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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走后,告别才真正开始丨人间

墨寻 人间theLivings 2022-08-28


人的悲喜从来并不互通。但鞭炮响起的那一刹,人群终究恢复了寂静,这一瞬的沉默,已是莫大的良善和体谅。


配图 |《海街日记》剧照





2020年3月23日凌晨2点,我的大舅走了,享年73岁。母亲在清晨得到消息后,去菜场买来菜烧好,电饭煲按下煮饭键,匆匆赶往舅舅家。我料理好家里的事宜,将宝宝交给婆婆,将父亲托付给护工照看,下午才赶过去。年前,大舅第一次出院回家时,我带上宝宝与母亲一同来他家。狭小的屋内,大舅和衣半靠在床板上,蜡黄的皮肤,眼窝深陷,钢针一样竖起的头发一层花白,氧气机昼夜不停地轰鸣运作。那时他左侧的肺烂了大洞,已经无法下床,但精气神倒还过得去,能正常说话,还没瘦到后来那样可怖。“有没有吃饭啊,胃口好吗,现在人还舒服吗?”母亲走近问他。“不大吃得下,其他还好,就是喘不上来气。”大舅耷拉的眼皮掀开,嗓音模糊沙哑,开始挪动身体半坐起来。“吃不下也得吃啊,想吃什么叫嫂子他们买来给你做,不吃饱饭不行。现在不要嫌花钱多,只要是你想吃的,多贵都成,一定得吃啊。”舅舅点头应,见到我把宝宝抱进来,浑浊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唤舅妈过来,窸窸窣窣包了一个红包塞过来。“不要不要,来看你的,还拿你的什么红包。”母亲甩手推拒。“给阿慧孩子的,我是舅公,就得给。”大舅撑起上半身,因说话太急促,喘了几口大气。他没太多力气说话了,就半躺着听母亲说话,时不时点头应声。“阿慧爱吃柚子,看我那边种的两株,有一株贵一点,种出来肯定更好吃。以后你吃左边那株的,左边的贵。”大舅说。“买来多少钱啊?”我问。“两株三十块。”大舅伸手比划个“三”,嘴角咧开,面上的皱纹像干掉的橘子皮。那天回去,大舅还让舅妈装好一堆作物让我们捎上——自家种的萝卜,大白菜,蜜柑,多得快把塑料袋撑破。番薯干用两层厚袋子裹了,沉甸甸地绑在宝宝推车把手上,那是上个月大舅亲自去地里挖了番薯晒的,薄厚均匀地粘连在一起,重得扎实,甜得掉牙。过了年,大舅因喘不上来气再次住院,这回,右侧的肺也一并烂了。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回来后便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胸口这块难受,话里话外都希望母亲和其他亲戚能来看他。当时我还不大高兴,忍不住跟母亲抱怨——疫情未解除,各村口都还封着,非要这时节去探望他,未免太小题大做。母亲也就作罢了,但还是很心慌,与姨妈们通电话,说这样下去真的要撑不住了。


最终,这一拖,我与母亲再次一同去看望大舅,是在他去世前3天——距离我上一回见他,已过了近两个月。大舅躺在席梦思上,已经5天滴水未进,他瘦成一具包裹着皮的骷髅骨架,两颊凹陷,嘴巴微张,鼻孔插着氧气管,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我阿大(父亲)晓得饿,也想吃东西,但吃不下了,连水也咽不了了。”阿霞表姐说。她用棉签沾了水,在大舅唇上轻轻抹一抹,继续用手反复揉他的胸脯。阿明表哥坐在边上,时不时也帮忙揉一揉。大舅的一儿一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陪他到了最后。“舅,我是阿慧。”我喊他。大舅睁开眼睛,几不可闻地点点头。他的眼球已经浑浊,泛起一层灰蓝,只撑开一会儿眼皮,复又无力地闭了回去,用手指轻点自己的嘴唇。阿霞表姐立刻心领神会,用棉签蘸了水,在他唇上轻轻涂抹。大舅还是摇头,继续抬手指指自己的嘴,过了会儿,他嚅动嘴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阿霞表姐凑近去听,怪道:“别瞎说!”我们问大舅在说什么,表姐说,大舅叫她把氧气拔了。回家路上,母亲低声道:“就这两天了,吃不下饭,就是真不行了。”再早些天,母亲送去的麻糍,辣椒炒肉,茶叶蛋,大舅还能吃下一些,后来一天喂一碗粥,再后来,就什么也不吃了。“如果输液呢?输些营养液,或者插胃管?”我问。母亲摇摇头,不再回答我。这是我这辈子见大舅的最后一面。




