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伶俜(新人文小品小说)
彭道光是个书生,住在何法成家隔壁。何法成问他:“你整日捧了本书读,唉声叹气的,几时是个了局?”
彭道光说:“读书就是了局,还要什么了局?”说着,自顾自地念起诗:“……孤穷罪当尔,我今怨尤谁?噎绝梦自语,伶俜影相随……”
何法成知道左不过嗟老叹贫那一套,因听不懂最后一句,便取笑道:“你拎瓶是要打酱油吗?”
彭道光并不恼,也笑道:“伶俜,就是孤单的意思。你一天到晚走街串巷卖炊饼,才是拎瓶盐相随。”
何法成说:“我不卖炊饼了。起早贪黑的,赚不了几个子儿。我改卖符药了,你帮我写个招子吧,就写‘符灵药验,驱邪除怪’。”
彭道光说:“你几时又会此术?”
何法成说:“这个你莫管。晚上我保管拎瓶酒回来。”
彭道光在他的粗布上写了那八个字。何法成便将担子上已有些破洞的“炊饼”招子卸下,换上新的旗号。
何法成卖符药,生意并不好。
中午,有个人习惯走到他摊前,冲他说:“两个炊饼!”
何法成没好气地说:“什么炊饼?”说着,抬头向招子一努嘴:“胡说八道,给你脸上贴一张驱鬼符!”
这时又来一人,家里有幼儿哭闹不止,到他摊上买过几张“天皇皇地皇皇”的贴子,也嚷道:“你的贴子不灵!前日依你的说法,街口都贴了,夜里哭得更凶。”
何法成便问:“你家床朝那边摆?小孩又是朝那边哭的?”
那人一时语塞,何法成说:“你连朝向都没搞清,胡乱贴如何管用?你要让小孩的脸对着贴符的方向,才灵验的。”
那人想了想,忽又嚷道:“你前日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只要贴了你的贴子,不灵就赔十个炊饼。我要炊饼!”
前面来的那人说:“他若有炊饼,倒比符更灵。小孩子有喷香的炊饼吃,保管不哭。他那丹药,说不定就是做炊饼馊了的面做的。”
说着,两个人一齐把他的招子拉下扯破。
何法成气咻咻地回到家。老婆贾氏见招子也破了,便猜出了八九分,也不多问,宽慰道:“卖符药虽然比卖炊饼省劲儿,也不要多大本钱。可是好钱不好赚。眼下倒有一个来钱更快的法子,不知做得不做得。”
何法成一路的闷气,让贾氏几句话打消了一半。
贾氏接着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北禅院的莫和尚又到门前来卖弄。说他会烧炼术,炼成了银母,凡一切铜、锡之物,点着即成黄金,岂止数十百万?还说我是用他不着。他一个出家人用不着,我们只愁没得用呢。”
贾氏虽不出众,却也有些姿色,何法成料那和尚是不怀好意。之前也听他吹嘘过烧炼术,并不十分相信。如今又听贾氏说起,心想,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凡事要敢试,万一实现了呢?何况家中的炉子比别家的火更旺。
于是,何法成与贾氏如此这般地密谋了一番。
第二天,何法成依旧扛着招子去卖符药。
莫和尚果然又到他家门前闲逛。贾氏穿了件比平日鲜艳的衣服,打开房门,对他说:“师父昨日问我家有无多余布料可施舍,布料没找到,拙夫的衣衫倒有一件现成的。师父若不嫌弃,就进来试试合不合身。”
莫和尚有心挑逗贾氏,听了这话,不啻久旱逢甘霖,忙不迭地说:“善哉!善哉!我也正有银子回敬娘子。”就随贾氏进房。
贾氏拿出一件贴身汗衫递与莫和尚试。莫和尚忙解开僧衣,笑嘻嘻地说:“多谢娘子……”
一语未了,只见何法成闯了进来,一把拉过莫和尚,叫道:“你们干的好事!出家人宽衣解带,调戏民妇,该当何罪?”说着就捆莫和尚。
莫和尚百口莫辩,不停告饶。
何法成说:“饶你也不难,你须将烧炼术说与我。”
莫和尚情知中计,只得将烧炼术说了一遍。何法成不信,定要他演试一番。莫和尚叫起一炉火来,从腰袋里摸出一块石头样的东西放进罐子熔化起来。又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都是些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来,弹在罐里。那火支支地响了一阵,取罐倾了出来,竟是一锭细丝纹银。何法成看了雪花也似好银,不由赞道:“果是仙家妙用!今日且放你走。石块、药包留下。”
莫和尚从何家出来,当夜就逃走了。
何法成学得烧炼术,欣喜若狂,每日只是吃喝玩乐。没银子了,就用莫和尚给他的石块药末烧一点用。上街到钱店里去看,钱店都说是十足纹银,随即就换了许多钱。
彭道光见他无所事事,就问他哪来的银子。何法成得意地说:“我如今是银子赶人,麾之不去。”
那日,又撞着扯他招子的人。何法成说:“还在到处找炊饼吃?叫声好听的,我带你去吃鸿鹄楼的炸燕雀。”
人人都知何法成有钱了,却没人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有人问他是不是掘藏了,他就笑而不答。
一日,何法成又为想纳妾事与贾氏拌嘴,一伙士兵闯进家门,为首的喝道:“你的造化!王将军要你去拜见。” 便不由分说地拉他走。
何法成从没进出过官府,一进大门,早被将军府气势惊得目瞪口呆。
王将军见何法成猥琐的样子,有些疑惑地说:“我看你身上蓝缕,既有烧银之术,何不多烧些来自己用度,没得像个乞丐。你,真的会烧银?”
