国的还是中国的,急诊室的夜班一般都不太平:最寻常的是醉酒不醒人事、来用醒酒药、静点(静脉注射)纳洛酮的;也有正夫正妻带人捉奸、打伤出轨男女的;还有夫妻吵架气犯心脏病脑血管病的,或是感情受伤喝药自杀的等等。

我们医院急诊室在情人节接到过的最离奇的,是一起因高坠伤抢救无效死亡的,起因是死者与情人酒店约会,妻子跟踪而至,前台查询房号未果便满走廊喊他。情急之下,男人撕了窗帘试图从6楼攀爬逃离,结果窗帘难承其重,猝然断开,他从5楼的高度直坠而下。

总之,情人节经常弄成了“情人劫”,而且这个节点来看急诊的,都非寻常患者那般有伤治伤、有病治病,总伴着亲人的埋怨、争吵、哭喊甚至大打出手,一折腾就耗尽大半宿。所以,轮到阳历2月14日和阴历七月初七的夜班,排给谁谁都百般不情愿。

我笑着安慰忧心忡忡的护士:“放心吧,这几年有情人的都学乖了,不是提前过节就是错后过节,正日子一般不敢作案了。”

她哼了一声:“总有情令智昏的。”


果然,当晚21时,一对貌似情人的中年男女出现了,进门就大叫:“大夫!大夫!”

我应声走出诊室,护士也从护士站奔到走廊。高大的男人抱着娇小的女人,女人一身湖蓝色丝质长裙,下摆染了血,小腿上也长长一溜血痕,双臂搂紧男人脖颈,脑袋伏在男人怀里,不时吸气呻吟。

进了处置室,空间一小,顿感酒气熏天。我让男人把女人放到诊床上,女人屁股和腿着床,上身偎着男人大着舌头喊:“哎呀疼死了!”

男人一屁股坐床上倚着她,撂起她的裙子,也明显醉意熏熏:“快给看看,快点的!”

女人右小腿外侧有个1厘米长的小口子,血已经凝了,说是俩人正喝酒,啤酒瓶子在腿边爆炸,崩的。我说那得探探伤口里面有没有玻璃渣子,女人大叫:“打麻药打麻药!先打麻药!”

我夹了双氧水棉球擦拭伤口,女人“嗷”地一声痛叫,男人站起身在侧面搂住女人,捂住她的眼睛,拍着她肩膀柔声安慰:“宝宝不怕啊!”又冲我恶狠狠地吼:“你轻点行不行?!”

女人把脸埋在他胸口,发出娇嗲的动静:“疼……要是,要是落疤了还咋穿裙子呀……”

我更加断定这是一对儿狗男女——四十来岁夫妻双双来看病的我见多了,男人没有像十几、二十几那样喊女人“宝宝”的,女人也没有这样撒娇做嗲扮少女的。同样情形下,男人多半会劝妻子忍着点,还有面露不耐烦责怪妻子邪乎的——中年男女,越黏糊越不像夫妻。

我想把他们分开,女人无法侍宠而娇,清创缝合会顺当得多:“你让她自己坐这儿。你去挂号,交处置费。”

女人却抓着男人不让走,嘤声道:“我怕……”

我说:“挂号看病,这是规定。再说你的伤很轻,不需要家属协助。清创缝合是无菌操作,非医护人员待在处置室,增加感染风险。”

女人依然不肯放手:“让他陪我吧,我害怕……”

护士正往一次性弯盘里夹盐水棉球,看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滚你妈的!”男人粗暴地吼,“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躺这试试害怕不害怕?”

护士不敢再言声,以往经验说明,与酒后失德者争执,犹如秀才遇到兵。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压抑着反感,和颜悦色道:“去挂号交费。非急重患者不开绿色通道,必须按流程就医。”

男人气急败坏:“不就他妈认钱吗?血流成河了也得先交钱是不是?”