通往大舅家的路,只有一条窄长蜿蜒的小道,路两旁绿树参天,掩映交叠,与幽深静谧的山脉晕染成一幅青绿水墨。不远处的桃树开出粉嫩的花,像笔尖抖落的朱红,恰含暖意。大舅家三层的落地房,外墙贴一层淡黄色瓷砖,孤零零矗立在村庄尽头。房子前面是一片宽敞平坦的水泥地,周围隔了一片小菜园,种韭菜,葱,柚子和蜜橘。紧邻楼房的空地上,建了一间小平房,阿明表哥成家后,大舅便搬了来住。下了车,三三两两的人从眼前走过,他们虽戴着口罩,但大多都很眼熟,只是我叫不出名字。母亲在与舅妈、姨妈、表嫂们围坐在一起折纸元宝和纸钱,面上全是泪痕。我去了大舅生前住的小屋,他睡过的床已经搬走了。大舅妈木木地站在一侧,阿霞表姐坐在小板凳上烧纸钱,泪水滚滚滑落。大舅就躺在旁边的木板上,上头盖厚厚的寿被。连月来未曾停机的氧气机拔了插头,静静放置在桌下一角。我进了屋,没法开口说话,只一直哭。表姐在我手腕上绑了一条白线,嘱咐我这几天不要让绳子掉:“别让你大舅走路的时候被绊倒。”下午6点整,大舅被放置到冰棺中,鞭炮震天,所有人身披白衣、头戴白帽,脸上捂着口罩。防疫需要,红白喜事一律从简,但只这几分钟,该来的人都来了,这是大舅的体面。躺在冰棺里的大舅,戴着毡帽,闭着双眼,只像是睡了。我以前很怕这一幕,但现在我没感觉到怕,甚至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我知这个人是我的大舅,和不久之前没什么两样。我走近,摘了口罩,总觉得该让大舅再看清我一些。阿霞表姐哭得浮肿的面容上,此时微微有了笑意:“我阿大走得干净,昨天中午刚给他擦了澡,还剪了指甲,原先他的手不肯给我碰,他讲究这些,不到最后不能洗。昨天给他洗手,搓下好多黑垢,我阿大最爱干净,你看他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皮肤一点没红,都干干净净咧。他饿了这些天,屎尿也没了,身上是清爽的,眼睛也闭得好,走得舒服畅快……”母亲探头去看,鼻头红红沾着泪珠,面上也带了笑:“是干净,很像他,没有变,没有变。”“昨天你们走了,我和阿明就轮流坐床边给他揉胸,1点多,我问他冷不冷啊要不要盖被子,他点点头,我给他盖好被子,跟他说晚饭只吃了泡面,现在先去吃点饭啊,他就自己转过身去,姿势躺得端端正正。我吃好饭回来,他自己已经把氧气管拔了,我想给他插回去,阿明说,就让他自己透透气吧。我就守着,没过一会儿,他脸就青紫了,我喊他‘阿大’,他喘一口气,我再喊,他再喘,喘了两次了,我不敢再喊,赶忙去叫了阿明来,阿明喊他‘阿大’,说,‘阿大,你这就去西方极乐啊?’阿大最后喘了一口气,就断气了……”阿霞表姐絮絮叨叨地讲,口罩被泪水打湿,粘在唇上:“我给他手里塞了白条灯笼,然后举起他的手,这样他举着灯笼,去西方的路就很亮很亮咧,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就只能送他这一程,我想他慢些走,又想他走快一些……断气前,他脑子都是清楚的,他什么都知道,你们现在都来送,是他的福气。是福气。”

