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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炜: 诗中的“淫”与“伤” | 名家专栏

张炜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张 炜

ZHANG  WEI

张炜,著名作家;1956 年11 月生于山东龙口,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20 部、散文20 卷、中短篇小说集8 卷、诗集2 卷;2014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张炜文集(48 卷)》;作品获茅盾文学奖、全国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南方传媒文学大奖杰出作家奖等;《古船》1993 年开始被法国巴黎科学中心确定为全法高等考试教材;作品被译成韩、英、法、德、日、瑞典、土耳其、俄等数十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诗中的“淫”与“伤”

——读《诗经》之八文/ 张  炜



大城市氧气稀薄


从《小雅》到《大雅》再到《颂》,这些诗篇走向了人流密集的都市,是在所谓文化发达的街区里产生的文字。街区的中心是庙堂,是君王的厅堂,在那里将更多地使用《大雅》和《颂》,而且直接产生了庄重堂皇的歌咏所需要的诗句。如果说“风”就是田野,就是民众,就是广大的民间,那么没有比“风”这种自然之声更强大、更野性、更无坚不摧的了,它可以不断地剥蚀君王的居所,可以让堂皇的面具锈蚀:在隐隐的、无时不在的吹拂中,极有耐心地改变一个世界。

我们知道风的通畅之地总是空气新鲜,氧气充沛。这里绿色蓬勃,阳光普照,各种生灵和人一起欢腾跳跃,发出“关关”“薨薨”“喈喈”“呦呦”等各种鸣叫。《鹿鸣》写到美丽的花鹿们,它们在“呦呦”的鸣叫声中聚集一起,啃食嫩草,有一场甜美的享用。人的享用虽然与它们有所不同,但都有自己生命里的最好时刻,都有美好闲适的心情和自由惬意的空间。

无恐无惧地享用物质,就会有美好精神的伴随和滋生。这个时候所形成的咏唱大致是灵动轻快,以少胜多,含蓄的表达中蕴藏了一切无法言说的情愫。这里面有爱、有哀怨、有不平,更多的还是那些与日常劳动所谐配的节奏分明的咏叹:咏叹自己的生活、劳作和心情,还有那些美丽的风景、漂亮的异性、可爱的飞鸟、绿色的植物、丰硕的果实。这一切太丰富了,四野之内万千气象,夜间抬头是灿烂的星空,是浩渺的天河,是清冷的光辉,是浓盛的夜露,是黎明的秋风,是追赶的长路,是青青芦荻,是依依杨柳。对于亲人的怀念,对于眼前境况的叹息,还有那颗渴望飞起来的心,随时都要挣脱的急切和怨怒,它们交织一起,这就是生存,合在一起,构成了时缓时急的“风”。

“风”用做诗的称谓简直妙极了。“八风从律而不奸。”(《乐记》)“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左传)“风”中掺杂了一切显声和隐声、有形和无形,这些时而遥远模糊的声响里蕴含着无尽的表述。最好的诠释者和翻译者就是时间和心灵,只有它们才能解释这一切,将诗进一步扩展,成为无比开阔的、无法言喻的存在。是的,几千年的经学,几千年的文白对译,还有议论横生、汗牛充栋的著述,正汇集起另一片“风”。这场生命之“风”还要继续吹拂下去,就像鲁迅说过的一句妙语:“战斗正未有穷期。”

我们从“风”的野性淋漓、生机勃发,再将目光转移到《大雅》和《颂》之上。这好比从田野举步的一次长途跋涉,是沿着曲折小径走向人流拥挤的大路,最后进入了熙熙攘攘的街区,跨进阴郁的城垣。比起无边的原野,这里缺少绿植,人烟过于稠密,空气不再清新。在层层宫帏后边,氧气变得稀薄,人的创造力和思维力也随之减弱。一部分长期居于庙堂的人,正日夜镌刻和涂抹,写下一堆堆奉命文字。长时间的焦思让他们头脑昏涨,产生一种特异的眩晕感。他们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寻找一个个妥帖的符号,谨慎地端详一番,然后安放在相应的旋律之下。这种工作既沉重又严谨,奇异的使命感又带来近乎痴狂的热情。娴熟的书写功力让他们得以持续这种劳作,伴着粗重的喘息,繁衍出一行行文字。这些文字被称之为《颂》。