“血流成河不必先交钱,但她没有血流成河,而且我并没有等你交费再行处置,你去交,我们同时进行。”

男人拍着女人的脸安抚:“宝宝乖,我很快就回来!”

我和护士面面相觑,只觉得鸡皮疙瘩唰唰往下掉。

他又冲我们吼:“好好缝,不能落疤啊!”

男人走了,我接着消毒伤口。果然女人不再娇呼嗲叫,只大声哀求:“大夫,你就给我打一针麻药吧,我真是受不了啊 ,求求你别让我留疤。”

我耐着性子劝:“你这小伤口缝一针就行,打麻药也得疼那么一下,忍一下就过去。”

护士说:“缝合两三针的小伤口都不用麻药呢。至于疤痕问题,与个人体质有关,谁也不敢保证。”

她不言声。

我说:“你忍忍啊,跟打麻药的疼差不多的。”

她这才说:“好吧。”

弯针从伤口一侧穿进另侧穿出,没等我松开持针钳去拉针尖,她“啊”的一声尖叫,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上我左脸,我眼镜飞出好远,耳边一阵嗡鸣,下意识一抬右手,持针钳带着缝合针豁开了伤口外缘。

又一声尖叫,一只利爪直上我面门,我偏头一躲,右脸颊立时火烧火燎。

“你干什么呀?”护士抓住她挠人的手大喊,“保安!保安!”

保安室在护士站对面,值班者应声而至,此时女人已经跳下床,跟护士撕扯在一起,嘴里妈妈奶奶地脏话连篇。我傻傻地摸着脸上渗出的血,竟然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保安控制住女人时,男人也应声奔回,惊问:“咋了?咋了?”

女人大哭:“她把我伤口给豁开了!”

男人大怒:“你妈X你是干啥吃的?”说着,他冲上来就踹我,我躲得慢些,左大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白大衣下摆印上了清晰的鞋印。

邻近的收款员、药剂师、化验员闻声而至,拦人的拦人,报警的报警,很快控制了局面。

警察来了,女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把腿上十字交叉的血口子反复展览,一个年轻警察居然一脸同情,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你缝合把人伤口豁开,人家生气也可以理解对不对?”

我气急:“你怎么能偏听偏信?”

护士大喊:“正缝针呢她就出手打人,伤口豁开是她自己造成的。”

男人叫嚷:“她们是一伙儿的,她向着自己人说话,不作数的。”

另外一个年龄大些的警察比较有经验,抬头巡视,道:“不是有监控嘛,调监控,铁证如山。”

就是因为纠纷频发,不得已才给急诊室里里外外安了摄像头。关键时刻,果然能派上用场。

总值班安排耳鼻喉和美容科医生为我检查伤情,结果鼓膜穿孔,挠痕也深达真皮层,立即让我住院治疗。


后面的事情是同事学给我听的:

当总值班调来外科医生为女人处理伤口,她居然挣扎着想溜:“我信不着你们,我要去别的医院!”

已经看完监控的警察说:“去哪儿我们都陪着,处理好伤口,要办拘留手续。你们俩是夫妻关系吗?如果是,我们通知直系亲属。如果不是,请给我各自家人的联系方式。”

俩人面面相觑,有点傻眼。男人反应快:“警察同志我们错了还不行吗?我们向医生道歉。”

“道歉就完了?耳膜穿孔可以构成轻伤害,那是要判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何况给人挠得脸上留疤也不是小事儿!”老警察说。

女人大惊失色,继而又哭又喊:“不可能的!就打那么一下怎么可能耳膜穿孔?他们自己医院的诊断怎么可信?他们作假讹人!”