| 大舅的小菜园(作者供图

过了6点,天色就暗得很快。远处的山黑黢黢的,只有近前的路灯抹开一圈光晕。大舅的菜园里,两株柚子树都已经长得很像样,菜苗和药苗在边上的泥地探出头,脆嫩娇俏,添了些热闹,一茬茬韭菜正在黑夜里迎风生长。鞭炮声一过,白衣白帽都摘下来了,折纸钱纸元宝的桌子被擦干净,几张圆桌也铺张开来,被迅速铺上塑料薄膜。薄膜刚被风掀起一角,又被端上来的冷菜果盘按压下去。“阿慧,来坐这里。”姨妈冲我招手,凉风吹乱她的发。菜上得极快,一大盘热乎乎的炒面条,桌上人几筷子夹完,又陆续上了笋干东坡肉,芹菜鱿鱼,菠菜豆干,红烧鱼。大家囫囵地夹,吃。山里的凉风冷到骨缝里,炒面不一会就散了热气。我喝了一口王老吉,恍惚在想,上一次坐在这前院的水泥地上吃酒是什么时候——哦,该是前年的正月初三了,那时候我正大腹便便,即将临盆,照例随父母一同来大舅家拜年吃酒。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坐三轮车来,车夫哼哧哼哧在前头骑,我坐在父母腿上,看无垠的稻田和远山自眼前掠过,可以闻到空气中带点湿润的牛粪味,又有潺潺绵绵的溪流声淌过耳际。现如今坐汽车,眨眼工夫就能到了。大舅向来要站在院子前等着的,瘦高的他,常年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天气再冷,也只在衬衫外套一件毛线马甲,黑色长裤用皮带高高系在腰间,叉腰站着的时候,笔直得像一颗青松,皮肤黑得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高鼻梁的轮廓。对我们的到来,他显而易见地高兴。我喊他“舅”,他就眉眼舒展,咧开白牙,背着手与我对喊:“来了啊,你爸你妈呢?”“在后头呢!”我捂着肚子迈小步过去,姨妈姨夫、表哥表嫂们正坐在檐下剥花生、啃甘蔗。父母从山边田地里溜达着过来,大舅远远叉腰站院子里喊:“都干嘛呢,还不回来坐下,都坐下啊!”他在前头迎完我们,回身就要责怪舅妈动作太慢,凉菜上完,年糕炒面就得接上,灶下的火绝不可歇下。儿时,酒桌上的热食吃过几巡,我就要与表姐们咯咯笑着跑到楼上去,你推我搡,从电视柜底下翻出一大叠光盘碟片,专挑恐怖片来放,胆子大的在前头按播放键,音效一出,一群人又尖叫着跑下楼,哭喊着要大人上去关电视,等大人训斥着上去关了,又要找别的恐怖片去放,乐此不疲。大舅平日端得一张严肃的脸面,倒也任我们胡闹,只叫我们几个跑慢些。等到我肚里怀着个娃娃,食量比往常还要更大,酒席是要规规矩矩从头吃到尾的。冷菜里有辣子鸡,麻辣羊排,大舅还亲自做了毛血旺端上来,艳红的辣椒,鲜嫩的鸭血百叶,热油在浓汤里滋啦啦冒烟。我吃得满嘴红油,舅妈说:“阿慧,你这是要生女娃啊,生女娃就是这口味!” “女娃好,女娃好,我也想阿慧生个女娃娃。”父亲扶了扶眼镜,笑着说。“再过俩月你就有孙女抱咯!”一语言罢,皆是开怀,盘碗叮当碰撞的声响,长辈们仰头肆意的笑声,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又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圆桌边的人已经散去大半,盘空菜凉,赶来奔丧的邻里远亲,已陆续提了肥皂离去了。几缕洁白的菊花花瓣掉落,被风卷至远处。




