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梦碧先生（二）：六合小溷杂诗（附音频）
寇梦碧（1917—1990）名家瑞，字泰逢，号梦碧，天津人。天津教育学院及天津大学讲师，天津文史馆馆员、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天津市老年诗词研究所所长、天津市文韵学会顾问。曾主梦碧词社，开津门词社之先。有《夕秀词》行世。
六合小溷杂诗序
六合小溷杂诗一卷，泰半为八年沦陷、十年动乱时所作。夫灵均哀郢之赋，少陵北征之篇，不遘乱离，讵有斯作。是知有明一代诗道衰微，及鼎革之际佳章迭出殆有故矣。盖山川风月无代无之，诗人下笔易蹈陈言。倘以今人之心体物，则山川风月自与古异。予避兵藕孔，匿梦槐根，间或稍志所感，得截句若干首。其中梦心篇、鬼趣图、海河逭暑诸作，荒艳幽怪，固有违诗教。然既非古人所历之境，自非古人所为之诗，此差堪自许者，姑录存之云。丙寅重午后二日寇梦碧于亥灵胎馆。
梦心五首
六经糟魄馀安用，覆瓿玄文莫漫嗟。
我有凌云十万赋，坐令肝肺生槎枒。
二
病叶零蝉渐不支，战秋魂气已如丝。
林梢一抹残阳血，看到幽幽化碧时。
三
日月如何闭双眼，梦中梦外路全遮。
拚教心火同身烬，散作人间智慧花。
四
绚烂千春秋作骨，回旋八表梦为心。
一身都在沧桑里，魂路还留夜壑吟。
五
食蛤安知如许事，酒边滋味惯瞢腾。
何须太乙青藜杖，万魅留窥一穗灯。
海河逭暑九首
释迦枉作狮子吼，尼父徒为木铎鸣。
我发微声震天地，但从人外叩焦螟。
二
七不堪中何处去，逋逃薮在大河滨。
谁知月黑灯昏后，老树狰狞来攫人。
三
河干三子自成世，今夕江山属我曹。
连壁恐教成市虎，一花一叶费推敲。
四
憔悴难为泽畔吟，听秋聊复叩希音。
水灯密处虫如雨，来说空山太古心。
五
虞罗遍野将焉用，两两鸳鸯夜比肩。
我自推敲君缱绻，不妨苦乐各从天。
六
林梢碧意渐昏茫，竟体依然似沃汤。
一线炎光红未敛，不辞坚坐送斜阳。
七
彼苍自是丹青手，总觉诗人领略差。
夜色故应明月写，浓装芳树淡装花。
八
坐久凉萤欲上衣，不辞吟到夜钟稀。
云为车驾风为马，十万红珠照我归。
九
两间渐入大宵宅，一榻还留小有天。
只待西风吹客散，疏花短烛抱秋眠。
题鬼趣图十五首
欲论无鬼嫌多事，万叶千花已不灵。
何似寄情荒渺外，瘦灯风杀一痕青。
二
作态烟云欺病眼，媚人花鸟逆诗情。
鬼才小占青林月，听水来寻夜壑声。
三
纸样罗衣瘦不禁，蛩边梦小莫低吟。
嫩魂已渐销风日，草际偎残一寸阴。
四
轻云曾绕玉双尖，到死犹拚学茧蚕。
艳绝故知愁亦绝，秋千背立茜红衫。
五
片时心上万轮回，（骨比）舞磷飞骇且哀。
黑雾一天双血爪，如潮鬼语逼人来。
六
偶谈风月已伤廉，结习都删口欲缄。
何似枇杷花下立，不言不语只恹恹。
七
漆炬无光月色冥，俏红冉冉没烟青。
土花半蚀朝霞面，看煞风流一点萤。
八
强魂谁似赤丁子，一快恩仇胜取怜。
不作太阴炼形死，夜叉化去定飞天。
九
千年郁郁闭佳城，玉匣开时梦忽惊。
争似刘家通替样，操刀只合任彭铿。
十
六丁鞭石血成斑，翁仲相惊语夜阑。
底事蒙羞茂陵鬼，偏教玉碗出人间。
十一
夜壑吟成梦尚疑，零花瘦月漫相思。
腥风闪出敦脄影，哪有秋坟敢唱诗。
十二
除却蔷薇铺梦路，地疮天漏两难防。
髑髅女在幽明际，休认徐妃半面妆。
十三
荒荒三界人神鬼，鬼下宁知有聻存。
我已沉沦鸭鸣国，羡君高卧冷枫根。
十四
肸蚃无灵鬼道穷，獝狂夜泣答悲风。
孱魂应被刑天笑，舞戚犹堪作鬼雄。
十五
逐鹿将焉托蕉叶，战龙旋复入槐根。
此中安得王延寿，为我挥刀斩梦魂。
