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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专栏|《如何谈论你没有读过的书籍》读后杂感

周雪光 管理学季刊 2023-06-28

       


How to Talk about Books You Haven’t Read, by Pierre Bayard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Jeffery Mehlman
NY:Bloomsbury

2007第一次看到这个书名时,不禁偷笑,一本关于不读书之书,想来一定是一本有趣的轻松读物,心中做了标记,有时间时要翻翻。以后还向其他朋友提及推荐过,再以后有了电子版,但一直没有找到空闲打开。这次旅行途中,想找本轻松读物,恰好在IPad上再次看到了这个书名,随意打开。不料一开始阅读就放不下了,产生了许多回忆联想,激发出许多感慨。不吐不快,于是有了下面拉拉杂杂的感想文字,分几次整理出来吧。

哦,谈论这本书的主题—如何谈论你没有读过的书籍—容易引起误解。先说明一下,我的确看了这本书(至少是封面),看名字大致知道作者是个法国人,好像是教授法国文学的。依台湾译本,中文翻译为皮耶‧巴亞德 – “豆瓣读书”上得到的信息。

没有早点碰到这本书,颇有遗憾。这本书特别适合与我相似的同类人,其特点是以读书为业但又读书不够;虽读书但经常浮光掠影、不求甚解而惶惶然。读这本书恰恰调动起了这份忐忑不安的心情。但作者的独到眼光和思路,把这些时而感到的隐痛转化为心头痒痒的快感。不禁把作者引为知己,所以下面文中以“巴兄”相称。下面的文字可能会透露这本书的内容,如果你想享受这本书的阅读快感,就此打住。

虽然读书作文为业多年,但心中一直怯怯地。按心理学说法,这大多是有早年成长创伤缘由的。幼年、少年到青年的大部分时间在文革中度过,按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从一年级到高中,只读了9年书,而且几乎无书可读,安静读书学习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前些日子,一位大学校长在发言时读了别字,引起轩然大波。其实,作为同时代人,我特别理解同情他,因为我也经常如此读别字。在那个年代,正儿八经上课的时间不多,认真聆听老师讲解课文的机会极少。连拼音都没有好好学过,也没有人教过如何查字典。许多关于国学文字的基本知识毫无所知。

那个年代,若找来喜欢的书籍,也只能自己闷头阅读,碰到生字就连猜带跳地一跃而过,不求甚解,按偏旁或类似字形联想而来。在字母发音的语言中,类似做法普遍通行,想来这是直觉上学习效率的驱动,无可厚非。但中国文化中,识别生字偏僻字成为区分人们的教育水平和身份地位的标志。对于文革成长的一代人来说,教育过程先天不足,与其说是当事人的笑柄,更应该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入行从业以来,随着学术研究深入,需要读的书越来越多,但杂事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吝啬。每次走进书店,面对铺天盖地的书籍,心中一方面兴奋,一方面紧张。学术越来越专,读书范围随之越来越窄,连订阅的报纸杂志都无暇翻阅,遑论以前爱好的文学作品了。读书也越来越难以心静气平地细嚼慢咽了,更多的时候是一目十行,浮光掠影,不求甚解。如一位朋友嘲笑我的那样,就知道自己鼻子下面那一亩三分地,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懂。

虽然这本书的书名似乎戏谑,但这本书的开篇主题却是富有哲理:读书即是不读书。当我们选择阅读某一本书时,同时也就选择了放弃阅读其他著作。在时间、精力和兴趣的多重约束下,非此即彼,不可两全。最为极端的情形为不读书,即不打开书本。书中例子之一是,图书馆员只是了解书的名字或者目录,或者图书列表。

然而,这并不见得是坏事。巴兄讲了一个道理:在知识整体上,任何一本书都在其中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所以,重要的是保持一个好的perspective,知道这本书在整体中的位置,其内容常常倒是可以忽略不计了。作者有一比喻:有文化的人犹如扳道工,他需要知道的不是每一辆经过车辆的具体内容,而是它们之间的关系。文化为整体系统之森林,书籍为其中树木之一叶,切勿一叶蔽目。

巴兄区分了两种情形:不读书可能是对书籍毫无兴趣(absence of reading),但也可能是读书人积极的选择(noreading),后者关心的不是具体图书,而是它在整个文献系统中的位置。因此,粗略浏览,一目十行,甚至只看书前目录,而不关注其具体内容,有利于跳出已有窠臼,建立整体关联。

这样说来,在书店耗上半天,磨磨蹭蹭,东张西望,浏览书名,翻翻目录,最后一本不买,空手而归,居然不是浪费时间,而是在勘察森林,开阔视野。下次再走出书店时会带有一种成就感。而且,面对自己书架上一大堆没有读的书,也不再心慌了。