连日来总是阴雨绵绵,3月28日,农历三月初五,送别大舅的前一日下午,雨水骤停,冷风拂面,水泥地面还留着澄亮的水渍。阿霞表姐为大舅定的纸扎别墅,置于院落正中,富丽堂皇,足有成年人般高,塞满冥钞和金银元宝,还有给大舅买的新衣新鞋,挑最好最干净的几件,一同放入纸糊的楼阁中。为免烧的时候烟灰四溢,纸别墅上头盖了一大片防水尼龙布。引燃的一瞬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院前搭建的小棚内同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身披袈裟的和尚拉长声调,念诵佛经。大舅静静躺在小屋的冰棺内,四周灯光闪烁,内置的音响机械地反复吟唱着“南无阿弥陀佛”。瘸了腿的大黄狗远远趴伏在水泥地上,飘渺飞舞的烟灰沾上了它茸茸的皮毛。姨妈自不远处走过来,扯扯母亲的袖子,说:“一道去那屋再看眼大哥吧,我一个人不敢。”一旦沾染了死亡,总有诸多无法道清言明的阴森和不吉利。过了这道鬼门关,凡间的一切与大舅再无干系,这繁杂琐碎又肃穆的仪式,让我们更清晰大舅已经故去,又将所有期盼寄托在了那些虚无的来世。第二日,大舅出殡。早上7点,一众人披着白衣白帽,拿着分好的菊花站在村口等待。政府明文规定,进入殡仪馆人数不得超过10名,往日镶嵌巨幅LED屏的灵车、农村出殡的铜管乐队一概省略,只一辆载着直系亲属的面包车缓缓驶来。第一个下来的是大舅的孙女,身披白衣,双手托抱着一只相框。那是大舅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幅影相,嘴角微抿,穿合身的黑西装,炯炯有神的眼睛,淡淡看着前方。大舅的坟就在后山上,是前年新修好的,说风水很好。大舅青年时靠给乡人垒墙建坟养家,给别人造了半辈子坟,总算有一小块土地算他自己的。这处坟墓,他生前大约已来瞧了好几回,该是安心了的——在农村,死后有一处好坟地,既是有所归依,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体面事。


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再途径一条泥泞弯曲的山道,送葬的队伍停了下来。我被挤在人群后方,踮起脚,能看清敞着口的坟洞,黑洞洞,一眼望不到底。一只裹着红绸缎的大盒子摆在正前方,我知道,那是大舅的骨灰。9点一到,鞭炮声震耳欲聋,崩裂而出的青烟在山间的雾气中缓缓消散。我再踮脚去看,一位拿着批灰刀的老师傅,正蹲在坟洞前劈砖砌墙。少顷,红砖用尽,青泥抹面,洞口被一大块厚石板覆盖,已再看不到那只木盒子。




4月4日,正月因疫情未能摆的白事酒席,挪到了清明酒,由小舅代为张罗。宝宝在家里闷了近两个月,来到这深山里的小村落,青山绿水,鸟鸣虫啼,满目新鲜,嗷嗷叫着跑,抓也抓不住。母亲习惯性要上山去走走,儿时她在此处放羊放牛,锄草喂猪,这是她在梦里也放不下的地方。“别去了。”小舅妈远远朝她招手,压低声音,表情凝重又神秘,“今天别去,也别带孩子去那条路,别过去。”我们还在说话,一转眼的工夫,圆桌上的炒面、热食已经上菜了,小舅招呼我们快些坐下吃酒。我家的酒席向来是男人掌厨,姨父,表哥,还有我的3个舅舅,个个是烧菜的好手。今天小舅下厨,菜色自然也安排得妥当合宜:椒盐腰果,卤鸭舌,凉拌海蜇,鱿鱼,河虾,果盘,这是凉菜;炒面、山药是主食;后续还有排骨笋片豆干,油葱桂鱼,油葱北极贝金针菇,水晶虾仁,核桃草药老鸭。夹菜的当口,我还是察觉了不同之处——没有年糕、咸肉和蛏子干了。年糕要与香菇、酱油肉、盘菜、萝卜丝、大蒜叶一同翻炒,糕块间泛着油光,软糯入味;咸肉得是前一天现割的猪肉,用盐涂抹腌渍一晚,瘦肉因着盐腌变得分外软嫩,肥肉晶莹鲜甜,入口便要化了;蛏子干要与带皮五花肉、大蒜叶爆炒,蛏子肉色泽淡黄,肥嫩柔韧,夹杂翠嫩的蒜叶青葱,小山一般冒尖尖,尤其最底下浸润了汤汁的部分,最是鲜美。这几道菜,年年都能在大舅家的酒席上吃上,大舅做得好,我们也喜欢。还有大舅炖的鳝鱼,清清点点的老酒,稠绵的老冰糖,焖得熟烂,吃来细嫩柔滑,香甜肥美。大舅生前住过的小平房,原先有个泥塑的大灶台,大锅旺火,锅碗叮当,热腾腾的菜肴从里头端出来,满屋子热闹喧哗。现如今炉火早歇了,远远望去,小平房里头黑漆漆的,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再出来。

