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凯尔:沼 泽 | 新力量
温凯尔
青年作者,翻译,1990 年出生于广东惠州 ;小说见于《西部》《作品》《山花》《野草》《鹿鸣》《湖南文学》《文艺风赏》《鲤》等,译有小说《When God was a Rabbit》。
沼 泽
温凯尔
“你还在跟那个酒吧工作的阿朗混在一起?”晚上吃饭的时候,姐姐问起叶昀,“我看到他载你回来。”
“还以为自己在叛逆期吗?”母亲将最后一碟菜端来时,也加入了这个话题。
叶昀伸手夹菜,“我没觉得自己在什么期。”
姐姐似乎很认真,又一次露出那种过来人的姿态说:“你跟他不会有好结果的,虽然他的手臂很结实。”
“我没跟他在一起。”
“你自己看着办。”
“由此证明,三个女人组成的家庭并没有给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母亲说,“看看你姐姐,难道你就不懂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吗?”
这话说得好像叶昀从未付出过似的,而她们永远不知道的是,在姐姐结婚那天,姐夫从背后抱住了叶昀,双手在她胸部使劲地揉,还咬住她的耳朵,舌头像虫子一样在蠕动。当她准备反抗时,姐夫突然松开嘴巴说:“你姐姐怀孕了,你不会希望孩子没有父亲吧?你应该学会闭嘴。”他脱下她那套作为伴娘的裙子,但他没有机会做过分的事情。当他准备用手指伸进她下体时,因为花童的乱闯,他惊慌失措地帮她穿上衣服并对花童说:“这位小姐姐的衣服掉线了,新郎身兼多职正帮她修剪呢。”花童点点头,又跑了出去。后来姐姐流产了,叶昀一直没提过这件事,姐夫也不再对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曾表态,说流产是对他的报应,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个传统的男人。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当兵结束后在海上工作,大半年才回来一次,休息一个月又返回海港,每次回来都跟姐姐疯狂造人。他也说自己回到船上会拜祭海神,但天知道船上是否有女人,叶昀一直猜想他总会想尽办法出轨的,报应过了,他必定认为自己已经解放。
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姐姐嫁得好(当然她们不知道他是个敢对妹妹动手的人渣),姐夫每次休假回来都会把半年的生活费给她,是他支撑起了她们大部分的家用,姐姐自己也还能存上一些。不过这些都与叶昀无关,她只是想到姐姐与母亲的男人都没有做好本分,心里对这些事多少有些敏感。很多人误以为她跟阿朗是一对小情侣,会得到长辈的祝福,事实上只是阿朗暗地里追求她,她知道自己心里并没有把他看得太重要,她也知道自己有时过于安静,不说话的时候足够让身边所有人崩溃。如今叶昀二十七岁,工作换了几次,都是些无关紧要又无需特长的工种,人生对她来说似乎也像母亲说的那样,“想要什么都不清楚,毫无主见”,母亲不得不对她操心,但她提前摒弃一切繁复的东西让她显得更像是追求简单事物的好女孩。
“不管怎样,这个周末去你们父亲家的时候,至少给我表现好一些,我不想在某些方面输给他。”母亲说。
“你从未输过。”叶昀说。
“我不去了。”姐姐说。
“为什么?”
“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你自己在家可以吗?”母亲担心地伸过手去,“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姐姐摇摇头,“我一个人可以。”
母亲叹气,“由此证明三个女人组成的家庭给你们带来的体验很可能是今后不再需要男人了,除了年轻力壮的男人给我们扛来煤气罐与桶装水。”
“兴许再过不久,我也能扛得起煤气罐。”叶昀说。
“一个女人过早独立只会剥夺男人追求你的权利。”母亲优雅地放下碗筷,结束了这场谈话。
叶昀还没谈到自己最近学会了开摩托——阿朗那辆跑车,奔驰在路上的时候,马达的声音可以盖过整条街。如果母亲知道了定会说她不像个女人。不过她不敢开太快,大多数时候也达不到那个效果。她有时候觉得姐姐挺悲哀的,活在自以为的幸福之中,被丈夫欺瞒。姐夫的行为也给了叶昀一种机警,她一开始很难接受,但这些年慢慢结识了不同的人,也就视为平常,只是心里开始滋生了一种生活对女性而言更像是猎手的感悟。
如果你往这里一直走,很可能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感到一股潮湿的气息了吗?那儿有个巨大的沼泽地,沼泽永远无法给你辨认方向,被它拖延的步伐会致使你转移注意力,万一你不小心陷进去,很可能就丧命。你必须不停地抬腿,不停地使劲,可是你知道你不会一直有力气。所以你得往那边走,那儿是男人们开出来的一条路。入口处是树枝渐渐搭起的一个拱门,你进去之后会闻到枯木腐烂的味道,也许还能听见某些动物发出的咕哝声。
母亲为了照顾两个女儿,很多事都亲历亲为,比如这天她说她来驾驶。姐姐站在屋门口对她们说:“替我问好,如果他的新太太没怀孕的话。”叶昀在副驾驶大笑,随后又意识到不妥,马上停下来。姐姐自从流产之后,再也没有怀孕的征兆了。母亲当然很担心,但她又能做什么?她转弯的时候方向盘转得太慢,叶昀一度以为车子会滚落到右边的石沟里去,但母亲又淡定地摆正方向。
以前,叶昀每次出门都会有些另类想法,她想到自己能够离开那个地方(或真正独居)的时候,也许会做很多从未做过的疯狂事,她能想到自己应该会有非常多的花样。但现在那些想法已经被消磨掉了,她一直都没独立的机会,在接近三十的路上,好多东西会突然静止。她想到那个沼泽,位于县道公路旁,没有路灯也没有任何招牌,只有绞缠的树枝搭起来的拱门。在阿朗告诉她之前她已经知道,但她不清楚路边会有一条小道。母亲开过那段路的时候忽然加速了,叶昀没来得及注意观看拱门的出现,她知道她错过了。其实她后来偷偷去过好几次了,她听取了阿朗的建议,选择另外一条男人们开辟的路,从沼泽旁边走过。在沼泽后面的别墅群里,有一栋房子把门面漆成了黄色,非常显眼,她暗自在那附近观察过房子与男人。他见过那个男人。
“你总在扭头看什么?”母亲察觉到叶昀频频转头。
“没什么。”
“你衣服带够了吗?阿朗对你是认真的吗?”
