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几度夕阳红”
听闻金纪夫先生的病情有所好转,多少有些让人欣慰。
已经好久没见到过纪夫先生了。援疆第一次回来时,还见他撑着瘦弱的身骨来参加诗会的活动,见面时也只是浅浅地笑笑,说话时有些喘,显得吃力。我们只能握着先生的手说声:先生保重!
后来回来,不见先生。向海宁问起,说他住到了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神智有时不是很清楚。海宁与先生住得近,以前工作也在一块,几十年过来,有些像亲人。还有章一菲,曾问学于先生,往还也多。
说回来,我与先生相识也已二十多年了,不过我的性格散漫,爱好又多,所以,虽先生时以诗文之事相促,而我却常以忙碌搪塞,一直以来走动不多。
当年,我随质彬先生于东湖之上学习金石书画。质彬先生常说到,学金石书画,不要变成字匠印匠画匠,平时要有字外功,要以诗词文学来浸润涵养,所以就常常教我记诵些“平平仄仄”,“一东二冬”。我早起晚睡,也会读些唐诗宋词。有时手痒,便模仿着写了些,交给诗会一些熟悉的老师,如程忠海、杨国松等。诗会当时有个油印的刊物,主持刊物的除了深负重望的杨叔威、杨仲瑜、徐建等老先生之外,纪夫先生也为其中巨手。
当时的老先生们认真,每有诗作,经常一字一句帮助修改。大概是觉得我年轻,总是非常有心地举荐我参加一些活动与学习,可我却不大识得抬举,多有推却。
之后,岳清夫妇也来住东湖之上。岳清与纪夫先生的儿子是朋友。岳清夫人裱画,纪夫先生就常送些名人为他书写的诗作来装裱,我们也常遇见。后来与岳清一起就有过几次登门拜谒与请益。
记不起初与先生相识时的情形,印象中只是觉得这老人有似饱经沧桑,一脸严肃,且有些不怒自威。但是,接触下来却发现他对我们这些爱好诗词的年轻人既热情又认真。他的诗词楹联写得好,气息勃郁,强健而脱俗。和先生熟稔后,才发现这老人不简单。朱汝略先生告诉我,纪夫先生少年时期曾就学于杜桥汇头村的浙江第一所渔民学校。后来就读于临海回浦中学,接触到进步思想。上世纪50年代,他曾经当过县里共青团的领导,做过那个时候《临海报》社的编辑。章一菲先生那天也告诉我,说老辈人,譬如她父亲章友于先生就曾说过,金纪夫在当时的名气很大,有“某人的口头、纪夫的笔头”这般说道。在我个人的想象中,纪夫先生的青年时代,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一大批具有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的年轻人在那样的一个崭新时代里,心里是敞亮的,工作是热情的,人生也是乐观的。在纪夫先生现存的作品中,就有一首1957年所作的《浪淘沙·秋游》:“何处去悠游,莫负新秋。人生得意少年俦。昔日阳台留故事,今古好逑。 野岭共深沟,最是情投。逍遥岭外望沙鸥。秀水名山共寄兴,何等绸缪。”读这首词,让人感觉这里不但有旖旎的故事,更有欢欣而风发的意气。
后来,国家形势发生变化,反右、文革,各种运动接连不断,性格刚毅且正直敢言的纪夫先生因此蒙受不白之怨,被打成右派,剥夺了工作权利,遣返回家务农……。纪夫先生本人对这些让人伤心的往事一般不大提及,偶尔别人说到,他也只是隐约提及一二,但是炯炯然目光中包含些复杂。读他那个时候的诗词,风格有了明显的转变,变得客观而又理性。他虽然站到了低处,但他的目光却更加犀利,像是具备了洞穿现实的力量。这时候,他的诗词作品也开始由意气风发转向悲慨沉郁。不知道为什么,所谓“台州式的硬气”,在那个时代人们的身上还是能得到充分的体现。比如纪夫先生那些同学中,就不乏有为民请命而以身犯险、舍生求法的。也正是这时侯,可以度人以危机,予人以慰藉的,只有自舐伤口,自我疗伤。于是,诗词便成了先生最好的精神药物。“千秋论得失,一夕悟穷通。此去人生路,关山又几重”“楼外青山半夕阳、寒鸦鼓噪老林霜。平畴满眼苍凉色,一夜西风人断肠。”“残灯孤影在,无语对青峰”,在这些诗词作品中,先生虽然强作通达之语,但凄惶悲凉的心绪充溢满纸,足令观者感慨动容。