| 入座前的清明酒(作者供图

二舅和小舅都早早从山里头出去做了生意,小舅走得最远,去了北京做海鲜批发,虽然最后欠了一屁股债灰溜溜回村,但也是真正在外闯荡又辉煌过的。兄弟姐妹间,唯一没有出过山的,只有大舅了——即便是后来他家建的三层楼,也是紧挨着外公外婆坍塌了的老屋建的。我读小学时,阿明表哥新装修的婚房在3楼,整间屋子里全是上好实木做的雕花,大彩电,DVD,音箱,皮质沙发,里屋1米8的大床,洗手间配备抽水马桶和洗手台,在当年应该也算村里顶洋气的装修。大舅家屋前种植瓜果,圈养鸡鸭,还养了一排肥猪;屋后是一片茂密葱郁的翠竹林,山笋遍地。大舅挖了一口不深不浅的水池,山水自竹节淌落,淅淅沥沥汇入,池中养了甲鱼、鱼虾与河蟹,很有些热闹。我很喜欢池子边上的那株桃树,但总没能见到它结果的样子。每年我来大舅家的次数稳定在两次,一次正月,一次清明。也只有来大舅家时,我才会和父母一起,去后山外公外婆的坟墓看看,那里青翠、幽僻、祥和,多少年都还是静谧如初。可小时候我是不大情愿来大舅家的,不仅是要在夜里酒席散尽后受着山间的水露寒气步行回家,还因为我对大舅有些惧怕。清明时来大舅家,茅屋门口的笼子里关了两只大白兔,蓬松洁白的毛,玉石一样的眼睛,我小心翼翼抱起其中一只,看它在我怀里欢腾地嚼着萝卜和菜叶,柔软,温热,能看清皮毛底下粉红剔透的细小血管。但等我过年时再去,就再找不到心心念念的兔子了。大舅从屋里头出来,手里抓着一把镰刀,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啊?兔子啊,已经杀掉吃了。”大舅平日呆板,寡言,面颊凸起的颧骨显得凶厉,刻意弯下了腰与我说话,脸上的皱纹一圈圈扩散开来,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世上最可怖的笑容。所以在那年之后,我有些抗拒来大舅家了,来了也要避免与大舅说话。但母亲总叮嘱我要多与大舅说话,“大舅爱听”。又过了两年,也是清明,母亲带我来大舅家摘柚子叶。山里的柚子叶新鲜干净,拿来做清明麻糍最合适,大姨二姨也都会来,大舅忙里忙外,黝黑干瘦的脸上堆了笑,嘱咐大舅妈再多砍些柴来,火旺些,炒出来的菜才好吃。大人们在楼下吃水果嗑瓜子,我去3楼上厕所,出来时,看到表哥的婚床上放了一只小包,几张艳红的钞票露出边角。我鬼使神差地抽了两张出来,之后的一个下午都魂不守舍。母亲和姨妈们要去前边山上的水库看一看,我借口说肚子不舒服没去,趁四下无人,又慌忙掏出兜里的钱,扔到灶台边上。走出门,大人们早已经走远,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鸡抖开羽毛,啄着散落在泥地上的米粒和菜叶。桃树还开着花,粉白的花蕾巍巍绽放在枝头,薄如蝉翼,缱绻温柔。猪圈的栅栏开了,大舅提着铁桶从里头出来,长筒橡胶靴上满是污泥,喊我:“阿慧,没去玩啊?”“啊,是,我在这看花。”他咧开嘴,脸上的纹路像老牛犁过的田地:“再过几个月桃子就熟了,到时候喊你爸妈一起来阿舅家吃桃子啊!”“好!”大舅站在桃树下,有花瓣掉落在他的衬衣上,我抬头去看,好像已经能看到桃子挂满枝桠。我突然就不怕大舅了。后来有一回,我居然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了大舅家,当晚还在舅妈的床上睡下了。时间久远,有些细节我老早就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临睡前,大舅端了一脸盆芋头,地里刚挖出来煮的,剥皮后蘸着酱油吃,很烫手,热乎乎的,粘牙。




