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功才：词语的秘密--烘篮

谭功才硒园雅吟 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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烘篮

文／谭功才

烘篮我们一般不说做，也不说织，而说翻。眼见别的同学都有了烘篮，便缠着母亲：“妈，您儿说给我们翻个烘篮的，几时才有啊？”说着，就脱开烂棉鞋，让母亲看我脚后跟的冻疮。母亲的眼神很复杂，起先有点恼，而后就有些温婉而怜惜了。

烘篮是水竹篾翻的，形状极像花篮，只不过上面大下面小，呈椭圆形。椭到一定程度，便散开少许，遂成为底座。内置破旧大青花碗或洋瓷碗，放少许冷灰，保护碗边的篾不致很快就被烤坏。

那时绝对是吃不饱穿不暖。即便吃饱了，几个时辰肚子里就因油水少而开始叽里咕噜整运动。关于暖的问题，一年到头能换上一季衣服，已属好过人家了。冬天早上在火塘边烤得全身热透，出门被寒风一扫就直打冷战。就使力跑，几里路下来全身又热烘烘的，甚至冒出闷汗。早自习后一到正课，身上复又逐渐变冷，鞋子里像灌了冰块，只好使劲跺脚。

老师不允许，说，叫你们人手准备一个烘篮的，没长记性没长耳朵呀！弄不好耳朵就被班主任揪得老高，脚尖都差不多要离地面了。我不吱声。家里四兄弟都在读书，人手一个？烘篮里的炭从哪里来？你是知道的，我也多次说过鲍坪那些自留山几乎都在一场浩劫中被剃成了和尚头，就剩下一些松树儿了。日常弄饭煮猪食都是一些渣渣草草，火塘里烤火的柴才是从山里挖出的树蔸。也仅仅只有这些树蔸快要燃尽，才能勉强弄到一点可怜的火屎炭。

真正有那么一点钱的，大都买回崖里烧出来的崖柴炭，我们叫孵炭。这种炭质地坚硬，经过炭窑子烧出来的，燃烧持久，火力足够，远比我们平山里树蔸烧出来的火屎炭好。

鲍坪人几乎家家火塘边都有一到两个腌菜坛子，专门用来逼火屎炭的。睡觉前，将火塘里燃剩的明火屎夹进坛子，再盖上，逼迫这些燃得明晃晃的火屎尽快熄灭，第二天起床烘篮里才有内容来对付当天上学的取暖问题。当然，平时火塘里只要有个像样的明火屎可以逼炭的话，都不会被我们放过。我们兄弟多，为了争火屎炭发生过一些不愉快，打破头皮的情况都出现过，但很快就又狗子离不开茅厕板屙屎打得成粑粑了。

上课时，老师在前面讲得唾沫四溅口干舌燥，我们就找准时机在下面偷偷烧洋芋或是红苕，下课铃一敲响，老师前脚刚跨出教室门，我们就从他腋下飙了出去。有时候课堂上做作业忘记了烘篮里的红苕洋芋，就传出了烧糊烧焦的气味。“哪个的洋芋烧糊哒！”老师以最敏锐的嗅觉确定了作俑者，就一个箭步飞过来，将课桌下的烘篮提出来，然后扔到了门外的操场上。只听得里面的瓷碗叮叮当当作响，有人将头钻到课桌下偷笑。

课堂上像鸦鹊窝里捣了一棍子似的叽里呱啦，纷纷转过头来看那捣蛋鬼。他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老师说这叫死猪子不怕开水烫。老师还说他的脸皮有城墙转角厚。老师越说越不解恨，走至近前，再狠狠地掴上几个耳刮子，这才听到那同学“哇”一声哭了出来。老师冬天体罚学生的方法除了揪耳朵掴耳刮子，最常见的就是在寒风里罚站。老师的心情和学生的认错态度共同决定了时间的长短。当然，家长知道后，说不准老师又有面条和包谷酒了。

烘篮是我们学生的专利。老师用火盘，烧孵炭。有时见学生双手冻得像红萝卜，老师就叫学生下课了去他办公室烤火，间或也给学生一点孵炭，让我们记住了老师的好，而将他惩罚我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抛在了脑后。“记人须记好。”爹妈大人在嘴边唠叨过好多遍，我们很好地移植到了老师身上。

冬天大多晴天，早晚温差大，中午气温回升，烘篮就暂时放在了一边。我们都希望这样的天气再延长一些。那些阴冷湿冻的天气格外刺骨，冻疮一旦在这个时候穿包，那日子就苦不堪言了。脚踝手指耳朵三个裸露部位自然首当其冲。就像依赖母爱，人最容易对烘篮产生恋情。因为有母爱的呵护，我们就一直是孩子。成长所付出的代价，无疑也有冬天为我们产生的冻包冻疮，而贫瘠岁月里的烘篮，多少也给我们一些慰藉。

而女孩子一般是不在烘篮里烧洋芋红苕的。在烘篮里烧出来的洋芋特别是红苕，烧不透熟，吃了后就老是放闷屁。窗户用报纸糊得严实，谁人一放屁就满教室闷臭。老师不在，有同学就问：“哪个打屁哒？请举手。”自然没人举手，就有人念顺口溜：“打屁烂肠子，死哒变羊子，羊子不吃草，死哒变孤老，孤老不吃饭，死哒变尿罐，尿罐不长蛆，死哒变公鸡，公鸡不吃包谷籽，死哒就变幺儿子！”教室里一时闹哄哄乱糟糟好一阵子。

放学那时一般烘篮里十有八九都是空荡荡的，偶有同学是烧孵炭的，还有点灰烬。我们就在灯盏窝林子里找一些干柴，弄成一截截的放进烘篮，然后提着系子在空中甩圈圈。只几圈，烘篮里就乌烟直冒，继而燃烧起来。或者提着烘篮迎风一阵猛跑，早将昨晚尿床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回得家，才想起早上出门前挨了顶骨拽的，如果那天是星期天，爹妈肯定要自己将铺盖顶在太阳底下晒干的。如果是阴天，或者下雪呢？得用烘篮来烘铺盖了。想到“顶骨拽”这个词，感觉到头顶还在发紧，就偷偷笑了。那时，云霞还在天边，离夜色远着哩。

烘过的铺盖，和晒过的铺盖，闻起来味道完全不一样，长期尿过的铺盖有股尿骚味。我们说在床上撒尿了，就说画地图或者说下沙市。画地图容易理解，下沙市，就是走水路。烘篮在我们画地图或者下沙市过后，立下了汗马功劳，相当长时间里我们对烘篮都无比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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