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古阁刊本《六十种曲》弁语题辞收录整理问题
作者简介:杨秋红,1974年生,河北保定人。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戏曲学博士。现任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戏剧史。已发表论文30余篇,其中《汤显祖传奇与元剧关系考论》一文获第七届王国维戏曲论文奖三等奖。代表性专著《中国古代鬼戏研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传统鬼神戏研究》(18FZW020),主持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项目《〈鹅幻汇编〉评注》(1811)。
杨秋红
毛晋(1599-1659)是晚明著名的藏书家、出版家,江苏常熟人。汲古阁是他的藏书楼,也用作书坊名。汲古阁《六十种曲》是以明代传奇为主的选集,于崇祯年间分六套刊行,在三年内陆续出齐,每套第一种扉页题“绣刻演剧十本”。六套一起重印时,才有了《六十种曲》之名。今存首套牟语和二至五套题辞,即通常所说的序言,尚未发现有第六套题辞。从明清到现代,五篇序言的收录情况复杂,现代整理本不少,问题很多。
一、汲古阁《六十种曲》明清版本及弁语题辞收录
海内《六十种曲》收藏最富者莫过于吴晓铃先生,对《六十种曲》整理贡献最大者也莫过于吴晓铃先生。先生身后将所藏赠与首都图书馆。现首都图书馆藏明末汲古阁《六十种曲》零种55种,其中包含《白兔记》《西楼记》《飞丸记》各两种。北京市政府、马彦祥捐赠的除外,吴晓铃捐赠的共38种,题签为“常熟毛氏汲古阁”本,均为明末刻本。在这些零种之中,可能有序言的两种,即:第四套第一种《绣襦记》和第五套第一种《锦笺记》。《绣襦记》前确有《题演剧四套》,《锦笺记》前则没有题辞。除吴氏捐赠之外,首都图书馆藏明代零种,还有常熟毛氏汲古阁《春芜记》《锦笺记》可能有序言。《春芜记》为第三套第一种,首图所藏是成套书中逸出的散本,单册。《锦笺记》一夹四册,瓦灰色书衣,扉页两条竖线,正中为“锦笺记”三个大字。抬头位置是“六十种曲之一”,落款位置为“汲古阁藏版”,似单独出版物。书破损严重,缺目录页,第一出残留后一半,以“金镶玉”的方式修补过。这两种实际上前面也没有序言。
首都图书馆藏明末虞山毛氏汲古阁《六十种曲》,为吴晓铃捐赠。这套体现初印本面貌的《六十种曲》,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六十种曲》汇刻本。扉页正中为“六十种曲”四个大字,右有“汲古阁订”、左有“本衙藏板”字样(见下图1)。首套书衣右侧为“绣刻演剧十本”六个大字,左侧为首套目录,每列五种,共两列,落款为“实获斋藏板”(见下图2)。首套目录页之后紧接《演剧首套弁语》《题演剧二套》《题演剧三套》《题演剧四套》《题演剧五套》,一篇终了,另起一页连排下一篇,五篇序言顺次而下。序言过后,才是《绣刻琵琶记定本》正文。其中《题演剧四套》的版式、字体、行款,书口“四套序”的字样及页码,都和初印本《绣襦记》前面所附《题演剧四套》完全相同。
图1
图2
前四篇序言是写刻体,第五篇是刊刻体。姚华在《菉猗室曲话•毛刻签目》中断言《演剧首套弁语》是毛晋亲笔所书,“至其书体,予曾以与《词苑英华》及汲古诸刻本题跋相对,如出一手,已可断定。况文章气味最近,尤不可假乎。”[1]吴晓铃也将写刻体序言“细心拿来和《津逮秘书》里保存下来的全部毛晋的写刻题跋对校一过,才知道不单独是写的赵孟頫,而且只要是相同的字,间架笔画竟然不爽毫厘,足以断定《六十种曲》题辞就是出于毛晋之手。更何况汲古阁本《津逮秘书》的行款、字题和标页地位全同《六十种曲》呢。”[2]那么,吴晓铃先生所说“我所见到的题词都是写刻”,[3]恐怕是笔误。因为吴晓铃先生受文学古籍刊行社委托校勘《六十种曲》的时候,“所掌握的汲古阁刊本的确是60种,只不过首套第一种《琵琶记》的封面没有保存下来而已。”[4]也就是说,这一套《六十种曲》是恢复了初印本的面貌。如果吴晓铃先生确有第五套题辞的写刻版,他不会弃而不用。蒋星煜先生《〈六十种曲评注〉序》曰:“我曾看到从首套到第五套的五篇弁语(弁言),发现有四篇书法完全一致,而另一篇则略觉峭拔,风格则仍相近,和毛晋为汲古阁刻本《陆放翁集》《山居小玩》所写题跋没有太多的差异。文章的体例五篇均带骈骊色彩,偶见工整对仗,属于同一作者之手也是没有问题的。”[5]蒋星煜先生也赞同弁语为毛晋所书,只是不知蒋先生所云另一篇书法风格“略觉峭拔,风格则仍相近”的序言出自哪里。