斜街寻梦四首
玉澜无复碧沙笼，寂寞吴江吊冷枫。
老屋三间诗梦好，城南社又转城东。
二
玉梅花底竞飞觞，酒影灯痕引梦长。
醉里不知芳序改，烛花红瘦晓曦黄。
三
感旧伤春两不胜，落花风雨几阴晴。
从今不按蘋洲谱，恐作山阳笛里声。
四
冷鸥三两送歌阑，灯火斜街唤梦难。
犹有梅花伴吹笛，愿留残雪护春寒。
题棠雨沾衣图三首
逝水漂花去不归，小园残景认依稀。
东风似识风流主，故遣香红点客衣。
二
词仙老去尚风华，酒阵香围兴倍加。
不是嬉嬉子颠倒，海棠何以压梨花。
三
此身早被百花埋，驰逐名场念已灰。
好共海棠花睡去，不须柳汁染衣来。
三蠹庵夜饮二首
肃貌端眉偿绮业，柴烟粪火答清才。
何如酒海挂帆去，一斗浇胸灵境开。
二
残秋恍堕天之外，数客深杯作小春。
何事欢馀转惆怅，乱笳来醒梦中人。
西沽看桃花三首
西园芳事久凋零，怊怅寻春梦未醒。
欲吊桃花向何处，不知魂在女青亭。
二
繁红一现便空枝，漫道寻春去较迟。
自是天公多狡狯，不教人见落花时。
三
采芝何处觅商山，聊借赪霞发酒颜。
太息放牛吾不见，落花红似古矛斑。
双梧馆选韵图四首
半灯吟思入萧寥，呵壁无声影欲消。
蓦地风来碧云乱，海红帘底月如潮。
二
百怪腾拿生肺腑，万灵喑哑失宫商。
爨灰无计留焦尾，起看天琴夜吐芒。
三
泠泠青玉漫相呼，似唤骚魂入画图。
安得苍梧朝发轫，看君飞梦上天衢。
四
百年乔木见孙枝，骨重神寒枉自奇。
不见高歌鬼神下，萤干蠹死汝何为。
小安乐窝吟会
小窝聊当大槐乡，酒半茶初梦味长。
明日梦醒何处去，盐车驽马一彷徨。
晋斋藏张溥孙三家画剩二首
漫赏馀霞成绮句，夕阳红处劫灰红。
羡君双桨浮家去，摇入三家画本中。
二
珊网搜奇赖淑媛，笑将咳唾灭秦燔。
东林复社凭钩缉，犹有孑遗张溥孙。
杨 柳
曾学莹娘画翠眉，也同静婉斗腰肢。
风流往事都休问，输与嵇生锻灶时。
水 仙
一笑横江不算贫，只将葱蒜作盘辛。
莲开玉井寻常见，那信凌波有洛神。
绣 球
绀海缣山路不平，团圞花下忍伶俜。
从今不入巫云梦，已筑楼台七宝成。
上 元
望舒今夜车轮歇，万户千门光影绝。
何当魂作蛤蟆飞，飞上青天化明月。
七 夕
经岁相思一夕酬，辛夷车转绛河秋。
汉皇若指双星灭，省得瓠瓜夜夜愁。
怀人诗廿四首
梦窗四稿樊南集，与世聱牙苦费才。
龙性难驯天械缚，欻然电笑笔端开。
（岧阉）
杯前久断行云路，十载相思感旧游。
心影宛然南浦夜，绿波如酒月如钩。
（衮雪）
楚塞秦川足下看，天风万里蹑青鸾。
词人豪兴空千古，梦里蓬舟笑易安。
（丛碧）
天籁竟同人籁合，内通骚辨外宫商。
何时飞出蕤宾铁，为洗沉灰补乐亡。
（甦宇）
南云媚汝吐晴髻，遂令老笔生华姿。
保此古春道不堕，山魂来写无声诗。
（毅然）
灯痕柳影浑如旧，今夜还疑梦里来。
相对缘何无一语，恐惊身后亥灵胎。
（轮远）
天留一旅待诗亡，五夜吟蛩作道场。
却向城南望城北，泪波冲雨自淋浪。
（叔杨）
负天鹏与处裈（蝨），一笑相看等子虚。
我梦乘槎犯牛斗，九州稊米较何如。
（醉天）
旧禊虹桥费梦寻，块然一老卧孤衾。
雨灯昏处养花气，诗律细时磨道心。
（禹人）
臣朔本来饥欲死，耽吟那得与消寒。
如何猰貐磨腥吻，来啖先生苜蓿盘。
（轶轮）
张抡失足入莲社，巢父掉头乘海烟。
君自粮街看侏饱，九经休诩腹便便。
（孝绰）
笔健曾倾三峡水，诗愁待刬六朝山。
从知此理关风会，莫载齐梁夕照还。
（蜕庵）
相如消渴程皋病，此是灵司福所钟。
但得远山眉供养，不辞长作酒家傭。
（浣菊）
何当抱古学殷顽，奇字玄文尽可删。
后世谁知子云者，不如治鬼罗酆山。
（松亭）
惊飚卷土日昏昏，小住槐柯梦有痕。
难得装春一宵雨，彼苍倘许赦诗魂。