有几次,我们曾谈到,说国家不幸诗人幸,先生诗词楹联写得那么好,除了少年时期积累下来的文学底子外,是否也是离不开他丰富而坎坷的人生经历。先生这时也会笑着,大概是默认了我这观点。有次我去先生家,见他正在整理从前的诗作,于是也读了几首,并说到,古时候文人诗以写心,临了时往往又会烧掉许多作品,不使留传,比如黛玉焚稿就是这样一种状况,这很让人可惜。我劝先生还是应该留下所有诗稿,这可以让后人对历史有全面的了解,先生听此不语而若有所思。但他后来印行的《又一村诗词楹联集》,似乎已经删了一些。
纪夫先生平反恢复工作后,任临海市爱卫办主任。这或许契合了中国古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说。似乎还记得先生说过,因为之前学了中医,转而投身医疗卫生事业,也是尽己之能,为家乡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所以,他在卫生工作岗位上,尤其在爱国卫生工作中做了许多事,也获得了许多国家和省里颁授的荣誉。
后来,先生重拾诗笔,于是诗情勃发,佳篇不断。他在“山水屐痕”中“花影弥三径,岚光映一楼。夕阳箫鼓里,野浦看归舟。”在“一缕情怀”里“老圃花开花未瘦,红豆情深,共度期颐寿。”在“即兴吟怀”间“傲骨未贪金作屋,素心难许碧笼纱。”“廿载惊魂和梦远,且凭林壑自心闲,何须惆怅说当年。”在其《苏幕遮·赠内》中,有这样一阕“水云深,鹣鲽偶,地老天长,地老天长久。绿野春浓芳草秀,只爱含烟,只爱含烟柳。 意如绵,情如酒,行止牵衣,行止牵衣袖。香烛心盟还记否,莫听骊歌,莫听骊歌奏。”这词中,四个词语的递进,体现的不仅仅是娴熟的诗词技巧,更多的是表达情绪的递积,情感的递进,是先生促人感泣的深情表述。在先生的这些诗词中,我们可以读到先生的真心情、真性情。所谓“诗言志,歌咏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词作品总是一个人发乎内心、关乎情怀的声音。文韵先生品评诗词曾有“情味”二字。然而当下诗词,有一些却是从书面而来,辞藻看似华美却无关性情;有一些纯熟之极,看似信手拈来,却多陈词旧调,读着就是一股油腻之味;更有甚者,所谓“格律都是对的”,但就是没有人生、没有情感、没有情怀,甚至没有情绪,很难想象,这样的诗词如何可以示之于众。所以,我喜欢先生的诗作,除了那些悲愤忧怀的,还有就是那些惓惓其心者。因为在那些作品中,体现的是一个完整的金纪夫,他不弯腰、不屈服、有脊骨、有血性、同时又情真意切,痴心满怀。在他的作品中,体现的不仅是诗的张力,同时更多的是人生的张力,那是毫无卑微的一个大写之人。
再后来,在临海历史文化名城的建设中,先生也以时不我待的积极状态投入楹联创作,写了许多优秀作品。比如龙兴寺落成后,其为山门所撰一联就极为精妙:龙华树下证禅机,一花一世界;兴善门头留教泽,三藐三菩提。此联有非常精深的佛教用语,如龙华树下,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同时联中又寓藏了龙兴寺在中日交往上,日本僧人最澄在临海龙兴寺向道邃和尚学习天台宗止观法门的这段经历,而常人最不注意,也是最巧妙的,则是将“龙兴”二字不落痕迹、毫不牵强地嵌于联首。