在明末《六十种曲》汇刻本之后,清代还有此书的翻刻本、重修本。首都图书馆藏清翻刻汲古阁本《六十种曲》,缺《北西厢》二卷,存五十九种。原为北京孔德图书馆所藏。首套《双珠记》题名下有“北京孔德学校之章”。封面正中为“六十种曲”,抬头位置是“汲古阁订”,落款位置为“本衙藏板”。“汲古阁订”下方有朱印一枚:“江右三多斋校订古今书籍经史时文于江南省状元境书坊发兑”。由“三多斋”书坊名可知,此版本约为清乾隆年间刊刻。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集,似每两集对应明刊本的一套。六十种剧目和明刊本相同,但子丑、午未、戌亥诸集与明刊本一、四、六套在选目、排序上差异很大。只有《演剧首套弁语》,卞语字体款式同明末汇刻本相同。
清道光乙巳年(1845)重修本《六十种曲》,即大家常说的补刻本、通行本,影响较大。首都图书馆藏道光本扉页为朱砂色纸,正中是“六十种曲”四个大字,右侧抬头为“道光乙巳季重修”,左侧落款为“同德堂藏板”。纸张质量低劣。也是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集,以《双珠记》作为首套第一种。也似以每两集对应原来的一套,在每套第一种剧目前有封面,白纸墨印,白纸侧边内折后与黄纸合成双层,中线右侧有“绣刻演剧十本”大字,左侧书“第×套”并剧目名,剧目分三列,前两列各四种,最后一列两种(见下图3、图4)。道光本《六十种曲》也只有首套弁语,字体非原版,显然是仿写的,行款大别于明末汇刻本。
图3
图4
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了上海图书馆藏《六十种曲》,标“明汲古阁刊本”。其目次和道光二十五年版一样。所不同的就是封面,正中为“六十种曲”,抬头为“汲古阁订正”,落款为“本衙藏板”。只有《演剧首套卞语》,字体排版也和道光版完全一样。此版与道光版《六十种曲》是一个底本。
综上,对于《六十种曲》弁语题辞的流传而言,最重要的版本为明末汲古阁汇刻本《六十种曲》,集前五套序言为一体,且体现的是初印本风貌。清本粗糙,唯收首套弁语。
二、今人整理本汲古阁《六十种曲》弁语题辞收录及问题
(一)排印本系统《六十种曲》弁语收录情况
1935年,开明书店出版了《六十种曲》排印本。此本由胡墨林断句,叶圣陶、徐调孚校订,由于条件所限,当时把初印本汇聚成书的条件还不具备,漫漶不清的后印本、问题众多的道光重修本,都不堪阅读。开明书店排印的《六十种曲》虽是以“道光补刻本”为底本,但也“访求了许多部的《六十种曲》拿来互相核对,把脱漏处补足,把错误处订正,遇到疑惑难决的时候,就通信请教藏有零种初印本的收藏家”。[6]因此开明书店本《六十种曲》的出版在当时意义重大。这套书的弁语依照道光本《六十种曲》体例,只有《演剧首套弁语》,但把“演剧首套”四字去掉,以《弁语》为名,加深了将其误作全书总序的错觉(见图5、图6)。这是最早的《演剧首套弁语》整理本。而且此书取首套弁语落款里的“阅世道人”作为此书的作者。
图5
图6
从开明书店版《六十种曲》的《排印缘起》上,吴晓铃获悉《六十种曲》版本的传承和递嬗的脉络,并因而发愿搜求汲古阁毛氏刊行的初印本的零种。[7]1948年9月间,他写成《现存〈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该文刊于同年10月29日和11月5日的北平《华北日报》副刊《俗文学》第70期和第71期。[8]文中公布了他整理的四篇序言,并引述了他此前发表的《〈六十种曲纂刻人质疑〉质疑》一文中的观点:
蔡五石先生发见的署“静观道人”的《题<演剧三套〉》的确是重要的,但,这并不是孤本。我所藏有的初印本《绣襦记传奇》卷首有署“闲闲道人”的《题〈演剧四套〉》,初印本《锦笺记传奇》卷首有署“思玄道人”的《题〈演剧五套〉》,再加上署“阅世道人”的《〈演剧首套〉弁语》,《六十种曲》六套里只有第二套和第六套的两篇《弁语》还未发现而已。[9]
蔡五石先生在《俗文学周刊》第三十二和三十三两期发表了《〈六十种曲〉纂刻人质疑》,吴晓铃读后在《俗文学周刊》第四十一到四十三期写文质疑他的质疑,这段文字就出自于此。此文收入《吴晓铃集》第五卷。可见,从写质疑文章一直到写《小记》,吴晓铃掌握的《六十种曲》序言只有四种,因此他公布的是《〈演剧首套〉弁语》《题〈演剧三套〉》《题〈演剧四套〉》《题〈演剧五套〉》。