“说我们作假你有证据吗?信口诬陷你负得起法律责任吗?法院当然不会只采信医院诊断,司法鉴定才能用来量刑。我们明早一上班就申请司法鉴定。”总值班冷冷地说。

女人呆若木鸡,同事给她缝合伤口时也不喊疼了。男人更像泄了气的皮球,抱头坐在走廊的候诊椅上,也不管他的“宝宝”正在受苦受罪了,任警察如何问话,一语不发。

据说这事在俩人各自的家庭掀起了轩然大波。当然我也没得安宁,住院时的病床前,前来道歉赔罪的两方家属和前来说情的同事亲朋,一拨接一拨——俩人都是公职人员,一旦刑拘,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拼命找关系求原谅。

虽然恨不得他们判刑入狱才解恨,但我也深知冤家宜解不宜结。酒后失德,能真心悔错,丢人又赔钱,惩罚也够可以了。最后由院里出面,我很快与对方达成了调解协议。

幸运的是,鼓膜伤口在两月后渐渐愈合了,脸上的挠痕经过防疤治疗,落痂后虽仍有色素沉着,历经几年也渐淡渐散了。

只是,心里的阴影,却久久不消。




前两次挨打,我一点错都没有,猝不及防,无辜至极。后来那一次,我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相当于自找不痛快。

那时我已经是急诊科主任。国庆长假,科里有个家在外地的医生探亲走了,人员排不开,我就替他值120的白班。

早上接班不久,电话响了,一个男声说他母亲不行了,要救护车去接。那头声音嘈杂,有麻将牌哗啦哗啦的声响,有嘻嘻哈哈的说笑,我疑心“母亲不行了”是我的幻听,但其中一个女声又清晰地传来:“让救护车麻溜儿的,可别死在家里了,不然左邻右舍一多嘴,这死过人的房子可难卖呢!”

我和护士赶到时,屋内的景象让我俩目瞪口呆:来开门的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客厅内支着两桌麻将,4男4女激战正酣,见我们拎着氧气袋和急救箱进来,才纷纷推开麻将站起来,引我们进了卧室。一个白发苍苍、气息奄奄的老太太,就那么孤伶伶地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满身的屎尿味儿不说,骶尾、两侧胯骨、肩背、肘部甚至耳廓处,都长满了破溃的、脓兮兮的压疮。

老人脑出血后遗症,半边身子不能动,卧床半年,说是发烧、不吃不喝已经3天。此刻她双目紧闭,唤之不应,睫毛反射、压眶反射、瞳孔对光反射却还正常。我与护士交流了一个无声的眼神。我判断,老人并非不能进食,而是故意绝食,去意坚定,才装作昏迷不醒。

接回了病人,我让尾随的儿女们办手续住院,有人不乐意了:“都这样了还住啥院?在你们观察室观察一下不行吗?”

我一直压抑着愤怒,此时有点不太理智,用带了情绪的语气问:“不住院治疗,干嘛让我们去接?”

这话立时捅了马蜂窝,立即有人叫骂:

“你他妈什么态度?”

“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医生,就是见钱眼开!人都这样了,还想再榨一笔钱!”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躺在平车上的老人,只见两行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流出,渗入枕巾。我顿觉满心悲凉,迅速将他们带进办公室,以豁出去的念头低声斥责:“要说黑心烂肺,我真是自愧不如呢!母亲重病卧床滴水不进,孩子们打麻将有说有笑,还有比这更黑心烂肺的吗?!”

瞬间静场。稍后又响起七嘴八舌的声音:

“你妈X你再说一遍?你那只眼睛看见我们有说有笑了?我们家的事儿,要你多管?”

“我们……我们……孩子都大了,你没见他在伺候奶奶呀!”

“让你摊上个久病卧床的老人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不伺候她她能活到现在?”