《颂》更属于君王和宫阙。更为浩荡的“风”隔在城墙之外,它们吹不透这厚厚的砖石。在安静的厅堂内,在罕见的沉寂中,肃穆感与日俱增。在这里,白日梦、幻想和仰望,还有祈祷的心情,让臣寮们变得更加缄默。他们时不时要停下忙碌,整衣冠,收神色,虔诚地行注目礼。这些学富五车的人熟知礼法,是汇集于城垣的精英,是书写的行家,是弥足珍贵的国之栋梁。他们簇拥在王权身旁,既是执行者和传递者,是权力的符号,又是权力的一部分。如果说宫廷秩序得以维系,而且具有不倦的活力,那么还要依赖和仰仗这一部分人。他们被当成国之重器,等于君王延长的手臂。由他们镌刻下的文字别有一种力量,而且是不可替代、无可比拟的,具有金石般的坚实和凉意。

当后来人要寻觅城垣之内的一片风景,仍然还需要寻找这些记录,这正是它们的价值之所在。很久之后,当人们考察庙堂遗迹的时候,将离不开这份时光的地图。当年的绘制者具有不可磨灭的功绩,正是因为他们,《诗》才有了另一种色彩和韵致。它们与后来功能类似的宫廷颂词相比,似乎密度更大,有一种沉重难移的时间的隐秘沉淀其中,令人叹为观止。随着现代城郭的不断扩张,市区人口迅速增加,超大型城市的空气正变得愈加污浊。生活在城区的人或渴望风的涤荡和吹拂,或因为久居城市,已经习惯了浊劣的空气,呆在这里才有机会倾听《大雅》和《颂》的演奏。现代城市人如果突然置身于遍布绿色的野外,说不定还要产生孤独与厌弃的心理,对空阔无边的大野感到惶惑,并要发生醉氧的现象。他们害怕大地,担心迷路,举目无亲。那些居于偏僻远郊的人,虽然享受着风的吹拂,却会被氧气稀薄的城里人士怜悯:瞧这些被遗弃的人。


风色而雅怨


司马迁曾经说过这样的名言:“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淫”指淫荡,是欲望淹没过顶,溢出了我们所能容忍的边界,这个似乎好理解。“不乱”稍微有点晦涩,“乱”是乱政、乱世、颠覆之动作或图谋。颠覆社稷不可接受,这样大幅度的冲荡是作乱犯上,也影响到社稷与民生。《小雅》尽管有许多怨悱,有发泄,却远没有那样的企图心。可见一切都要掌握一个度,要不离朴直和善意。总的来看,司马迁的评说显然受到孔子的影响,在大的方面可谓完全一致。宽容是他们的共同点。

但他们都很少具体地从局部和细节上谈论《风》之“色”和《雅》之“怨”,这需要每个阅读者自己做出,得出个人的结论。对一些细部的看法,人们显然会有很多不同。这其中有着任人评说的气度,是对他人的信任和放纵,也是一种稳妥折中的处理方法。丰富的人生经验、文化修养和过人的艺术敏悟,使他们认识到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比言说艺术更难,也没有什么比审美更为复杂和特异,在这些方面做出武断的界说,也许会留下更多的问题。是的,在精神与艺术史上,多少苛刻而有力的关于艺术的评判,特别是政治与道德的断言,最后都在时间里落下了笑柄。所以智者面对艺术,总是如履薄冰,谨慎持重,留下足够的包容度。这样,在后来的时间里,人们尽可以在这个宽广的地带轻轻踱步,倾听和徘徊,观察与遥想,有一个更客观更准确的判断。这种留有余地、注目于未来的人,是对更为开阔的时空的期待,也是一种更理性的处置方式。

