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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 | 陈小春:我要把红旗插到美国去,请批准

陈小春 新三届2 2021-10-19


作者简介

大学时代的作者


陈小春,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系79级,1983年毕业后分到人民大学第一分校任教。1987年留学美国,毕业于西洛杉矶太平洋大学,国际贸易硕士。先后就职于硅谷500强公司:惠普、斯科、希捷等,主要从事商业会计、财务分析、内部审计和内部调查工作。


原题

磕磕碰碰闯美国




作者:陈小春




1985年,看到身边的许多朋友赴美留学,我突然萌发了远渡重洋的激情。我学习渔民撒网捕鱼的手法,一口气向美国二十家大学提出申请。很快,陆续有四家大学发来了录取通知书,同意我在1986年夏季报到。


接下来的重点,是在国内的攻坚克难。

首先,我需要单位盖章出证明,才可以去公安局办理出国护照。要想盖上这个大红印章,得经过单位头头脑脑的层层批准,从系领导到校长办公室。于是,我充分发挥特别能战斗的“天生我才”,开始了一路的过关斩将。

那是一个政治学习日的下午,我特积极地争取到了朗读报纸的光荣任务,把平时大家轮流谦让的工作,一人担当下来。一番字正腔圆、激情满怀的朗朗读报声,赢得了系主任赞许的眼光。

政治学习结束后,口干舌燥的我趁热打铁,要求和系主任探讨一下个人前途。系主任问:“怎么样,想好了递交入党申请书吗?”我说:“组织上入党一生一次,思想上入党一生一世。我决定把红旗插到美国去,请为我开张出国留学证明。”

主任愣了下神,终于明白我是认真的,立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直截了当地否决了我的要求。

多次向主任软磨硬缠,都无法达到目的,我决定孤注一掷,直接找校长求情。校长是个开通的知识分子官员,他听了我的要求,说道:“我不反对,也不阻拦你出国。但是我必须看到系主任的放行证明,我才能放行。”

于是,我回到系主任那里:“校长已经同意放行啦,请您出证明,是尊重下属和顺应程序。”主任听后二话没说,黑着脸怒气十足地开了放行证明。

随后,经过在学校与公安机关之间来来往往的三个月奔波,我终于拿到因私出国留学护照。

这个时候,我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东风,就是我的海外亲戚许诺的财政担保书。只要财政担保书按时寄到,美国签证顺利拿下,我就可以在1986年的夏季,进入美国留学。

我的生活,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应了一个成语:好事多磨。这个海外亲戚突然传来消息,他被公司裁员,无法为我担保了。其他亲戚呢,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美国梦,好像好没有启航,就要在沙滩上搁浅了。

我只好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又回到学校上班。我坚强而健康的大脑神经,足以无视系主任疑惑的目光,无视同事们好奇的探询。

柳暗花明,往往出现在不经意间。1986年夏末,朋友介绍一对美籍华人,要我帮助他们对接香港与大陆之间的生意。在我的鼎立协助下,他们取得了小小的成功。

为此,他们提出给我应有的一点酬劳。我说,如果可以,我情愿接受留学财务担保。

过了一个月,担保书寄到了。满纸英文顶天立地,我认识的字不多,更谈不上理解。以我对朋友的信任,我在10月初的节日后,来到美国大使馆签证处办理签证。

领号、排队,折腾两个小时后,我被叫到一号窗领事前。我恭恭敬敬地将所有的材料递交给领事,他是个留着小胡子、面无表情的白人。

他翻阅着我的材料,不过五分钟,就将所有的材料推出窗还给我,只说了一句:“你有经济问题,不批准。”

我糊涂了,搞不清为什么。走出签证厅,我在等候厅收拾我的材料,有个高个子的白人刚好走了进来。我突然听到一声:“快出去。”

我侧脸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国门警在对我吆喝。我正为没拿到签证一肚子火,此时更是火上加油。我厉声问:“为什么?”他说:“你没看到外国友人进来吗?”我说:“那又怎么样?你属狗吗,见外国人摇尾巴?”他正要恼羞成怒。高个子外国人突然用中文对他说:“是你不对啦。”

一个星期后,我起大早又来到美国大使馆签证处撞运气。大约8点时,签证处工作人员陆续上班。突然,那个高个子白人出现了,他在行进中,冲着排队的我摇手打招呼。

排队的人吃惊地问我:“你认识他?他是副领事。”