“也许阿朗对谁都是认真的。我说了,我跟他只是朋友。”
母亲摇摇头,将音乐声调低,“你要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整日跟一位男性单独在一起,人们就会议论什么。你没有这个意识。谣言能煽风点火,等到你烧着了,你的名声也就不好了。”
“名声没那么重要,保持矜持能带来幸福吗?有那样的意识也不见得就能找到好男人。”
母亲笑笑:“算你明白你还需要找到好男人。”
叶昀知道母亲后悔嫁给了父亲,一个早早搞大她肚子的男人,又受不了两个孩子的折磨,简直像神经质一样想要把两个孩子塞回她肚子里去,有一次还把不肯睡觉的叶昀随意抛到床上。“如果那是木板床或是放着什么坚硬的玩物,很有可能你就变成了智障,或者死去。”母亲多年前总是提起这件事,用以谴责她前夫的过错。如今,也许人到中年会对生活产生更多的感慨,父亲有时候也会懊悔自己没有参与两个女儿的成长,不过他很少提,只是叶昀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悲伤。她同姐姐谈过,但姐姐已经不怎么看重父亲了,她的心思全在如何养好自己的身体,期待下一次可以成功怀孕。他们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见面的,在父亲有了新太太之后(或者说新的女人,他们并没有领证),他声称自己能在这个时候重拾对感情与生活的向往是个奇迹,希望她们三个女人能够支持他。这件事几乎让母亲患上了抑郁——如果他能重拾对感情的向往,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起码问一句我还会不会给他机会?他既然知道我们是三个女人在一条船上,为什么不试试给我一副船桨?当然,最后还是理智的姐姐跟她揭穿她不愿意承认的事。“那个男人只是你的前夫,他抛弃了你跟孩子,是镇里最著名的负心汉,他没必要回来划船,如果你还指望开始长白头发的男人给你帮助,那么你跟少女们就没什么区别。你要么狠心不再见他,要么妥协,冷静看待当前的关系。”母亲愤怒地斥责她,但同时也惊讶地意识到女儿是对的,才开始接受前夫的邀请。而叶昀从那时起,心里隐隐感到,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灾难。
离开家之后,父亲在邻镇租了一段时间的房子,直到与那位姓莫的女人确认了关系,才花钱买下现在的楼房。房子原先的主人移民加拿大了,因为时间比较紧急,以较低的价格抛售。“上天总是对他这种人特别照顾,给足运气,令许多男人羡慕。”母亲为他能买下这套漂亮的房子而感到不公平,一面向屋子门前等待她们的那对新夫妇露出微笑,一面说:“但你还是要优雅地迎接。”叶昀提上袋子,里面装有两个人的衣服,她们计划这个周末在这里度过两夜,当然是父亲的邀请。
“我亲爱的昀昀。”父亲很热情,眼神里有一种伤感,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父亲,似乎只有在见到女儿才明白所谓父亲的含义。“你现在看起来像我了,这很好。”
“我没觉得。”母亲反驳。
他向叶昀介绍莫女士,“上一次碰巧她不在,这次你们终于见上了。”
正当叶昀犹豫该如何称呼莫女士的时候,她先开口了,“叫我莫姐就好。”
母亲象征性地问候他们,但看不出她内心有无波澜,兴许也不是第一次来的缘故,并不见外。她将小篮子给到莫女士,猛地说她是如何一大早就做好了这一篮华夫饼,就像不能认输般在一开始就要把武器亮出来。“你竟然还会做华夫饼,不得了。”对方的称赞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叶昀有时候觉得母亲太好胜了,但莫女士似乎并没意识到(或许假装热情),她欣然地接过篮子,不知道(不计较)那种女人之间的较量。
“还好,给你们留了这台车,来往变得更方便些。”父亲说。
“也许你留下的最好东西就是这辆破车了。”
母亲常常毫不留情地翻旧账,有意无意地把前夫的行为当成一种谈资。叶昀从这一刻开始有些恍惚,隐隐之中,她似乎察觉到母亲身为一个女人,有时候太过刁钻了,她以自己的经验来教导两个女儿,并在能有机会损伤他人的时候绝不姑息。但另一方面,当她独自面对孩子时,又常常泛出母爱,温和地谈身为一个女人应该怎样怎样。
叶昀说不清楚,很难给出精确的想法,也很矛盾。但莫女士对她露出的诚恳微笑叫她明白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她有一种预知,会跟这位女士进行一些谈话。
“华夫饼的制作跟蛋糕基本一样,只不过是烤箱换成了加热模具。”母亲开始沿着她胜利的话题展开,但见面就聊自己的点心真的有些太要强,没有什么人会自信到一直谈一份心意——那本应该只是一份见面礼。
“你姐姐不来吗?”父亲问道。
“不太舒服。”母亲立马对他解释,“她向你们问好。”
父亲感恩说自己有两个孝顺的女儿,转头问起叶昀最近在干什么,有没有找到新工作。叶昀摇摇头,没有出息常常令她羞于开口谈自己的事。
“原来在游乐场工作的事,为什么不干了?”