何法成哆哆嗦嗦道:“会便会些儿,只是不多。”
王将军厉声道:“会便是会,如何说不多?本府即日要进攻雄城,急需银子助阵,特命你为银库提举,随军南征,以备不时之需,不得有误! ”
何法成说:“五两、十两,小的还能烧出,这军需……”
不容他说完,王将军身边一人打断他道:“什么五两、十两!你以为大将军缺买炊饼的钱?”
何法成听着觉得耳熟。抬头看时,也觉那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何法成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当官,当着手下人,吆五喝六,倒也威风。只是一想到将军命令,又忧心忡忡,觉得什么银库提举,简直就是提心举胆。
大军行至雄东山,王将军传话来,要他两日内备好三千银两。他慌忙烧炼,将所带石块和药水全部用了,只烧得八两银,又收拾了些碎银屑,上秤一秤,只多了三钱二分一厘。
这时,有人撩开帐门进来,正是那日将军身边的人,何法成越发觉得眼熟。
那人笑道:“一年不见,就不认得了?你留提举夫人一人在家,不怕别人勾引?”
何法成恍然大悟,原来是莫和尚,便料定王将军召他烧银,定是他的报复。
何法成说:“你自会烧银,如何攀我?”
“什么烧银?不过是骗人的勾当。”莫和尚说:“你当日害得我好苦,也该略尝些其中滋味。”
何法成说:“算你狠!明日将军逼问时,我就将你供出。”
莫和尚说:“只怕刀架脖子时,你没那机会。”
说话间,外面忽然杀声大起。
原来敌军早在山上埋伏。一阵厮杀,王将军竟死于乱箭中,众士兵也死的死,逃的逃。
何法成躺在草丛中装死,躲过了敌军的搜检。
次日天亮,他爬了起来,踉踉跄跄沿着山涧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四下看,没有看到莫和尚。究竟是想看到莫和尚活着还是死了,他也说不清。
不知颠沛流离了多久,何法成终于回到了家。
隔壁的彭道光见他狼狈模样,不免吃惊,告诉他贾氏半年前便随一个外方人走了。
何法成是死过一回的人,并不伤心。他问彭道光:“你以前念的那个拎瓶提罐的诗怎么说来着?”
彭道光想了想,道:“哦,你说那首诗呀。那是范成大的诗:我今怨尤谁?伶俜影相随。早跟你说过,这伶俜也不是那拎瓶。你们丹客烧银时觑空偷人银子走才叫做提罐。”
何法成笑道:“是的了。不管拎什么瓶提什么罐,我如今已无谁可怨,正该出家了。”
后来,北禅院多了一个法成和尚。
法成和尚不会念经,因做得一手好炊饼,每日去香积厨教火头僧做饭炒菜,还笑道:做饭的可以成大,我做饼如何不能法成?
2018年5月28日于奇子轩
附记本篇素材取自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十一:
王先主时有何法成者,小人也,以卖符药为业。其妻微有容色,居在北禅院。侧左院有毳衲者,因与法成相识,出入其家,令卖药银,就其家饮啖而已。法成以其内子饵之而求其法,此僧秘惜,迁延未传。乃令其妻冶容而接之,法成自外还家,掩缚欲报巡吏。此僧惊惧,因谬授其法,并成药数两。释缚而窜。法成闻此术以致发狂,大言于人,夸解利术,未久闻于蜀。后主召入苑中,与补军职。然不尽僧法,他日药尽,遽属更变,伶俜而已,偶免谬妄之诛也。彭韬光者,与何生切邻,兼得其事,为余话之。
烧银事,古代小说多有叙及,本篇袭用了《拍案惊奇》卷十八《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和《儒林外史》马二先生遇洪仙故事中的烧银描写。
另外,鼓道光所吟诗为范成大《除夜感怀》“……孤穷罪当尔,我今怨尤谁?噎绝梦自语,伶俜影相随……”。其他词句亦多化用自古小说,如丹客烧银时觑空偷人银子走叫做“提罐”,出于《丹客半黍九还》;何法成“银子赶人,麾之不去”语见《醒世恒言·施润泽滩阙遇友》;“会便会些儿,只是不多”语套用《西游记》七十六回猪八戒语。如此者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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