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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凯尔:嘉 兰 | 新力量

温凯尔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温凯尔


青年作者,翻译,1990 年出生于广东惠州 ;小说见于《西部》《作品》《山花》《野草》《鹿鸣》《湖南文学》《文艺风赏》《鲤》等,译有小说《When God was a Rabbit》。







嘉  兰



温凯尔




嘉兰决定去办公室勾引设计师。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用勾引二字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既然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她就用不着跟别人说什么——她是这么为自己解围的。

这个工厂很大,她来这儿工作之前就听说过里面像个学校一样,草坪沿着专用的道路横亘于南北两端,还设有食堂跟一些运动场地,许多人待在自己的岗位一年多也根本不需要到其他部门或区间观察,大家就像陌生人一样相处。嘉兰还没搞清楚所有部门之间的事情,但经理劝她不要多事,她知道自己将与这儿的所有人一样,一年到头也不会到其他部门去。在这种大型郊外的工厂里,所有人都是麻木的,没有谁乐意(或有空)跟你八卦,也许午餐的时候在旁边工作的那位女同事还能跟你聊聊周末夜市又有了什么新花样。但嘉兰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还算能做事,特别是当她认为自己与其他同事格格不入的时候。但现在布料出现了问题(当然是因为她的自命不凡而导致自己出了错),经理没太懂她的意思,说来说去,她认为有必要自己去找设计师谈谈。但旁边的同事说设计师是个难搞的人,无论你怎么解释或者提出麻烦的补救措施,他都不一定答应,而且还很看心情。

这天早上开完会,嘉兰回到岗位装模作样工作了一会儿,趁大家都在忙碌的时候,立即去找设计师,她不能再拖了。但门前一辆顺道的工作车也没有,她只得自己沿着草坪往尽头走去。还是初夏的上午,温热的太阳刚刚唤醒整个厂区,那些碧绿的杨树看起来生机勃勃,给了嘉兰某种希望。她今天特地换上了更好看的裙子,手上绑了透明的纱质丝带,还穿起了高跟短靴——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看的装扮了。同时她还戴起帽子,为的是希望没人能认出她到那边去,避免撞见同部门的同事。

设计师简陋的办公室令她出乎意料,因为她一直幻想着他们的工作更高级,会有更得体的办公桌、成衣样品、打板房以及干净卫生的茶水间。然而,那不过是连同部分布料仓库打通的一个小房子,中间划分为好几个单间。有漂亮的女同事在走廊里跟她擦肩而过,看了看她身上的着装,招呼也没有。她回想着表格上的位置,走到第三间办公室敲敲门,没有回应,她又敲了一遍,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

嘉兰从没想过设计师是个怎样的人,如果她搞错了样板与颜色的问题可以通过某种付出的行为而得以解决,那么无论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她都可以接受。因为订单数量庞大,出现的错误会直接影响经理、设计师、客户以及整个部门的绩效,损失的金额她可赔偿不起。可她没想过,设计师并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满脸乱糟糟的胡子,细小的眼睛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整日挺着大肚子,用消耗殆尽的一丁点才华设计着重复而毫无美感的垃圾。不是的。出现在嘉兰面前的男人是个身材匀称的小伙子,年轻气盛,一头精神的乌黑短发,没有戴厚厚的镜片,也没有大肚子。大概是与传言的八卦相比,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第一印象,嘉兰觉得他出奇好看。他那眉眼间也许对陌生的来客有了警惕,但也无法遮盖他本身的英俊。

设计师站了起来,放下手里的设计图纸,但他没说话,他与嘉兰一样出现了短暂的停留,在这空当之间,两人的感觉都变得非常不确切。

“我是来解释布料的事情的。”嘉兰先开了口。

设计师疑惑地看着她。

“送出那批货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到自己一开始就挑错了颜色,也许是序列号的问题,它使我在选择的时候出现了错误,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你的设计图,色号没有对上——总而言之,因为颜色的错误,以及——”嘉兰停了停,想要去松开第一颗纽扣而假装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同时表达歉意,“以及挑错颜色之后,成批布料出厂必然也就搞错了。”

设计师还是没说话,更疑惑地看着嘉兰。

“你应该知道那批货是在你的安排下才能送出仓库的,所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噢,你当然知道,这是一批比较紧急的货。你可以不那么做的,我希望的是你能重新给我一份布料的申请,我可以亲自去处理,我真的非常抱歉提出这些要求。”

嘉兰勉强地笑了笑。即使设计师的模样比道听途说的好看,她还是感到了紧张。就在刚才解释这些麻烦的瞬间,她感到他应该会重新发出一批正确的布料出厂,而无需她这么做出勾引的行为。但设计师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她害怕她再继续等待的话,就会迎来对方破口大骂她愚蠢,骂她无心工作又来为自己的过错解释。