1954年,文学古籍刊行社用开明书店本纸型重印《六十种曲》,吴晓铃负责校点。此时距离他开始搜求《六十种曲》初印本,已经二十年了。吴本人收藏《六十种曲》初印本传奇三十种,又多方搜求,把全国公私藏家收藏的初印本凑集在一起,基本完备,他也已经找到了《题演剧二套》。唯缺首套第一种《琵琶记》的封面。“于是特请国画家陈志农兄影覆了‘绣刻口口记定本’五字,又摹拟各本扉页形式补写‘琵琶’二字。”1989年,吴晓铃撰写《〈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一文时说:“我收到一部初印本《琵琶记》保存有扉页,因此想到如果还有再行重印的机会最好换上这页真的。”但这个愿望一直也没实现。1954年版《六十种曲》序言插入各套前面,剧目的排列次序也做了较大调整,基本恢复了初印本的本来面目。[10]这一版《六十种曲》收入的首套弁语和二至五套题辞,全部是影印版,和首都图书馆藏吴晓铃捐赠明末虞山毛氏汲古阁《六十种曲》为同一版本(见图7)。
图7
图8
1958年和1982年中华书局的两种排印本都是1954年排印本的再版,没有经过任何修订,弁语题辞亦保持1954版的面貌。(见图8)或许没有合适的契机,故未见吴晓铃再专门整理《题演剧二套》。另外,吴晓铃藏明末汇刻本《六十种曲》之“演剧首套弁语”下并无毛晋藏书印,只有“晓铃藏书”朱印一枚,但文学古籍刊行社版《六十种曲》弁语同一位置却出现了“
(二)学术普及本系统《六十种曲》弁语题辞收录
除了上述三种经典的排印本之外,还有三种现代整理本,普及性强,影响较大。编者有种种考虑,未必收入弁语题辞。
第一种是黄竹三、冯俊杰主编的《六十种曲评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本书“以山西省图书馆藏清代重印的一百二十卷本(存一百十九册)《六十种曲》为底本,参校中华书局本,以及其它相关版本,改用简体字横排,重新标点,并加注释,每剧各出均有短评,每剧均有作者作品考述、总评。最后还有附编,收入与本剧有关的研究资料,并选《六十种曲》以外某些古本的插图若干,附于剧前。”《出版说明》中说,原书之“弁语”“绣刻演剧十本”等影印页,没有收入。[11]事实上五篇序言全部影印收入,放在相应剧目之前。其目次和文学古籍刊行社印行的体现明代初印本面貌的《六十种曲》排印本相同,以《琵琶记》为首,并未按照底本编排。
第二种是张岱年主编的《传世藏书•集库•总集•六十种曲》,江巨荣、李平整理,章培恒审阅,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整理说明》曰:“此次校点,以明刻汲古阁本为底本,参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标点(该本出自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年版标点本,文学古籍刊行社本又出自1935年开明书店排印本,而于开明本及汲古阁刊本中的误字、俗体有所改正);也参校了一些别的版本,皆见于所附校勘记。”[12]《整理说明》说文学古籍刊行社本出自开明书店本,显然是不对的。这一版《六十种曲》简体横排,将弁语题辞全部插入相应位置,[13]题名依明末刊本,但底本的馆藏地信息没说。
第三种是张岱年总主编,章培恒主编,江巨荣、李平整理的《四库家藏•集库•总集•六十种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从《提要》看,这一版实际上和《传世藏书》丛书中的《六十种曲》为同一底本,区别在于只录原文,没有校勘记,未收弁语题辞。
(三)专题资料汇编本系统《六十种曲》弁语题辞收录问题
由于《六十种曲》的弁语题辞具有理论性质,因而不少专题资料汇编本都收录。
有的只收入《演剧首套弁语》,略举三种。毛晋著、潘景郑校订《汲古阁书跋》,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此书只收首套牟语,原来的题名弃之不用,直接题《六十种曲》,显然是以之作为全书总序。《六十种曲》前加“*”号,意即作者在毛晋自刻《隐湖题跋》、丁祖荫《虞山丛刻》(其中收入《隐湖题跋》并重刊)的基础上补辑所得,[14]版本来源未标注。此书出版时,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的《六十种曲》并五篇序言已经面世三年了,或有具体原因未及参阅,书中只录首套弁语。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历代书目题跋丛书”将明毛晋撰《汲古阁书跋》与清王士祯撰《重辑渔洋书跋》合作一书出版,《汲古阁书跋》即1958年潘景郑校订版原样。首套弁语为铅印,繁体竖排,句号断句。《〈琵琶记〉资料汇编》也收入“明阅世道人”《演剧首套弁语》,因《弁语》中言及《琵琶记》,简体横排,现代标点,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