那天,我被分配到他的窗口。他看到我,笑了起来,一边审阅我的文件,一边用中文问我:“你也想到美国?但是你有严重的财务问题。你看,你的担保人在文件上说,不为你出钱。”

我听得好糊涂,强词夺理地说:“我是个能干的人,不需他人的钱。”他听着,笑着,随手在我的申请盖了批准章。

老天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拿到了这个签证。

1987年3月,我途经香港,最终抵达美国加州洛杉矶国际机场。

在海关检查时,我被阻拦下来。原因是我的入关申报单上,填写携带了1万美元的“礼物”。

其实这是我自作聪明的一点小心思,以为万一飞机失事,我的家人就可以得到1万美元赔偿。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财产。

机场海关经过半小时的呼喊,终于找到一位会讲一点中文的工作人员,来为我翻译。经过一番解释,大家承认这是误会。那时的中国留学生,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经济能力,可以携带1万美金赴美。

接下来,海关检查员又问了一个问题:“请问你有没有带毒品。”

我回答:“有。”

这一下如临大敌,五个海关检查员围了上来,打开我的所有行李,让我指认。我从行李中翻出一包包感冒冲剂,递给他们。

翻译小姐急忙说,这又是个误会。因为用英文直译,中国人的药和美国人的毒品,是同一个单词。

那天,我在机场海关前前后后折腾了大约四个小时。等我走出机场,接我的朋友抱怨说,以为我是在下一班飞机呢。

这天是1987年3月14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天。我的美国生活,就从这个有着五花八门误会和故事的日子,正式开始了。


找工作但找不到工作?这在1983年,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年代是不存在的问题。中国大陆1977年恢复高考,头几届大学毕业生是天之骄子,工作被国家各级省市机关和院校安排得妥妥当当。我去了人民大学第一分校任教,成为当年该校最年轻的的教师,那时我的月薪大约一百二十元人民币,各种福利包括医疗保险,每个季度发奖金,加起来比我在大学任教一辈子的父母少不了多少。
1987年我到美国留学,像许多自费留学的大陆学生一样,身上揣着不到100美元进入美国,对于那些拿到奖学金或者助教职位的学生真是羡慕死了,那时许多留学生互相介绍工作机会,我才意识到在美国任何工作都要求有经验,比如去中国餐馆应征被问到对菜系菜单的了解程度、对收银和带位的经验。我告诉老板我在大陆教了三年的经济理论课,老板瞪着眼问: “那你应该去美国的大学工作,上餐馆来吃饭好了。”应征美国人家庭帮佣,被要求出示以往同类工作的经验和证人。
那年月,台湾和香港来的留学生有家庭资助,在学校可以专心学习和享受生活,而大陆自费留学生为了完成学业,每个人都各显本领地四处找工打。
有一天,一个邓兄弟告诉大家有一个贸易公司进口的上百只计算器受潮了,要取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晒干再放回去,一天50美元。我们在场的五个留学生都为这个机会感到兴奋不已,那天我们从早晨八点做到下午六点,当每个人领到那50美元时都像发财了似的开心。如今邓兄弟已经是一名成功的律师,我们每次碰面都为当年的经历而唏嘘不已。
找工作有时好像航行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寻找一个可以栖身的小岛,脑子里幻想着那座岛屿,放眼望去却看不到任何迹象,却要抓住那份希望努力寻找。
我研究生毕业后,信心满满地四处邮寄简历几百封,却拿不到几个口试和面试的机会。那时没有网络,个人电脑也不大众化,有个传真机已经很时髦了。找工作要看地方报纸,周日的地方大报登载最新雇工需求广告,需要一美元二毛五分,而周一的报纸是五毛钱。
为了节省,许多像我这样的穷学生或者去图书馆借报纸看,或者买周一的报纸,新闻都懒得看,直接把目光冲到广告栏,画出合适的工作招聘,如果有传真机号码最好,立即传自己的简历过去,否则就不断打电话到招聘公司的人事处,自我介绍争取拿到求职面试机会。有些公司礼貌性的回一个感谢信,其实就是拒绝信,大部分是石沉大海,令人沮丧。
当时我住在南加州,有一天我路过一个职业介绍所,走进去询问他们的服务项目和提供工作的机会。一个职员拿出表格要求我填写,那是1980年代末,大陆发生的事件使得美国的留学生得到自然庇护从而拿到合法身份,为加入美国工作竞争增加一分。接着职员把很长的工作技能列表和学历给我画勾,做完后拿来一个大计算器要我运算加法和减法。我从来没有用过这玩意,加法没问题,减法总搞不清如何操作键盘。
 职员遗憾地告诉我,以我的学历和对会计学的知识,我应该可以被送到公司做会计助理方面的工作,但是由于我没有用过计算器,目前的两个职位不能推荐我。我回答说: “没关系,你可否教教我怎么用计算器?” 她热情地教了我几分钟,其实只是键盘用相反的方式打击键盘。
我高兴地离开这家职业介绍所,一抬头看到马路对面是另一家,就跑进去重复所有的环节,结果通过审核并告知回家等待上工的电话。我兴头来了,一连又找了两家都同样顺利,我给自己多创造几个机会。
第二天职业介绍所打来电话,要求我两个小时后去日本的Toshiba美国分公司报到。在那里协助市场部和财务部做数据输入工作,我兴奋地去上班,第一次在电脑上工作。那时都是如今看起来笨重的桌面台式计算机的终端输入系统。我所属的介绍所送过来五个我这样的合同工,Toshiba的老板介绍了工作要求,我们就开始工作。
做了三个星期后就剩下我一个了,职业介绍所的反馈是我做得最好最快,Toshiba辞退其他合同工。完成了这个项目后,又接到其他两个职业介绍所送我去不同公司财务部门,我选择了小时报酬最高的。