于是嘉兰又马上说:“我需要你的权限。”

接着,她开始靠近设计师,此时内衣已经暴露出来了,衬衫被她彻底解开,正准备伸手到肚脐下方的裙子腰带。她知道自己的身材还说得过去,她希望她这么做的时候不会有人来敲门。

“等会儿。”设计师说。

嘉兰以为自己要被他阻止,要失败了,甚至会不得不自己去赔偿那批布料或面临炒鱿鱼了。但他只是示意她先别解开腰带。他绕过桌面,牵起她的手,走出办公室时心虚地左看右看,再带她到无人的仓库里。嘉兰心里一惊,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仓库很大,上午还没有员工来输送布料或纽扣、拉链(或许即将会有,嘉兰一直很担心),里面没有开灯,没有通风,只有顶棚某几个玻璃天窗的自然采光。设计师将嘉兰推倒在后面一排成堆杂乱的废布上,看了她一会儿,又拉她起来,到就近的货架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张巨大的绒毛毯子,虽是半成品,但重新躺下的感觉令嘉兰舒服多了。与此同时,嘉兰意识到他的动作很熟练——到隐秘的仓库最后面,铺开毯子,让她躺下,自己再脱去裤子到小腿处(但他没有脱掉上衣),轻轻地爬向嘉兰,伸出手从她后背解开内衣的扣子,一步到位。他亲吻她,她扭开了头,接下来就匆匆做爱,像有时间限制一样丢失了浪漫,从头到尾都是追逐的过程。由于仓库太过闷热,他急速卖力的汗液滴落到她的脸上,看起来就像她在冒汗。期间他还是再次向她索取嘴唇,她没有拒绝,但她无法对这场性爱给出什么说法。

当然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干了些什么,经理在看到嘉兰重新给到新的布料申请表之后大吃一惊,但因为这件事也非常着急,他没有多问,亲自把单子与设计原图派送到布料车间去安排工作。




回家路上,嘉兰拼命地拍干净自己的衣服,显然衣服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是害怕被阿玏察觉到。尽管他们已经很久不做爱、拥抱,也很久没说什么重要的话了。镇上的人看着她隆重的打扮(相对于平日来说),都好奇地打量她。

阿玏是她丈夫,以前在一家理发店替人理发,偶尔也给老人们染发,或刮刮他们顽强的胡子。但老板性格小气,同暴躁的阿玏水火不容,两人总是发生争执。某次因为阿玏所用染发剂的量过多,在大吵之后阿玏一气之下离开了。好在他的父亲原先教会他一些木工技术,现在就靠接一些私活赚点小钱,看起来也只能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不会再有更好的局面了。同时他也发誓再也不会拿起剪刀干那种行当。以前嘉兰很爱阿玏,甚至有很多年,她都能从他身上找到安全感——她自称为牢靠、稳固以及在夜晚睡觉能放心的状态为安全感。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并不是天生自命不凡,意识形成的因素对她来说受后天影响更多。她也没认为自己就真的比别人聪明或者更大胆,她也有害怕或放弃的时候。时至今日,她总是想不明白自己的个性到底出于什么缘由,但她猜测很有可能是发生在她小学的时候,来源于自己的心理阴影。

那会儿她十来岁,刚刚转学到这儿就被班上的一位恶棍男同学追求。对方常常递情书,摸她屁股,并有一些言语上的骚扰。为了反攻,嘉兰也会还手打他。直到有一次,对方直接将手伸进她的胸部,她一拳击中了对方,恰好被老师看到。老师联络到嘉兰的父母,说嘉兰是一个非常轻浮的女孩子。她爸妈本身并没有多么过人的聪慧,均是从事辛苦劳作的活计,而朴质的人总是对教师怀有仰慕之心,也信以为真。但嘉兰没有解释,她害怕说出这件事的后果,害怕这件事继续深究所带来的其他影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嘉兰都不敢穿裙子上学,并且,班里大部分女生都孤立她,议论她很会勾引男人。所以念小学的时候她一直没有朋友。终于到了中学,嘉兰有一段时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生,但也依然会遇到学校里或社会上的恶棍。他们中的有些人会让她做他们的女朋友。后来,小学那会儿总要摸她屁股的男生知道了,就说要帮她出头。嘉兰当时特别感动,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于是,嘉兰和那个最初骚扰她的人在一起,她非常爱他,想着一定会嫁给他。后来他们的恋情被嘉兰的父母发现了,他们让她跪下,父亲更是扬起鞭子打她,骂她不要脸,甚至还拿出菜刀,被她母亲拦住了。那时候,嘉兰对这个世界还很不了解,在父母再次确认她就是轻浮的人之后,她差一点就离家出走。再后来没多久,因为被父亲长期关闭,嘉兰没法出去与那个男生见面,大家就一拍两散了。有时候,嘉兰觉得她的情绪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坏的。从那以后,她总是担心有人会欺骗她,有时又会认为对方只是为了性而跟她在一起,担心因为厌倦而抛弃她。但她也不确定,只能这样揣摩自己。同时,当她接触了更多不同的男性之后,她意识到那些事情大多是出于父权社会的影响,而不是那个骚扰他的男孩让她变得轻浮。但轻浮只是她行为当中的其中一种表现,她不知道几时会使用什么伎俩,她只知道自己是属于运气差的人——仅仅相信运气论这件事本身就让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