除上面那些琐碎的事情以外,我关于大舅的记忆就没多少了。父母说,大舅这几年来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偏又脾气倔不听劝,照例抽烟,铆足了劲种地干活,日日消瘦下去。我家饭店最忙的那两年,大舅常常上午骑了三轮车来,送些新摘的萝卜和大白菜,中午便帮忙在店里端盘理桌子。他咳得很厉害,最激烈时,整个背部拱起,像被人掐住喉咙,撕裂暗哑,喘息不得。但既是老烟枪了,咳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吃些药或许就好了——我这样想,大家都是这样想。之后大舅再来,便是一次瘦比一次,连最不常见到大舅的老公也觉察到了,皱了眉头问我:“大舅舅最近怎么这么瘦了?”母亲跟大舅挺亲,只要大舅来,再忙也要放了锅铲,从厨房里头出来给大舅装些现成的菜带回去:辣椒炒猪头肉,水潺干,红烧鳗鱼,凉拌鸡爪,这些给大舅下酒,都很好。饭店上午备菜的时候,父亲也会出来抽空和大舅聊上几句,一胖一瘦两道身影,身后的不锈钢架子上摆满菜肴,满屋子蒸腾的热气。父亲站在桌边,系着皮围裙的啤酒肚圆圆鼓鼓,摊开新送来的报纸,一边比划,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话,大舅坐在塑料凳上,半仰着头,指间夹着一根烟,青白的烟雾缕缕缭绕。聊到兴起,大舅咧嘴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咳,怎么也停不下来。阿霞表姐也来过店里几回,跟父亲询问镇上小区套房的价格——她儿子已经高三,这些年做点小买卖,好不容易攒下些钱,是该买房了。“我买房也是为了我阿大,我要是买了,他肯定高兴。上回硬带着他去看医生,开些药他还不乐意,就是怕花了我的钱,叫他少抽点烟,又不听,实在受不住了才同我们讲。这房子我真得买了,早点买了,他也能来住住。”她提到大舅,也是满面愁容。父亲脑卒后,大舅带了一只布袋子到医院来,里头有5000元现金:“舅舅没本事,只有先给这么多,等再多攒一些再给你爸。”那会儿他说话嗓音嘶哑,含混不清,不仔细点听已经听不大清,但插着腰说话时腰杆挺直,看起来还是精神的。等到去年8月我家饭店关张,整理出的大批纸板垃圾,也是大舅骑车来帮忙清理的——距今不过才半年啊。


酒席过半,宝宝早在推车里坐不住,哼哼唧唧扭成了麻花,我抽纸巾擦了嘴,放下了筷子起身哄他。抱着宝宝经过小平房,我又往里头瞧一眼。真的空了,没有这个人了。眼中所及的一切,菜地里的韭菜,两株柚子树,无数的菜苗,扑棱翅膀的鸡鸭,废弃的猪圈积的泥巴,停靠在墙边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也都与他没有干系了。我发起呆,脑中的思绪纷乱无章,一下是大舅往我家店里扛白菜的样子,一下是他叫我名字的模样,还有许多阿霞表姐说的话,目光最后定格在平房里留下的那幅遗像。我带着宝宝在屋前的庭院逛了几个来回,大舅妈便来抱了他去看鸡啄米。大舅妈不善言辞,常只低头闷闷地做事,实则心肠软又细。得了空闲,我又继续回桌边吃菜。今年的清明酒,较以往要清冷许多,大姨一家,二舅一家,全有事没来,板凳闲置了一半。再吃一会儿,末尾的糯米圆子蘸红糖也上来了。“怎么样,菜还落实不?”小舅解了围裙过来。“可以,可以,全空盘了。”我们一桌女人小孩,倒是很认真地吃菜,旁边一桌全是大老爷们儿,除了几位长辈,年轻些的因着开车,也只能喝饮料了,他们齐刷刷都点着了烟,一桌子吞云吐雾,缭绕了整间屋子。