生活在美国落衫矶的许多地方,没有车几乎是寸步难行。

1987年初到美国,在没有车的那些放学后的黄昏,我常坐在西屋区的维尔斯大街的公共汽车站,羡慕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想象着车里的人们兴冲冲的样子,心想哪一天我有了车,就可以海阔天空驰骋一番。

这个机会在四个月后有了。一天接到上海来的老蔡电话,说朋友小明去了他州上学,直到离开都没有归还欠他的$250书本费,小明有一辆旧车在东区的车行仓库里,只要交$50就可以取走,因为他已经有车了,只要我付他$250即成为车的主人。

接着,老蔡灵牙利嘴地对这辆车十足夸了半个小时,说这是个手排挡的达特桑,性能好,省油,市场上二手车没有两千以上绝对买不到,不是因为朋友他才不会忍痛割爱呐。

我说我刚拿下驾照不久,又不会开手排车。他说那不是问题,手排车像玩具一样容易学。小明特别指定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就冲最后这句话,我激动万分地接受了老蔡加小明的“厚爱”。

接下去的一个半星期,我支付了老蔡$250,又找到有手排车的朋友小单,夜以继日地学习和练习。直到我稍微有点信心了,才打电话给我的老保人弗来明先生,请求他陪同我去东区取车。

那个地区离我住的地方,走高速公路至少四十分钟,考虑到我的不成熟驾驶经验,我们决定早晨五点半上路,结果我们在六点十分来到老蔡给的地址。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有个面目漆黑的墨西哥中年人在等候我们,接过$50取车费,领我们来到一处堆满各种旧车的广场。弗来明对着我耳语:“这里不是车行,好象是废车收购处。”

墨西哥人领我们走到一辆窗上布满鸟粪,车身布满灰尘,搞不清颜色的四门的达特桑前说:“这是你的。”然后他掉头走了。

我和弗来明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视了好一阵。他去他的凯迪拉克车里找到一块毛巾努力地擦窗上的鸟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玻璃上擦出一块足以看到前方的干净缺口,接着坐入驾驶座开始启动发动机,声音还算可以,查看记数表此车已经走了十一万迈。

然后,他握住手排调挡,这下问题来了-- 挡是断的。弗来明把车熄灭火问我:“你这是买的什么车呀?”我将实情的前后讲给他听,他边听边摇头叹气地说:“宝贝,你太单纯了。我的建议是不要这辆车,我可以帮助你$250,以后有机会买一辆条件好的车。”

我一听,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地,连声说:“不行,这是我用血汗钱换来的第一辆车,怎么可以随意放弃。” 弗来明见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忙找了几块布条,把手排断的部分绑住,固定在一挡位置,告诉我打上紧急灯,然后我们就上路了。