还有一些专题性著述,将五篇序言全部收入。详见下表,依出版时间先后排列如下:
表1《六十种曲》弁语题辞收录情况
上述《六十种曲》弁语题辞的收录本存在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1、版本信息模糊或者错讹。
以上五种收录《六十种曲》五套序言的著作中,有三种没有标明版本。《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虽然标注“录自明汲古阁刊本《六十种曲》”,但也没有具体的馆藏地信息。《历代曲话汇编》每篇序言后面的落款都标注“清道光间重修本《六十种曲》×套卷首”,但清道光重修本《六十种曲》只有首套弁语,实无二至五套题辞。蒋星煜先生在《〈六十种曲评注〉序——六十种曲的编刻与流传》中还专门探讨过编者“有意”忽略二至五套题辞的原因。不知《历代曲话汇编》本如此标注有何依据。
2、弁语题辞的名目混乱。
明末虞山毛氏汲古阁《六十种曲》之五种序言原题作:《演剧首套弁语》《题演剧二套》《题演剧三套》《题演剧四套》《题演剧五套》。1948年,吴晓铃在《现存〈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一文中公布了他整理的《〈演剧首套〉弁语》《题〈演剧三套〉》《题〈演剧四套〉》《题〈演剧五套〉》,题名基本依照明末虞山毛氏汲古阁本。《演剧首套》《演剧三套》《演剧四套》《演剧五套》似以不加书名号更为妥当,这是细枝末节问题。虽然他在《小记》中也曾以弁语统称五套序言,但整理出来,并没有更改明刊本的原貌。这是一种审慎的态度。
1936年开明书店本《六十种曲》将“《演剧首套弁语》”省作“《弁语》”,在二至五套题辞发现之前,《演剧首套弁语》被公认为《六十种曲》全书的总序,但在二至五套题辞发现以后,吴晓铃已经辨明《演剧首套弁语》并非全书总序,只是首套的序言而已。即便如此,误把首套弁语当做全书总序的情况仍然存在。《汲古阁书跋》连《弁语》也省掉了,直接冠以《六十种曲》题名,就是如此。
上表五种著述中,《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华大典》的弁语题辞遵照明刊本。《中国文论大辞典》基本也符合明刊本的题名方式,却将“《演剧首套弁语》”改为“《演戏首套弁语》”,词条内容为:“见毛晋编《六十种曲》,文学古籍刊行社本。作者阅世道人。”后面四套的题辞出处都略云:“见《六十种曲》”,[15]具体版本语焉不详。其中《题演剧二套》的作者竟作“无名氏”,而非“得闲主人”,和三四五套作者静观道人、闲闲道人、思玄道人殊不匹配。可见,《中国文论大辞典》尽管略去《六十种曲》五套序言的具体内容,仅存的少量文字中,错误与不规范之处仍然不少。
《历代曲话汇编》在二三四五套题名后擅自添加“弁言”二字,不妥。改动最大的莫过于《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来在落款处的“阅世道人”“得闲主人”“静观道人”“闲闲道人”“思玄道人”,被放到题名最前端,每种题名里原有的“演剧”二字被拿掉,题名末尾也都擅自填加了“弁言”二字,改得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不可否认,弁语(或弁言)、题辞(或题词)都是序言的性质。但从文体学的角度看,它们还是有区别的。序产生于西汉,写法严谨,讲究章法。题辞产生于东汉,带有随感性质,写法更自由,多用韵文。“弁”本义为帽子,写在前面的话故称“弁言”,更晚出。明清戏曲序跋中序、题辞很多,弁语少见,其性质更接近于序。李渔《复俞贞庵》曰:
集以序传者,《三都》而后不再见;近世弁语,悉借书籍以传。拙笔之序名稿,尚恐书留千载,序仅一时。譬之如来金身,千古不坏;佛头尘秽,风过即消。求附不朽而不可得,敢如来谕所称?不虞之誉,徒滋厚馈。[16]
李渔受他人之托作序,故有此一封谦虚的回信。李渔将古人之序和今人牟语并举,可知二者性质相近。弁语的写作下笔谨慎,非随感可比,多点明作品教化之意、雅正之旨。如环碧主人题《〈醒世姻缘传〉弁语》。题辞在万历朝兴盛,清王之绩《铁力文起》前编卷一论“题辞”云:
王懋公曰:题辞之文盛于明,而临川汤氏尤为杰出,如《南柯梦》起句:“天下忽然而有唐。”《牡丹亭》结云:“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语皆旷绝,应咏“穆如清风”之诗以赠之。[17]