“再他妈胡诌八咧,揍他个X养的……”

真有俩人往前冲,被同伙拦住了。显然,他们兄弟姐妹良莠不齐。

算是久病吗?半年而已。我见过卧床8年被子女伺候得清清爽爽的老人。但我闭紧双唇,不敢再让这火上浇油的话冲出喉咙。我坐在桌前,埋头开检查单。然后把单子递给一位气质儒雅、面有赧色一直不说话的男人。

男人犹豫着不想接:“我是女婿,我……不做主的……”

“都这样了,检查还有用吗?”女人的声音,大概是他的妻子。

“哪样了?”我问。

“眼瞅着都不行了,还查什么查?”有男人横插一杠子,又开始满嘴喷粪,“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咋的?不抢救,就观察。”

“据我观察,她没有昏迷,没有脏器功能衰竭,只是压疮感染、肺感染导致发热、不吃不喝引起电解质紊乱而已。尽力治疗,能够好转。”我尽量心平气和。我还想说老人如果有力气自杀,恐怕她早走了。忍了忍,没说。

“那……住院?”女婿又犹疑。

“住什么住?人都一点反应没有了还住院!”

“听她忽悠,就忽悠咱钱呢!”

老人就躺在平车上,等在走廊里,等着一帮后代裁定她的命运。她双目紧闭,眼角却泪水如线,满嘴钱钱钱的女儿和儿媳女婿全都视而不见。我走过去,拍她肩膀呼唤她名字,试图让她回应我以证明意识清醒,她回应的,只是越发汹涌的泪水。

“我妈老早就有泪囊炎,没得脑出血时就总流眼泪。”女人解释。

我可怜老人的装,痛恨她儿女的装。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能再把内心的情绪带到工作里。

“不住院,留观也可以。但观察不是你们理解的瞪眼睛看着病人,要根据病情变化用药、治疗。”我明确表态,“病人只要来到医院,住院也好,留观也罢,必须进行治疗。”

我不好说出“想等死就抬回家”那样的话,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骂声又四起:

“这他妈哪里是人民医院,就是人民币医院!”

“真是雁过拔毛哎!要死的人也不放过。”

然后他们自己人开始内讧:

“就多余打120,没事儿找事儿。”

“谁说挺不过今天的?挺过去了,以后的费用都你出。”

“凭啥?咱妈没养活你啊?”

闹哄哄把人推进观察室,采血化验,心电监测,输液补钾、补钙、补钠、补人血白蛋白,大约花了1200多元,得知门诊费用不能报销,一行人又气冲霄汉地找我算账:“这不明摆着祸祸人吗?”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们花了钱不能报销?”

刚才我是气晕了,的确没有说明住院和留观的费用区别,我只能竭力弥补:“可以马上办理住院,门诊交费我负责退掉,然后在住院费里记账可以吧?”尽管门诊药房和住院药房之间来回协调很麻烦,但我愿意为自己的疏忽承担责任。

对方不答应,七嘴八舌谴责我,非要我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护士看不过眼,道:“没做费用说明算什么错误?医生只管救人,不管费用如何报销。”

立即有男人问候她的长辈,有尖利的女声要撕烂她的嘴。

“够了!”我怒喝,“先前的收据给我,我把钱赔给你们行了吧!然后呢?住院,还是继续留观?”

此言一出,一片静默。只有那个气质儒雅的男人嗫嚅着:“哪能让您……”夫人瞪了他一眼,他立时又噤若寒蝉。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关上门,护士忍不住大骂。我说,就当是为那可怜的老人捐款了。

得知住院要先交5000元押金,他们选择了留院观察,因为在我们这里,留院观察每张处方都在门诊交款,一天交一天的钱,可划医保卡,也算报销。

“住院押金一交,肯定就是肉包子打狗。好歹门诊交费咱们能控制得了,不行就拒绝缴费,看他们能给咱妈抬出去!住院是能报销,去掉起付线,去掉白蛋白那么贵的自费药,能报几个钱?”他们在观察室守着老妈铢锱必较,同室病人家属满脸鄙夷地跑来汇报,复述着他们的话。


白天用了药,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我去看老人,尽管她仍然“昏迷”不醒,但烧退了,气色明显见好,脉搏有力,肺部听诊水泡音减少。我轻唤她:“喝碗粥好不好?如果你执意不肯吃饭,我让护士给你从鼻子插管到胃里,要鼻饲流食呢。”

陪护只剩了一男一女。男人哼了一声,似是对我的医术嗤之以鼻。女人则尖声抗议:“我不同意,不能让我妈临了还这么遭罪!”