我在限速65迈的高速公路上带着鸟粪和泥土,以40迈的速度,徐徐跟在弗来明的豪华凯迪拉克后面,走了一个半钟头才到家。

弗来明拜托他的车行朋友,费尽心思,将手排修到可以基本正常运行了。但是在后来的两个月里,这辆车可没少给我麻烦:一会儿这里漏油了,一会儿那里熄火打不着了。终于在一个车水马龙的下午,这辆“鸟粪车”的手排在维尔斯大街正中断挡,马路被我这堆“鸟粪”堵得严严实实,无法通行。

救援拖车赶来解围,司机对我说,如果将此车拖到报废收购点,可以对我免费,否则我要出钱让他拉去修车场。我接受免费拖车的建议,同时从心底期望我是最后一个接它出院的傻人。

没了我的“鸟粪车”,只好重新走路上学打工,晚上下班多是好心的同事轮流送我回家。一次台湾来的查理送我回家,路上他对我说:“你一个女孩家,没有辆车实在是不方便。”

我说:“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买不起。”他说:“你喜欢我的这辆车吗?” 这是辆黄色两门跑车型的自动挡,美国庞踢亚哥,车厢宽敞但是很费油。出于客气,我说:“这车不错。”

没想到,过了两天他把车开到我家说:“拿去开吧,这车送给你了。”我吓一跳,回绝说:“不行,绝对不可以要你白送车。”他说:“你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给我一千五百元。”我说:“你是逼我抢银行呀,我早说了我不要你的车。”

他说:“那怎么办?那天你说喜欢这车,我就又去买了一辆,这辆可以给你开。这样吧,你每个月给我五十元,等你有钱时再一笔付清。”就这么着,我又被人带上傻帽了。过两天餐馆同事和老板知道了此事,都为我愤愤不平,说查理精明到黑了心。

好在这车跑起来还行,只是吃油很凶。为了节省油费,我除了必需时才敢开车,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是让它在路边闭目养神。

一晃炎热的夏天来到,需要空调的时间居多,这时候问题就出来了,只要打开空调,不出十分钟发动机过热的红灯就亮了起来。我去问查理原因,他说很简单,买瓶降温剂就可以了。搞三搞四地还是不行,跑到修车店询问,说这是美国老爷车的通病。

后来我每次上路前,先给车子的水箱里加上一罐冰水,才战战兢兢地上路,天气再热我也不敢开冷气,浑身大汗淋漓地,加上车子内部顶棚上挂下的败落须须,放在鬼节拍电影都不用找道具了。

进入初秋,我找到弗来明老先生,请求他的车行朋友将这车卖了五百元,我又添了一百元现金,共六百元找到查理说:“我已经还了你三百元,这里是六百,总共九百,这比你自己去卖还多,我不欠你任何钱了。”

他张开口想争辩,我说:“有不同意的地方,我们可以找律师讨论。”他听了不做声,因为他是个没有身份纯粹打黑工的,和我们这种有学生身份的还不同。

两次买车的惨痛经历,使我很恼火。有一天我路过韩国现代车行,查看着一排排的新车。一个销售员出来,问我是否买车,我说那是我的梦想。他笑着说,梦可成真的。我说我没有钱,他说你可以贷款。我很好奇,要他解释给我听。

他拿去我的驾驶执照和信用卡,五分钟后走回来说:“你的车龄和信用记录都不够长,如果你可以找个人担保你,今天你就可以开走辆新车,而且每个月只需要付八十元直到付清。”

我听了好动心,打电话给弗来明老先生。他立即来到车行,了解情况后他轻声对我说:“你懂得保证人的责任吗?如果你付不出款时,我必须替你付。一旦签了这个名,我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我低头想了两分钟,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我保证不会拖欠一次,绝对不会使你蒙受一点损失的。”他勇敢地签了字,我在那天开走了我这一生里第一辆全新的车。

那辆现代车出车行时售价是八千元,三年后我连本带利全部付清时共计一万二千元。我从来没有延期或是耽误付月费。我放心自豪地驾驶着它求学、工作、游山玩水。我的生活里虽然时有磕碰,但是一直朝天天向上的方向行使。

我的人生,没有因为挫折和困难而低沉和消极,反而因此才有要求改变的动力和行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我先后又买过七辆新车,每一辆都是对上一辆的更新换代,每一辆车都为我生活的需求做出应有的贡献。

我们在行驶中,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生命的新里程。


原载:新三届
2017年3月8日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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