戏曲题辞很少系统地阐述写作缘起、作品体例、写作目的等。往往着眼于作品的主旨,篇幅较短。王之绩对汤显祖传奇题辞的点评也是着眼于其对人有启发的地方。在王之绩看来,汤氏题辞具有典范意义。
就《六十种曲》而言,首套序言为“弁语”,与首套传奇的“忠孝节义”之旨更匹配,有奠定整套书雅正之风的宗旨。二至五套“题辞”,和选剧题材相应,从格调上是居于“弁语”之下的。既然“弁语”“题辞”有别,那么整理者还是依原样为好。
3、落款的版式和文字不一。
《六十种曲》弁语题辞的诸多整理版本中,在排版方面,无论简体横排,还是繁体竖排,落款另起一行的多,于每篇序言末牵连而下的少。《中华大典》和《历代曲话汇编》是连排的,当另起一行为是。
首套弁语和二至五套题辞的落款中包含题写时间和作者信息,分别是:登高日阅世道人题;阳生日得闲主人题;仲秋巧前一日静观道人题;花朝雨过闲闲道人题;长生日思玄道人题。在题写时间后以逗号或空格断开的多,连排的少,两种形式均可。文字识别大多数版本都一样,唯《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陌生日”“闲一道人”与别本不同。每一套序言的题写时间都在某一个节气,“阳生”即冬至。阴气到冬至时盛极而衰,阳气则从此时开始生发。《周易•复卦•象》孔颖达正义曰:“冬至一阳生,是阳动用而阴复于静也。”[18]故应以“阳生日”为是。明刊本中,“闲”字下有一斜点。行书、草书写法里,如果两个相同的字相连,第二个字可以用两个点代替,也可以用一个点,如苏轼《寒食帖》。从这个点起笔落笔看,不是“一”。还是断为“闲闲道人”比较妥当。在《六十种曲》写刻体序言里,这种情况共出现三次。王永健《昆腔传奇的宝库——评〈六十种曲〉》一文说《题演剧四套》文末署的是“花朝雨过遇闲道人题”,[19]这个“遇闲道人”,和原书差距就更大了。
三、汲古阁《六十种曲》弁语题辞正文整理问题
汲古阁《六十种曲》的整理本,在断句、字形识别方面存在不少问题,详述如下。涉及到的整理本引文,已于前文说明出处页码,下文不再一一标注。整理本有繁体、有简体,不涉及繁简字、异体字、通假字分歧的,一律以简体出之。吴晓铃《〈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一文,原始出处难寻,本文以收入1989年《〈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附录中的版本为据。本文涉及到的整理本主要集中于1989~2011年期间,1986年版《简化字总表》是重要的参考依据,1955年发布的《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一)《演剧首套弁语》正文整理问题
《六十种曲》首套十个剧目表现“忠孝节义”主题,以《琵琶记》为首。因为《演剧首套弁语》发现最早,所以整理本也最多。1935年开明书店版《六十种曲》最早。1958年出版的《汲古阁书跋》主要参照开明书店本,有几处改动而已。第一处是在“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的“若乃词曲”后面添加句读。第二处是将“暨八义三元名部”之“名部”改作“各部”。第三处是将“胜地阳春,丕遍下里矣”之“遍”改作“编”。添加句读没问题,后两处文字改动显然是错误的。下面对其他整理本出现分歧最多的地方进行讨论。
1、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此处的分歧主要在断句。以下按出版时间为序,把不同版本的整理情况罗列如下:
开明书店[20]《六十种曲》: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琵琶记〉资料汇编》: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传世藏书》: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历代曲话汇编》: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中华大典》: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