包括后来认识的阿玏,他身上也有着父权气息,很多时候大男子主义都不够来形容他——抽烟喝酒、一事无成、不讲道理、行为粗暴、言语恶俗。当然他也有好的一面,如果有人问起这种问题,嘉兰一时是想不起来,也从不清楚自己喜欢他是不是仅仅因为当初他给的安全感。这种感受同念中学时有些相似,特别是在床上,当阿玏习惯性用手紧紧捏着她的脖子时,她还能从中发生某种愉悦的心理感受,会认定这个男人之所以对她做出一些她能忍受的伤害是因为他爱她,所以才带有轻微的暴力与愤怒。她听说过那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很好地解释了被害者会爱上施害者的一种关系。但她觉得自己称不上有什么综合征,她只是乐于被他掌控,他的“施害”也并非总是痛苦的。




阿玏每天会把食材买回,但他不做饭,总是等到嘉兰下班回来,久了之后,大家也都习惯了很晚才吃饭。日子了无生趣,两个人都不相信未来,白天黑夜对他们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工作与否。他们也不想生孩子,对周末活动没有任何计划。也许在这个镇上,他们是最奇特的一对。阿玏自己搞来了一辆白色的皮卡车,专门用来输送要修理的大件家具,一些断脚的桌子凳子,或者已经损坏到根本不能再用的俨然成为一堆废木的东西(你知道,总有些人认为你应该能修好)。有时候也有那些自己组装柜子的人来请他过去帮忙。他专门在屋子里腾出一个靠边的房间,从边上开了新的入口,里面是成堆的木块,还有上光剂、油漆、钢锯以及锤子钉子之类的工具。但每年的二三月,南方回春的气候非常潮湿,那些没来得及上防腐防霉的木块便作废了。“反正我们也用不着这么多。”嘉兰会安慰他。以前嘉兰有一个傻子朋友,他总爱跟着阿玏做这些。一开始阿玏不想理他,后来又问他是否愿意学习如何补救一张快要散架的凳子。傻子不说话,也学不会,终日待在旁边打下手。后来阿玏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办法精确对准孔位,意识到他是真的脑袋有问题。不过,每当回南方的时候傻子会为他们带来塑料膜,齐齐整整地将门缝、窗户紧紧封住,不放过任何空隙。再后来,傻子一家人要搬走了,阿玏送给他一张自己做的小藤椅,傻子很伤感,说不出话,站在卡车旁流眼泪。那时候,嘉兰觉得阿玏的为人至少是有情义的,尽管大多数时候他对待人和事都有些粗蛮。

去年秋冬,一场半夜下起的秋雨悄然降临,一夜之间开启了寒潮,阿玏感冒并引发了支气管炎,差点就发展成肺炎。到医院吊了点滴又开了药,好在病况没有持续很久,但从那之后,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糕,特别是喉咙,很容易不舒服。他很长时间不出门,除非有外接的工作要开车出去,平时他都困在工作房里。有时天气好,他就坐在门口刨木,那些卷翘的碎料洒满一地,起风的时候会将它们吹到路边上,太阳照得它们闪闪发亮。如今,阿玏因为生病,性情也发生了些许转变,似乎疾病让他变得柔和了些。

这天,嘉兰忽然不断地回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也许同她勾引设计师的事情有关,她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这算是出轨(她自嘲了一番,这当然是出轨)。她阻止自己去想这件事,但不可能的。

眼下几个菜都已经烧好,她像平常一样叫阿玏进来吃饭,只是又主动给他舀了一碗汤,似乎这样可以将功补过。阿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夏天要开始了,她希望他的喉咙能够因为气候的转变而好起来。




未完

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3期完整版请阅读纸质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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