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溪 ‖ 我对镣铐声充满敬畏 ‖ 人间有诗
本期作者
瑶溪，本名廖学斌。祖籍湖北，出生湖南，现居常德。曾任湖南某监狱政委。职业警察，业余写诗。
——鲁稚
◎ 我对镣铐声充满敬畏
第一次对镣铐有深切的认识
是押解死刑犯奔赴刑场
我知道
一个小时之内
被镣铐紧锁的人
随着一声枪响
生命便将完结
那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声音
冷酷而又决绝
像一把把锥子
从人的耳根直锥心脏
多年之后
我特意找了一次机会
让我的女儿
去做了这种体验
2021，11，29
◎ 很多时候，犯人就是诗人
比如有一天
一个犯人看着高墙上的鸟儿
开始遐想
为什么是几只喜鹊呢
为什么不是几只乌鸦呢
这个时候喜鹊能叫出什么喜事来
乌鸦叫了
或许能物极必反
后来又想
鸟儿们真厉害
可以在高压线上踏来踩去
他知道
那是鸟儿的脚蹼上
有一种绝缘材料
于是他又开始
揣摩自己的脚趾和手趾
2021，11，19
◎ 我的监狱，像教堂一样洁白
南方下起少有的大雪
监狱的远处
有一座教堂
它白色的建筑
在大雪的覆盖下
更加白了
我的监狱
灰色的房子
灰色的围墙
在大雪的覆盖下
也变得一片洁白
这给我一种神圣的感觉
中午
太阳升起来了
积雪在一点点融化、滴落
而我
却依然禅坐在那种神圣之中
◎ 重回监狱
流去我五年生命光阴的那座监狱
总有让我回去看一看的理由
这一次我站在柳叶湖岸
是想看望一位叫△△△的犯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洪水冲毁大堤
我带领几百干警和几千犯人
抢救国家财产
△△△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他应该得到减刑的奖励
但已经不需要了
2022，1，12
◎ 犯人
犯人说
你看到了吧
我已经不是人了
为了给我定义
世界在我的身上加了个犬旁
我说，这个犬旁会去掉的
他说，去不掉的
它已经长在身体上了
2021，12，3
◎ 莫回头
刑满释放的人
岀狱时有个规矩
莫回头
每次我送他们时
也在心里焦急地默念
莫回头
莫回头……
可事与愿违
总有一些人又走回来了
2021，6，9
◎ 新家
监狱整体搬迁
干警们张灯结彩
犯人们却没有那么热烈
高兴起来啊
搬新家了
有干警动员
报告队长
你们新家
我们新牢
2021，7，5
◎ 难友
李洪湖帮王大山打架
关他禁闭之前
我问为什么
回答
我跟他是同坐过一次牢的难友
我纠正
不能叫难友
只能叫牢友
反问
江姐她们为什么可以称难友
我一时语塞
缓过神来才解释
2021，7，11
◎ 牢话
报告队长
号子摆场
一个铁匠
捶个两钳工
两个钳工
叫三个流案帮衬……
犯人小组长
正向我报告
值班干警喝斥
重新向新来的政委报告
报告政委
监房发生群殴
一个打架进来的犯人
打两个过去的扒手
两个打不过一个
便叫三个犯流氓罪的案犯帮忙
……
2021，10，22
◎ 我和父亲在监狱的天伦之乐
那些年
我在一所监狱工作
把老父亲安置在监区旁一所小房里
常常找空闲去哪儿坐一坐
一边抽烟一边听他讲话
他向我讲哪名犯人在这里悄悄喝了一次酒
哪名犯人又在这里偷偷睡了一会觉
他觉得借用政委儿子的权力
帮助了社会最低层的人
开心极了
突然他忍不住问
这违规吗
我不回答
只和他一起开心地笑
2017，2，25
◎ 枪
张君在常德抢银行
并没有抢到钱
只抢到一支冲锋枪
手下沮丧
张君狂喜
将那铁家伙搂在怀中
从头到尾吻了一遍
二号人物李泽军嘀咕
不就一杆枪吗
张君蹬他一脚
大骂
俗人
2021，3，17
◎ 枪对人是有感情的
一次我的佩枪丢了
急得七窍生烟
丢枪是要被严厉处分的
找遍所有可能丢失的地方
我在一处草丛疲惫地睡着了
梦中那支枪居然向我喊话
主人，我也在睡觉
离你五十米的小水沟里
醒来后
真的找到了这家伙
2021，11，29
◎ 枪声
周志华在剧本中
写了枪声
我说错了
便带他打了一次靶
后来他又写
我又说错了
他说不就是“啪啪”吗
我说这次的枪打在人身上
不一样的
他说
那你再安排我打一次吧
2021，6，17
◎ 请给我一种沉默的理由
一把枪在套子里躺着
似乎外面的世界与它无关
一把枪沉默需要理由吗
套子里有啸声在告诉我理由
我仍然没有打开套子
怕一打开
理由就会夺路而逃
2016，5，20
◎ 一把枪的命有多长
据说人类的第一支枪已有900岁
正躺在黑龙江的博物馆里
它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
不能断定它是否还活着
武器的更新换代极快
人类争先恐后创造更加夺命的家伙
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一批人只适合一批武器杀戮
我的佩枪换了又换
从五四到六四到七七
如今已经左轮了
但我更怀念六四式
六四式更像一件艺术品
适合你展开想像
缺点是必须双手上膛
杀人的速度比自动上膛的枪慢了许多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
更欣赏事物的诗意
2016，5，22
◎ 小区边的铁匠铺
不明白它为什么存在于此
现代城市的生活中
难道还需要这种几近原始的打造吗
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存在
每次我路过
都要看上几眼
没见几个人来此生意
它靠什么生存呢
就靠这些偶尔叮叮当当的声音和时明时灭的光芒吗
一次我在门前停下
铁匠是一位偏老的壮年人
他迎上前问
想打点什么呢
我说我就看看
他连连说看看好，看看好
满脸笑容的样子
好像已经卖给了我声音和光芒
2021，8，30
◎ 我去了一趟前世村
在湘南有个村庄
很多人知道前世的事
有一名十来岁的小孩子
对着几名中年男子说
我是你们的爷爷
那年我被斗死之前
用罐子装了一些银元埋在屋基下
你们挖出来用吧
兄弟们果然挖出了一批银元
从此都管那小孩叫爷爷
我去了那村子后
对每一名小孩子都驻足
总希望有一个告诉我一些前世的事
但是我又有一点犹豫
万一我的先人没有埋银元
而是埋下一两笔血债呢
2016，7，26
洞庭湖长满卑微
芦苇们平凡得令人忽略
几乎占据了所有沼泽和湿地
我关注是因为它们还有一个叫蒹葭的名字
一群群鸟儿飞来飞去
有些因为稀有
人类赋它们尊严
一只小天鹅并没有因此而略显矜持
一湖的鱼儿宠辱不惊
浪迹众多的生灵之中
我对环游洞庭的初衷羞愧不已
它们用卑微的生命
共同托起一个湖泊的尊严
而我呢
那些年幼的也需要母爱吗
那些年长的也需要孩子吗
我审视自己的年轮
正好做那些古老植物的儿子
做那些年轻动物的父亲
一朵白云飘飘而至
我毫不犹豫揽于怀中
只有在这片空灵的世界里
我才能够重新拥抱爱情
2016，5，8
摄影 | Bruce Barnbaum（布鲁斯·巴恩波）
人间有诗
主编 | 鲁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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