不断句的两种,断在“词曲”后的三种,断在“猥云”后的也是三种。断句的关键,在于对“猥云”的理解。“猥云”有两个意思,一是用于“拥月猥云”,指亲近女性,《弁语》里显然不是这个意思。第二种是“无根据地随便说”,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六十四,讲到“乌台诗案”,录太皇太后的话:“先帝三月上仙,轼五月题诗,猥云轼则有意。似此使人何可当也?”[21]类似用法同书至少还有三处,他书也有很多。这种情况下,“猥云”一般放在句首。所以应断为:“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这句话接续上文,是说那些貌似有学问的先生,一味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说到词曲,就随随便便地说王公贵族们对此也不屑一顾。毛晋对这种态度深表遗憾,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感叹:“嗟乎!几令纯忠孝、真节义黯然不现本来面目。”
2、从“适按”到“神超于骨”。
此处的分歧也主要在断句,也有字形识别问题。不影响文意的标点不在考虑范围。有三种断句方式,第一种是开明书店《六十种曲》的断句方式,《〈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和《传世藏书》全部继承它。现录开明书店本如下:
适按琵琶荆钗善本。暨八义三元名部。卓然绝调千秋。风华一代。绿韫简其清真。墉城标其玄着。大都类休文入释。理优于词。右丞证梵。神超于骨。
第二种是《〈琵琶记〉资料汇编》版,从“适按”到“玄著”与开明书店本句读相同,“著”作“箸”。后面断为“大都类休文、入释理、优于词,右丞证梵,神超于骨。”与别本都不同。这种断句法违背了此文“四六”为主的句法特点,大谬。
第三种以《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为最早,《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与之相同。现依《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援引如下:
适按《琵琶》、《荆钗》善本,暨《八义》、《三元》名部,卓然绝调。千秋风华,一代绿韫,简其清真墉城,标其玄箸大都,类休文入释,理优于词;右丞证梵,神超于骨。
开明书店本和《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相比较,主要区别在两处。一处是“千秋”宜前还是宜后。“千秋风华”是说这些名作跨越时代的影响力,“一代绿韫”讲的是它们在当代的价值,“绿韫”源自陆机《文赋》之“石韫玉而山辉”,意指玉山、宝藏。第二处是“墉城”“大都”的位置,二者均为地名,应相对,“简其清真墉城,标其玄箸大都”更合理,意即在神仙之城里挑选那些真实自然的,在繁华的大都邑里挑选那些深沉不张扬的。这恰是首套十种的选剧标准。明刊本里字形为“玄箸”,而非“玄著”。“休文入释”“右丞证梵”,是将沈约的玄言诗、王维的禅味诗和演剧首套的趣味作类比,强调作品的神理最重要。
3、“骤聆”到“相望”句。
此处的问题主要是字形识别。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开明书店《六十种曲》肇其端,《〈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传世藏书》《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从之。开明书店本作:“骤聆则鷇音与鹤唳交宣。坐挹则安乐窝介堕泪碑相望。”《〈琵琶记〉资料汇编》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整理文字相同:“骤聆则莺音与鹤唳交宣,坐挹则安乐窝介堕泪砰相望。”二者的区别在于“鷇音”还是“莺音”,“堕泪碑”还是“堕泪砰”。明刊本里字形清清楚楚是“鷇音”(见下图9),鷇为雏鸟。“堕泪”后一字(见下图10)从字形上看,当为“碑”字草书。“堕泪碑”是西晋大将羊祜的纪念碑。羊祜以清德闻,他曾都督荆州诸军事,驻襄阳。“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曾对属下说,“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22]羊祜死后,“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23]
左:图9 右:图10