我每见先生,每次都要诵及此联,称其为先生楹联中的代表作,先生每每亦颔首笑允。有一次在先生家中,先生指着一联说是新创作的,让名家以书法形式写就,让我读下。原来这是一副借前人词句组合而成的十言长联:俱往矣,尽付一江东流水;待从头,还能几度夕阳红。“俱往矣”取自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尽付一江东流水”则取自李煜的《虞美人》而略作修整,“待从头”取于岳飞的《满江红》,“几度夕阳红”则取了《三国演义》的开篇词-明代杨慎《临江仙》词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先生在这联中借人之言以抒己意,把他自己晚来的人生,还有生命一息犹存,还愿奋斗不止的抱负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些年来,先生对诗词楹联的创作与传承发扬,培育新人也抱着满腔的热情。他和徐建先生在临海老年大学担任诗词班老师时,多年如一日,将讲课费纳入到诗词学会中以作公用,并带领大家每年开展各类采风吟诵活动,以提升大家对于诗词楹联的兴趣。他们那些先生里面,包括杨叔威、杨仲瑜、徐建、朱汝略等,如遇见年轻的诗词爱好者,总会喜不自胜,想方设法邀请参加活动、加入诗会。他们会很热情地帮助年轻一辈写诗改诗,有时候热切地甚至会让年轻人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还积极谋划和扶持诗词学会的接班人,一次又一次,推举年轻一辈担任学会领导职务,而他们自己却甘于幕后辅佐。
为了振兴和传扬中华优秀历史文化,纪夫先生还曾主编《历史文化名城临海——诗词卷》,合作主编了《中华正气诗联选》等书籍。那时我经常看到他来往于东湖里面的博物馆,查阅摘录前人作品。后来这册《诗词卷》成了大家编辑各类临海古代文学集子的基础书籍。《中华正气诗联选》也成为许多书法爱好者书写条幅的必备参考书籍。
先生知我能刻印,曾命我为其刻制印章:“又一村主人”“天地一沙鸥”等,印文所借是陆游和杜甫的诗句,表明他晚来柳暗花明的境况和曾经漂泊且自甘散淡的内心。我为其刻后,先生很高兴,赠我诗曰:“心湖云水阔,襟梦少年心。刀石黄封酒,声情白傅音。六书传万古,一刻值千金。借得如椽笔,豪歌放浪吟。”这里也足见老先生的殷殷之怀。后来,在郭今朝先生那里又听到纪夫先生还有“说项”的谬加之誉,这些都让我既不安又汗颜。对于经常辜负先生们之所望,我确是惭愧有加。
其实十年前,我就曾听海宁说起过,纪夫先生早已罹患重疾。在医院做了胃部手术。他家人也瞒着他,只是让他多些休息。也不知先生是否知晓,平日只若无其事一般,总是拖着他羸弱而日渐枯槁的身骨,像一台不愿停歇的永动机,不遗余力地把诗词楹联作为他人生的重要事业来奔忙。他带着大家,办展赛、搞采风、戮力于创作和组织,还为许多爱好者修改诗词。我每回想起先生,总会想起他如煅铁般嶙峋黑亮的瘦骨,和他炯炯然的眼神,以及饱含诗意、若有所望的笑容。
另外,写此文时,与章一菲、朱健、章雪芳、杨凯等几位诗友一同去看望了纪夫先生和徐建先生。纪夫先生住院于重症监护病房已有数年,护士见我们来,挠叫他醒来,先生努力睁眼,略有些意识,我们说着,他还能点点头,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徐先生则患了老年痴呆数年,与他交谈,只能嘿嘿作笑,应语二三字,让人唏嘘。在此也只希望能有奇迹,让先生们康健起复,并教导后学,共话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