拿本书“随便翻翻”,即略读。印象中,鲁迅的许多杂文是“随便翻翻”而来的感想。大概自古这种读书法就极为盛行,于是留下了一大堆形容词:一目十行,浮光掠影,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囫囵吞枣,等等。这些说法多是负面的,批评性的。巴兄讲的道理是,略读很有正当性。读者在一个领域中的知识越多,阅读就可以越省略。因为TA熟悉这个领域中写作的套路,大致了解一本书的结构,知道在哪里找到基本信息。因此,读书越多,越会略读,越懂越略。

哈哈,这话我爱听。这些年来读书时越来越多地随便翻翻,还以为自己老来不认真了,原来是多年来积累资本的回报。那么,如果一本书的作者别出心裁,不按常理出牌,创建新的建构,该怎么看?那是作者的问题,如果作者不能有效地组织读者的注意力,作者而不是读者应该受到责备。回想一下,自己喜欢的那些作品多是另辟蹊径,引领读者看到一片新的风光。几乎毫无例外的是,这些作品在构思布局、文字表达上独具匠心,引人入胜。很难想象糟糕的文字可以表达出有趣的思想。

有时,略读到只看“标题”,引起思考即可。例如,近来碰到关于政府提供公众服务“最多跑一次”的讲座消息,没有机会前往聆听,但由此联想到各地可见的“行政服务大厅”,不同科室间边界壁垒,以及由此而来的科层制张力等问题,从自己的研究兴趣来说,已经收获颇多了。由此延伸开来,“略听”亦有道理。自己在听讲座时时常心猿意马,走神分心,想来也不为过。其中某一个idea触动了你,足矣。其他方面可以忽略不计。

想来下面这种情景许多人都有同感:打开自己书架上一本颇为陌生的书,才发现上面已经有自己过去阅读的痕迹,各种划线或批注,但却毫无记忆。我们常常全然忘记读过的书,不仅内容,而且书名,而且作者姓名。巴兄还提及更为极端的例子,即一些作者连自己写过的文字都会遗忘,于是不断重复类似想法。(写到此,恨不能把自己的文字都看一遍,以免啰嗦重复)

其实,换个角度就释然了。读书常常不是汲取知识,而是找一个机会通过阅读与自己的思考碰撞,以期激起新的思想火花和感悟。听人说,学术写作要有“片面的深刻”,其实,读书何尝不是如此。有时,读一本书,或许只是从中得到一个idea,一个印象。一本书阅读下来的价值,与其通晓其长篇大论,不如某一说法令人心中一动,引起新的思绪。

人们的阅读记忆有选择性,所以遗忘是一种选择机制。如此来看,书本只是我们思考的媒介,思考完成了,媒介如何也就不重要了。书中有一个比喻很有意思:作者与读者之间犹如聋人间的对话。读者与作者都带着自己特定视角互动,认识对方,但可能是自说自话,于对方所言所寓充耳不闻。其实,每位读者都是带着自己的知识结构从事阅读,用巴兄的话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内在图书馆(inner library)。阅读的书籍要放在这个内在图书馆的某个位置,与已有的其他图书建立联系后,才会产生特定的意义。

书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人类学家认为,人类有共通的思维情感。为了验证这一点,她为一个非洲部落的长老要人讲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故事,想看看当地人如何反应感受。结果很是有趣:当地人没有读过哈姆雷特,但可以与其互动。他们以已有的世界观和“内在图书馆”与莎翁互动,或选择,或抛弃,或改造,用自己文化的风俗规则将原来故事情节加以评判建构,另赋新意。至于哈姆雷特作品在英文世界中的意义如何,对于当地人来说这并不重要。

其实,我们多是从“当地人”的角度从事阅读。

尤其令我感兴趣的是巴兄谈及的读书与不读书的各种途径和方式,涉及到作者、读者、书评者、闲谈者等各种角色间的关系。广义来说,在学术生涯中,我们经历过同事发来文章,学生提交论文,作者签名赠书,还有陌生同仁发来文章,等等,这些互动也是一个“阅读”的过程。在这里不妨称为“阅读的生态学”,或曰“阅读的世界”。

巴兄的思路是这样的:每个人的阅读精力与经历都是有限的,对于一本书的评判难以准确,所以需要通过各种渠道—书评、闲谈,对作者的了解等等—来反复验证,丰富信息,从而达到对书籍恰如其分的评判和稳定一致的看法。的确,阅读既然有如此多的不确定性—选择性注意、记忆与遗忘、意义重构,等等—我们难以对自己独自阅读的经历过于自信。何况同一本《红楼梦》,不同人读来有不同的感受,甚至同一人在不同年龄段的阅读感受都是不同的。这可以说是全方位的“阅读”,或是全方位地搜集信息以便“不阅读”。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大数据”分析?