“色”通常指情色,但这里不仅如此,实际上包含了物质欲望的全部,是指所有的享用欲,它们的诱惑、对心灵与理性的涵盖和干预。人之常情也包含了人之常“色”,“色”是一个恒定的元素,它不仅不可以没有,而且还构成了生命的基础和底色。人需要“色”,需要对于物质层面的追求和享受,因为没有这种追求就没有生命的存在,也不可能有生命的创造力和生产力。所以“好色”是一种必然,而“淫”则不同,它是放纵和满溢,没有了边界,故“色而不淫”才是一种理想状态。这是一个理性主义的结论,在日常生活中怎样贯彻和遵守,倒成了一个难题。它不可能作为一个清晰而明确的尺度,立在全部人生的道路旁,让人在行进中时时观望和对照。如果一个人能够如此生活,那么一定是刻板透了、烦腻透了。

“乱”大致是指对于社稷和体制的一种思想和行为,但可能还有其他。它或许还包括由于愤怒和不平而引起的过分冲动,指理性迷茫时刻的一些莽撞和冒险。“乱”的反作用力可能是巨大的。在那些超脱、冷静、清醒的古人看来,一些行为与思想极有可能是盲目和危险的,是将自己和社会置于一种可怕的状态,是一种思维力坠入盲角而丧失条理与达观的昏聩。它的颠覆性开始并非表现在对社稷和伦常的摧毁,而首先是对自身的破坏:由于冲动和愤慨而遮蔽了清醒的思路,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在这里,古人给“色”和“怨”划定了界限和范围,几乎把它们作为两个中性词放在那儿,视为人性的常态存在。这究竟好不好?现代人可能无法回答。这与我们耳熟能详的儒学中庸理论分不开。“中庸”不是在追求真实的过程中畏首畏尾、半途而废,不是胆怯,而是执着追求中的一种切中把握,是大处着眼的坚定性。切中而不游移,就有了“中庸”。

就一些诗篇的思想与艺术倾向来看,“中庸”也是一种感悟和评价:为了避免陷入泛滥的感性,而要给予理性的归束。可是面对活泼自由的诗行,我们总要回到感性的空间,这时又将如何?我们摒弃了审美活动中常常弃之不顾的所谓理性,又会做出怎样的言说?这当然会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事实上,无论古人还是今人,他们首先会从“诗三百”吹来的阵阵“风”中,嗅到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就此,有人会轻易地推翻“不淫”的结论。同样,人们也可以从《小雅》的怨怒里,听到一种切齿之声。这难道不是“乱”之根源?这种普遍隐含的张力,它的反抗性和摧毁力将是可怕的。

可见无论是“色”还是“怨”,都可以有各种界定,有不同的引伸。但由于它们总是简短、节制、止于当止,由于其含蓄的诗性,某些锐利的元素还是得到了遮掩,在浑茫响亮或低婉动听的旋律中,又得到进一步消融。于是整个咏唱变得和谐流畅,大致成为社会这台大机器上的一种润滑剂,一切似乎也就可以接受了。

《诗》的咏唱,主要还是一场审美活动。

审美使人愉悦和安静,在此基础之上,其它也就另当别论。善良的儒者当知:总有一天,旋律下的这些词句会被认真地鉴别,会遇到苛刻的挑剔,所以他们还是给予了一些恰当的辩解。他们大概听从了孔子的意见。



诗中的“淫”与“伤”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是孔子特指《关雎》一篇而言,但人们后来大多将其视为《诗经》的总体评价。“伤”不是哀伤,更接近于沮丧和颓废,一种荒凉的绝望感。“哀莫大于心死”,心走向了死寂无望,才是最大的哀。《关雎》等诗篇有痛感、有失望,但是还没有彻底泯灭希望。“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宋·柳永《蝶恋花》),爱情追求很伤人,但伤的程度也大抵到此为止。只有仔细地赏读《关雎》,才能够好好感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评说,把握了一个多么微妙的刻度。这不是一种强辩,而是一次人性通透的深入理解。