酒席吃罢,已是下午,女人们在院子前闲话家常,男人们扛了锄头去后山,没多久,便拖了两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下来。“嚯!这么多笋呐!”敞开的袋子口,粘了水露的春笋窜出了头,笋底洁白,笋头冒尖,笋身粗壮如斗,肥硕异常,立起来能到人的小腿高。“随便铲一铲全是,路边近的都让人挖完了,我们再去前头山上挖,现在的笋好,剥了切块儿炒咸菜可甜了,剁碎了做麻糍馅也是好,多的吃不完的焯水做了笋干,能吃上很久!”阿明表哥的脸红红的,满头密实的汗珠,锄头立在脚边,黑裤,黑皮靴,裹了一腿子泥。他也已40多岁,有点小肚腩,笑起来,眉眼间划了几道皱纹。有一瞬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大舅的影子。“这是月桂树嘛?”二姨突然朝前方看——是母亲从不远处小山坡下来,一路拽了一大把树枝和许多叫不出名的野草,气喘吁吁。“我去摘苦菜,往上头一看,就看到株月桂树,长得可高可大咧,先前来怎么都没发现!你看,白木兰,白番菜都有,这些给阿慧爸吃,暖胃祛寒还解毒,拿来洗澡也好,正正是好!”母亲眉开眼笑,下了河岸洗泥巴。又有一行人呼啦啦跟着加入了挖笋的队伍,小表弟在那边山脚塌方了的砖块底下烤红薯,我推了宝宝打算过去瞧瞧。“阿慧,别过去,别往那条路去,快回来!”小舅妈又在我身后叫唤,急急地招手,“快,快带孩子回来!”我停下脚步,母亲也洗了草药回来,耐不住好奇地问道:“到底怎么得了,那边怎么不能去了?”“就前天,水库那边死了人了!”小舅妈一说话,一旁的姨妈表嫂们也围了上来。“那边山腰子那儿,不是在修水库嘛,几个打散工的、来安泥砖的,其中有一个60多岁的,中午就坐草堆头吃面喝茶,突然一下软塌塌倒了下去,旁边人赶紧去抱,抱住后见他喘了一声长气,就没声了。救护车过来,看了一眼,就说人已经没了。”“真的?那是要赔钱了?”二姨问。“可不是,建筑公司要赔的。这家人倒也没多要,说是三四十万,有些人就要叫价的,起码得叫到七八十万。”“这个数也差不多了,毕竟也都六十多了。”……修水库,年纪花甲的散工……我微微恍了神。大舅下葬不过是6天前的事情,水库是必经之地,当时我们一行人缓缓绕着山腰前行的时候,就与几位散工打了照面——大约是三四位皮肤黝黑的老汉,戴黄色塑料圆帽,蹲在堤坝上,将一块块六角护坡砖平铺上去,底下是一望无涯的深邃坡地。我当时还问走在身侧的母亲:“妈,水库里的水呢?”“水库要修,水当然是放出去了,等修好了,水闸一关,再蓄起来。”我点点头,再转头去看,道路两侧茂密的枝叶延伸而出,将视野遮挡了大部分,堤坝上铺了一大半的砖星罗棋布,像一局未下完的棋局,铺砖的人却是已看不清了。我又想起,那天的送葬队伍里,有一个小孩披着白衣,还要悄悄偷了红绸子往身上裹,亡人未下葬,身上万万不可见红,孩子的家人随手掰了竹竿子来抽,边追边打,小孩疼得哇哇哭,身上的白衣也穿不住了。他只有七八岁,或许是清早刚被大人从被窝里抓出来,满腹委屈,连来这儿的理由都不知道,又如何能懂当中的讲究和忌讳。那个分菊花的中年人,口罩扒拉到了下巴,嘴里叼根烟笑着;几个青年人背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拿手机刷着小视频,有人在说昨晚通宵麻将输了几把;不远处两人手插裤兜,突然发出几声狂笑,头上的白帽歪斜着掉了。阿明表哥披麻戴孝,胡子拉碴,眼底血丝密布,大舅16岁的孙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早上起那么早真是困,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睡觉。人的悲喜从来并不互通。但鞭炮响起的那一刹,人群终究恢复了寂静,这一瞬的沉默,已是莫大的良善和体谅。