家属不同意,当然不能下鼻饲。我要他们好好商量一下再决定,转身回了诊室。

不长时间,瞅准屋里没患者的空儿,他们俩来了,一进屋先锁门,女人凑到近前就往我兜里塞钱:“主任,昨天的医药费我们不能让你出,让你费心就够不好意思了,哪能让你搭钱?多出来的1000块你买点好吃的吧,我们全家都感谢您!”

男人大概嫌她表述的不清楚,急忙插话:“我们就想让老太太在这观察观察,当然也不能让你为难,你就给挂点盐水葡萄糖什么的行不行?”

“那怎么行?”我起身往外掏钱,女人按着我的手不让。我回道:“医药费我可以尊重你们的意思,但多出来一分我也不能要,只输盐水葡萄糖,那是违反诊疗常规的,我不能那么做。”

男人先是看着我们撕扯,见我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翻脸比翻书还快:“你妈X你想咋地?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说着上来就踢了我一脚。

腿上吃痛,我趔趄了一下,女人居然顺势推了我一把:“真他妈没见过你这样的,抱你家孩子下井了是咋的?”

我被撞到了墙上,旁边就是与诊室相通的套间——医生值班室,还好门虚掩着,我迅速进去关门落锁,任他俩如何叫骂,也没开门。

保安赶到,要报警,我没让。医生挨患方一拳一脚结果不了了之的事儿我见多了,反正也没大伤,有那配合警方取证反复叙述的功夫,不如迅速掀过这一页自己平复心情。

我把没来得及推拒出去的钱掏出来,留下自己昨晚赔进去的那份,额外的1000元让护士长退了回去——赔也好,捐也罢,我改主意了,再同情老人,也不能便宜那些人渣王八蛋。


撕破了脸,这一家人开始拒不交款,就赖在那间观察室里。当然不能说不给老人治病,他们可怜的老妈给了儿女体面的台阶:在他们打完我又疯狂叫骂的时刻,老太太用能动的右手拔掉了自己的输液管、吸氧管和导尿管。他们依然不承认老妈意识清醒,百度来一个医学名词向周围的人做出“合理”解释:“她一直躁动,根本没法配合治疗,啥药都用不上了。”

既然人家早已摆明了“不能让老妈‘临了’再遭罪”的态度,我也不能冒着再次挨打的风险给老人上约束带。懒得生气,我将事情上报院里,再也没进那间观察室。

院领导出面,也没能劝服他们让老人住院,他们也拒绝回家“观察”,只来了几个人站在我面前,貌似无比诚恳地道了歉,其中不乏“因为老妈病危心急如焚所以态度欠佳”的说辞,我表示理解他们的孝心。

一笑泯恩仇,挺好。

又“观察”了5天,一直滴水未进“昏迷”不醒的老太太终于咽下了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气儿。一大家人哭喊了一阵,跟在殡仪馆的灵车后面走了。

目送着一行人呼啦啦给老妈送终,我挨踢的那条腿隐隐地疼。

更疼的,是心。



后记


讲完自己挨打的故事,李主任还总结说:“与其他从事急诊工作时间更长的医生相比,我挨打次数可用孔乙己数茴香豆来总结:多乎哉?不多也!假使有从事急诊医疗10年以上的人告诉我,他从来没挨过患者的打,我真恭喜他中了大奖!要说连挨骂也没挨过,那真堪称奇迹中的奇迹。”

“我退休后完全可以重新创业,写本给医护人员的《防打骂指南》,在全国二甲以上的医院兜售平安秘籍。”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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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衣 姐

平凡人写平凡事

描绘人生见闻,临摹世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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