我们不仅自己阅读,而且通过他人的阅读来理解判断读物。这就是读者与书评间的关系,也包括了读者在与他人闲谈时获取的只言片语的相关信息。正如巴兄所言,我们通过各种形式来“读书”或“不读书”。例如,浏览各种报刊上的书评,给了我们关于这些书籍的大致印象;同事朋友间闲谈时,只言片语的评论,也影响了我们对一本书的看法。

书评在我们的阅读经历中占多大位置,因人而异。记得有段时间自己“发烧”,订阅每周的 New York Time Book Review,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以及New Yorker的书评部分,还不时地到图书馆去翻阅一下LondonReview of Books。印象深刻的是NYT Book Review上的一篇书评,通篇几乎没有评论其作品,只是叙述了书评者与作者交往的几件小事,但作者的生动形象跃然纸上,令人想去读他的作品。而且还可能爱屋及乌,从对作者/作品的兴趣移情到书评者身上。特别是LRB书评中时而可见的那种简捷、幽默、老辣的文笔,给人带来愉悦,恨不能和评书者坐下来喝杯咖啡。

社会媒介时代,更是人人可以评书,各种阅读心得和随时随地可见,如“豆瓣读书”。这些信息影响了我们对这些书籍的评判,影响了我们的阅读经历,也因此帮助我们做出不阅读的抉择。由此想来,古籍中各种注疏本、会校本也属于随年代洗礼而筛选下来的“书评”吧。

读书时,特别是读一本好书时,常常会发现一种情形:在我们不熟悉的领域,作者的观点讨论有新意有启发,但一旦涉及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则常常对作者的观点有保留有异议。这种保留与异议进而影响到我们对作品及作者的整体性评判。

有机会接触到作者本人,也给我们间接认识TA的作品的一个机会。以自己的两个经历为例。斯坦福一位政治学同事写了本关于政治秩序历史演变的书,极有影响,包括在中国。这个主题我也很有兴趣,他还签名送了我一本。不幸的是,该书出版前我曾听他讲过其中一个章节内容,主题是历史上的中国国家演变。听下来感觉漏洞颇多,异议泛起,随之没有足够动力来打开这本书。

另一例子。学术界有一学者名声挺大,虽然专业不同,从未谋面,但因名思贤,一直想找个机会读一读他的作品。不料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听到他的演讲,天下四海,无不涉及,极大的词汇,漫无边际的海聊,顿时对他的作品兴趣索然。文若其人,我深以为然,也会因文字而判断作者,进而影响对TA的其他文字的阅读。有些学者在文中塞入与学术毫无关联的各种套话,引起我的联想:如果一个学者可以“随意”使用与学术毫无关联的套话,那么我们如何可以相信TA在学术研究和写作的其他部分中不也是如此随意呢?

无意间,这也影响了我与书籍间关系。这些日子逛书店的兴趣日益减弱,购书欲望也不大,与以前如饥似渴地抱回一大堆书的情景很是不同。每每拿起一本书掂量之际,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自己经历的和听到的种种故事:命题作文,工程之作,删节阉割,难言之隐。作为读者的我难免戒心重重,兴趣索然。

作为作者,难免遭遇别人谈论自己作品的场景。作为当事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或评论到位,引为知己;或延伸新意,心中窃喜;亦听到泛泛之言,想来读者得益于这本“如何谈论没有读过的书籍”秘籍的启发。

在微博上偶尔发发感想,写下书评,多是正逢心境所在,有感而发,记录下来,而不是刻意推荐。不过,有时引发了与网友的互动,结交到新的学友。经TA们或有意或无意的指点,也多读了几本书,在新的方位上学习。

书中说到,通过阅读来选择知己朋友,因为读书选择可见品味。每人都有自己的内在图书馆,如果人们间内在图书馆高度重合,则品味兼容性高,容易相处。古人以书传情的故事,钱钟书《围城》中那段图书一借一还两个交往机会的说法,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新解。

以上是这本书大致浏览后拉拉杂杂记下的一些感受,更多的是借题发挥,而不是书评。书中许多有趣的内容在这里都没有涉及。以这本书的主题精神来看,想来巴兄也不会怪罪。

翻完这本书的一个体会是,千万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无论是作为读者还是作为作者,无论是斟字酌句的写作还是逐字逐句的细读。我们的文字或阅读只是浩瀚森林之一叶。读者也别把上面的拉杂想法太当真了,如果这些感慨能引起你对自己阅读或不阅读经历的一点联想,或许还会有一点共鸣或异议,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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