小舅妈的声音继续传入耳中:“……家里人要来拉回家,公司那边不让,说钱是会赔,但人不能拉走,得直接拉到殡仪馆里头去。”“拉回去放哪?放外边?”“当然是想拉回家里头了,好端端一个人,去打个工,说没就没了,自然是舍不得的,现在人死了都回不了家里去,更舍不得哦!”“你说,人活这一世又有什么念头?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二姨道。这个话题并没有持续很久,表弟的红薯烤好了。放进去七八个,烤的时间久,火又太猛,只勉强拣了三四个出来,也是乌漆麻黑。我拿了一只,剥开干涸的表皮,露出金黄的内里,咬一口,不由眉头一皱。表弟在旁边呸呸吐掉:“这番薯不行,放太久了,都酸了。”。我还是几口吃完了——或许这是大舅种的最后一批番薯了。




回去的路上,宝宝在我怀里很快睡了。母亲低头看看袋子里的草药、春笋,又看向窗外,呐呐道:“天气真好,今年清明倒是不下雨了。”她又说:“你大舅走的前一天,我们给他化纸化房子,雨也是停了,到第二天送葬也没下雨,好在是没雨,不然最后那一段山路就没法子走,等我们下了山,吃完酒席,一直留到三四点到家才下起了雨,你看你大舅的福气大不大?大家都说是福气。”“是啊,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又是到今天正好晴了,大概是大舅知道我们要来。”我说。“你看,看见没,那两栋两层楼,是你阿霞姐的房子。”我顺着母亲手指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低矮的房子在树林间影影绰绰,白墙黑砖,不一会儿便掠过去了。“读书的时候我去摘杨梅,是不是就是从那边山上去的?”我问。“是的,就是那儿。”母亲说,头看着窗外,“你阿霞姐的房子买下来了,就在咱们镇上那个小区,价格也还行。你大舅要是知道,不知道得有多高兴,他最盼着自己的女儿住新房。”


第二天晚上,我们几个表兄弟表姐妹约了一次晚饭。我坐在餐桌旁,见阿霞表姐从马路对面走来。她穿了一件鲜亮的大红T恤,米奇卡通印花,破洞亮片牛仔裤,再走近些,还能看清耳朵上的黄金吊坠耳环,脸上化了淡妆,与几天黑衣黑裤、浮肿憔悴的模样相比,已是判若两人。菜上齐了,我们吃酒说话,感慨上一次我们几个表兄妹们聚齐,竟差不多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明天要回县城里去了,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了。”阿霞表姐说。今年48岁的她,颧骨有些高,笑起来有一点小龅牙。“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跟阿明表哥了。”我说。“辛苦啥,我们能做得了什么?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从来都是‘上孝下’,哪有什么‘下孝上’,我阿大活着的时候就想我能多回家,每次见我回来,面上又凶又严,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早干嘛去了’。我以前听了还要不耐烦咧,以后呢,想再听这样的话也没有了。”阿霞姐垂头扯扯唇,眼底一片青灰。说话间,又上了十来串现烤的牛肉,翅尖。“吃吧,趁热吃,酒再满上。”阿霞表姐又咧嘴笑。“房子买了要动工装修么?”表哥问。“要啊,借钱也得装,能早搬就早点搬进去。”当晚我们喝了许多酒,约定好下回吃酒要在阿霞表姐的新房里头。


11月,阿霞表姐乔迁之喜,新房装得很亮堂,电视机前一溜绿植盆栽,生机勃勃。我们一同参观厨房客厅,走到一间铺了新床的客房时,阿霞表姐站在门口,说道:“这房间也就空着了,本来留给我阿大他们住就很好,冬天太阳晒得进来,空调也装好了,他要能看得到就好了。”沉默半晌,阿霞表姐转过头来,又开始忙活起来招呼:“好了,都去坐下,晚上菜要多吃,新房就要人多才热闹咧!”她满面笑容,嗓音嘹亮,指挥着姐夫去搬啤酒饮料,眼眶却分明红了。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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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 寻

时光荏苒,初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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