（芳洲）
吴宫花草梦三生，才调香奁旧有名。
收拾纤柔入苍劲，听君吹剑作秋声。
（剑秋）
掩关独梦忘春归，苦尽方知楝子肥。
怪底不兴吾道叹，想应疗得凤凰饥。
（敏庵）
抱冰卧雪理残妆，比翼齐飞金凤凰。
说与旁人浑不解，人天两界一彷徨。
（晋斋）
谁能写此世相图，绝丽奇哀迈往古。
留取卷葹不死心，嚼血喷天散花雨。
（机峰）
近得张生颇奇绝，瑳瑳羸骨道能攀。
如何息壤在兰畹，一小鸿蒙著两顽。
（牧石）
画理文心总不差，刚柔相济质而华。
与君愿共春秋气，说剑何妨更看花。
（宛若）
少耽绮语须妨道，一种痴狂万目瞋。
我赠君诗杂忧喜，百凶肯赦两词人。
（长河、绍箕）
笔底香红著意搜，好从南渡溯风流。
白云留尔山中住，春水方生未许愁。
（蛰堪）
望断盈盈一水间，风来蘋末总相关。
万霞织出天孙锦，何事孤云独去闲。
（孤云）
蝴蝶酒会放歌
诗魂六合跨春驹，头没酒杯安问渠。
蝴蝶可知身是梦，坐消狂慧我非余。
瞿禅丈属题双溪图
南渡仓皇怜琐尾，载书浑不抵愁多。
汝舟讼与柏舟誓，奈此双溪舴艋何。
素面朝天图
香梦惊回晓箭传，安排玉勒好朝天。
却嫌脂粉污颜色，虚费三郎十万钱。
题昆璞画册
笔妙功同殷七七，百花魂魄一时苏。
从今不再愁风雨，收拾春光入画图。
题毅然白描花卉
妖红冶翠俱尘土，过眼芳华梦早醒。
难得天魂留剩墨，夜深和月写花灵。
和汝昌韵
斜街呼酒几过存，校梦何如证梦尊。
知惯楝花风里住，莫教兰蕙种当门。
题梦边词
金碧徒夸七宝台，可知肝肺郁风雷。
烛边泪尽存心史，十万鲛珠是劫灰。
听 歌
雅集香南旧梦消，彼苍何意放春娇。
筝场赖有韦娘在，如此江山不寂寥。
无题四首
学道先须毁性灵，锢神缄口梦犹扃。
从今不守庚申戒，任尔三尸报帝听。
二
土伯自应偕地媪，西母还须配东王。
我已十年空待阙，画他三十六鸳鸯。
三
大宵魆魆浑无隙，入地开天两不能。
温梦且寻二三子，心光分作雪斋灯。
四
阶下囚原席上珍，当门桃李苦无春。
偶然自问还堪笑，埏埴翻成擿埴人。
听昆曲二首
分明天上鬼婆婆，颦笑都宜溜眼波。
渺渺未穷沅澧意，千春何惜一花多。
二
层层帝网罥情丝，咒罢空王咒两仪。
重省悲光当日梦，一袈裟里小须弥。
慰人丧室二首
低回春梦细于尘，月恍风櫺孰与亲。
毕竟心灯长不死，西明唤取作夫人。
二
世业由来与道仇，影妻椅妾自绸缪。
从今打碎葳蕤锁，地老天荒不解愁。
和君坦丈李园海棠感旧元韵三首
绿幄阴阴日向西，李园重到梦俱迷。
料知夜壑吟犹健，任把红香碾作泥。
二
联吟花下步溪堂，未到秋来已断肠。
只把新妆当黥面，落梅休更忆含章。
三
春游啼破恼残鹃，龙汉惊逢末劫年。
漫道诸天张帝网，杯前有路放诗颠。
题万石斋诗稿
几回锷底惊诗胆，一念嵯峨石比顽。
晚历艰危托疏放，遗山感事入香山。
天后宫
梦雨灵风幻亦真，一时悬想历天人。
云鬟霞佩纷诸相，但赏神工不拜神。
沦陷纪事诗七首
惊闻天外响飚车，晓梦醒时失故家。
抗战血同忧国泪，连朝并作雨声哗。
二
扦掫号戒断人行，电炬霜矛照眼明。
多少生民罹死劫，羁魂夜夜梦中惊。
三
山河都付劫馀灰，献铁搜铜事可哀。
宝像新成平等阁，金钟已失济川材。
四
纣绝阴天鬼亦愁，几多志士此中收。
剖心箝口终无惧，一死唯拚复国仇。
五
逃生无处觅蜂窠，渔夺侵牟日益苛。
八百孤寒何处去，累累新塚故人多。
六
群声鼎沸集羶蝇，紫焰烧天素雾蒸。
寥落二楼书画展，耸肩呵手冷于冰。
七
万口交诛黑太阳，深宵剑气入灯芒。
至今鸣咽芦沟水，犹为英雄谱乐章。
右六合小溷杂诗一百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