“诗三百”的总体情调,其颓丧和绝望的情绪不是铺天盖地而来,也没有弥漫到笼罩全体的程度。不过这种至哀至悲的情形,在局部仍然还是非常明显和确定的。我们能说《黄鸟》不“伤”吗?我们能说《汝坟》不“淫”吗?就情欲诗而言,《关雎》和《汝坟》当然不同。还有一些诗写了某种怪异的情感,比如《击鼓》,同性之爱可能超出了友谊的边界。对于别离的伤痛、性的饥渴,再加上直到现在仍被视为变态的同性之恋,使整部《诗经》变得有些费解、晦涩,甚至是异端。在这部庞杂的精神记录里面,如果没有一点点异端,又怎么称得上丰富甚至华丽?直到今天,我们能够直取大端,抓其扼要,像古人那样作出“乐”与“哀”的评价,在“淫”和“伤”前边划出一道休止符,也并非易事。

就个体的深入阅读、一些具体和局部而言,还须走更加自由的道路。诗的表述不应有为预防极端而设的规范,有时倒是必要走向极端,在情感和意绪的非常状态下,迸发出激烈、饱满、才华横溢的言说。那些沉湎的思绪,令人眼花缭乱的比喻和想象,强大的生命冲决力,往往就是在这时候表现得畅达淋漓。当然我们也不可忽略,《国风》经过了采诗官的筛选和后来的编定,极有可能经历了一系列整肃。这期间难免会丢失一些东西,如剪下一些茂长的枝杈,变得较为齐整和规矩。但那些激烈的情愫和炽热的欲望,却仍然或多或少地留下来,已经无法从根本上翦除。

在几千年的《诗经》解读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大胆设想和直言不讳的指认,在欲望主义物质主义甚嚣尘上的当代,有人更是表现出空前的蛮勇。今天,人们的“想象力”得到大尺度解放,恣意狂放的现代人重新发现了文字褶缝中的一些隐秘。但这往往是执其一端不顾其他,或者只顾大胆“创新”,惊世骇俗。数字时代的人特别追求速度,时而急切和惶惑,面对“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解经文字,有一种不甘屈服和欲罢不能的浮躁心绪。实际上这恰恰来自物质主义的强大压力。人的各种欲望都释放出来,竟然很难回到原来的笃定状态,无法真实质朴地求索。

当代人需要警醒的是,正因为《诗经》记录的仍旧是人类精神史上的一次“原来”,我们才更需要那种求真溯源的耐心,不然就绝无可能接近。数字时代断不可拆毁那条通向“原来”的小径,只要它存在那里,也就有了一份希望。我们要踏上这条小径再出发,不管它多么曲折;我们决不可满足于做一个截断过去、没有历史的新人,这样就会悬在半空,随时都会跌落。

几千年来的那些解经者,在考古学、古文字学、古史学中熬过了无数个青灯黄卷的日子。对这些前人,我们更多的还是那份敬重和感激。再次安静下来,新的工作刚刚开始。《诗经》不仅有三百多首古诗,还有与其血脉相连的无数典籍,它们同样由心血浇铸而成,有的具有同样坚实的品质。故纸重重,隐于这当中的荒谬和混乱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同样存在现代的谵语和迷乱一样。当代人也许可以做出完全相反的解读,比如说《诗经》中存在着最大的“伤”和“淫”;也可以循着这些表面收敛而实际放肆的文字,进到更深的内部,如鲁迅先生所说,走入人性的“大层”。

一部《诗经》即便在社会伦理层面,也如此地纠缠,让人时而徘徊和犹豫,一再地陷入为难的境地。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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