“上次出事之后被记者报道过,后来就有政府部门的人去封了场所,所有员工都被迫休息一个月。再次营业就减少了很多项目,高层不得不进行大裁员。”
“真可惜。”莫女士说。
“对啊,当天就开始裁员。”
父亲握着叶昀的手,有些替她抱不平的意思。他说:“我听说裁员能够得到一笔不少的钱。”
“是,我拿到了一年工资的赔偿。”
“那是应该的。”
“人们总是以为用一笔听起来不错的数目就能打发员工。”母亲插话,“他们根本不清楚人类需要一份职业是为了什么。”
“老板们很清楚自己所做的决策。”父亲说。
“你没必要替有钱人说话。”母亲说。
“大家都有难处。”莫女士试图解围,但其实谈话都很轻松,没有人感到不适。莫女士起身回到厨房,该去准备午餐了。留下原来的一家人,格局似乎变得不那么自然,但这大概只是叶昀自己的感受。母亲开始谈到自己要在家里做很多事情,无法像莫女士那样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她聊到热情时会忽略这个男人的身份,什么都讲一通。在她喝茶与谈话间的那些手势,像极了自己就是屋里的女主人。
“需要帮忙吗?”叶昀走进厨房。
“不必麻烦你,亲爱的。”莫女士说,不一会儿又补充道,“如果你想,可以把马铃薯切成块状?”
叶昀扫了一眼客厅,没人留意她已经站在厨房里。她洗净手,开始削皮。
“你母亲厨艺很好,几次她来吃饭,我都必须比平常认真十倍。”
叶昀知道莫女士在开玩笑,但还是觉得如此轻松的谈话更有生活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平日里谈太多那套条框,她觉得莫女士真是令她舒服。
“我上次吃过你的盐焗鸡,父亲带来的时候,还没上桌就闻到了香味。”
“那可是我最拿手的,可我不能永远指望一道菜。”她像是话里有话,“你呢?你对烹饪有兴趣吗?”
叶昀摇摇头。
“你是在忧虑什么?如果是工作,我认为你无需太紧张。”
“不是的,我对工作没什么期待,我不是那种积极向上的人。”
莫女士笑笑:“年轻人别太早给自己定义,否则真的只会往‘不积极向上’的方向走哦。”
“你是这样放任自己的吗?” 叶昀觉得她很有意思,“不是放任,我是说,更随意一点?”
“对,更随意一点。其实你也可以做到,不是吗?相比你姐姐,你没那么讨厌我吧?”叶昀忽然感到不好意思,确实也谈过莫女士(三个女人的家庭里无法不谈论父亲的新女人),但她并非是讨厌她,某种程度上这个女人还算是自己的后妈。“不是的,我姐姐并没有讨厌你。”
“不然,她为什么避开每一次与我的会面?”
“她最近两年非常注重自己的身体,自从流产之后,她对任何事都小心翼翼,现在还开始慢跑,饮食上变得挑剔。”
“怀孕不仅仅是女人的问题,男人也有责任,难道你姐夫没有问题?”
叶昀感到困惑,“我不太清楚。”
“那位叫阿朗的男孩还跟你在一起吗?”
“肯定是父亲又乱说了,我跟他没有在一起。” 叶昀把一只只马铃薯放到砧板上,逐一切开,“啊,看来母亲说得对啊。”
“你母亲说了什么?”
“谣言是煽风点火的,很有可能我最后就依靠绯闻嫁给了他。”
莫女士大笑,外面客厅的对话声忽然停止,两人往里看。她才又压低声音。“到底是过来人,你妈妈是个聪明的女人。”
“在她这个岁数,也许她的聪明是依靠生活经验给的,而不像你这样,以脑子作为基础。”
莫女士走过去教她如何更好地切成大小一致的块状,叶昀觉得自己用词有些过分了,但好不容易跟别人说出了直接的观点,自己也变得轻松。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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