4、从“方今”到“下里矣”。
这一段恐怕是诸多整理本中分歧最严重、错讹也集中的地方了。断句、字形问题都有。从断句的方式看,主要有如下几种整理版本。
第一种是依开明书店《六十种曲》样式的,有《〈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传世藏书》。现引开明书店本如下,为了方便说明问题,引用时遵照原文繁体:
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異。假饒狎昵百凡。無寧雅正一派。引絲九曲。名誼十全。坐令別陳筐篚。和以塤篪。祇見中州白雪。傾壓繁華。勝地陽春。丕徧下里矣。
这三个版本也略有差异。第一处是“祇”,《传世藏书》简体本用“祗”,吴晓铃简体版用“只”。此处明刊本写刻体为“
第二种是《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样式的。《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从之。这几个版本都是繁体。依原本,录《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如下:
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異,假饒狎昵,百凡無寧;雅正一派,引絲九曲,名誼十全,坐令別陳,筐篚和以塤篪。祗見中州《白雪》。傾壓繁華勝地,《陽春》應徧下里矣!
“祗”,《中华大典》用“
第三类是与别本都不同的,但同时也是错字比较多、断句问题比较大的。《〈琵琶记〉资料汇编》整理文字曰:“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异,假饶狎瞩百凡,无宁雅正一派。引丝九曲,名谊十全。坐会别陈筐篚,和以埙篪,
第三类先不谈,前两种断句方式,差异非常大。开明书店本以四字为基本句型:“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异。假饶狎昵百凡。无宁雅正一派。”《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拆解出三字句和四字句两种基本句型,断为:“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异,假饶狎昵,百凡无宁;雅正一派。”但是“取新人”成为一种风尚,于文义不同,“假饶”是纵使的意思,是虚词,“假饶狎昵”,是一个不完整的句子。故而开明书店本断句更为合理。意思是,当今世风流行新奇,于是人们都追求标新立异,纵使百般迎合大众趣味,也不如雅正一派。
“引丝九曲,名谊十全”,讲的已经是搜求优秀剧本的事了,费尽周折,追求完美。“坐令别陈筐篚,和以埙篪”,是说搜求的雅正之剧,别具一格,配以雅乐,和迎合市井的风尚不同,所以不能断在“别陈”后面。“衹见中州白雪。倾压繁华。胜地阳春。丕徧下里矣。”四字句型,非常清楚,讲的是雅正一派的剧目即将产生的积极作用。这类剧目如《阳春》《白雪》,非常正宗,《绣刻演剧十本》首套面世后,不但会在繁华之地流行,而且在偏僻的地方也会大受欢迎。总而言之,对这几句的标点,开明书店本系列是正确的。
此外,吴晓铃整理本还有该断处不断,以及“间有称述”的“间”字阙漏等问题。
(二)《题演剧二套》正文整理问题
《六十种曲》二套主要是“丽清流逸”的爱情剧,以《南西厢》为首。《题演剧二套》的整理本,以《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为最早。
1、碌碌凭生,无过递开生面一登场游演云尔。
这句主要是字形识别问题。明刻本中,“碌碌凴生,無過遞開生面一登場遊演云爾”。“凴”是“憑”的异体字,在1935版《第一批简体字表》中,将“憑”简化为“凭”。1955年的《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将“凴”看作“凭”的异体字。1986年版的《简化字总表》也是将“憑”“凭”看作一对异体字。2013版的《通用汉字规范表》进一步明确将“凭”作为“憑”“凴”二字的简化字。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提出疑义,认为“凭”“憑”的平仄和意义都不同,不能看成繁简字的关系。[25]《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三种繁体版均作“碌碌馮生”,若按规范,应首选“凭”,“凭”本身也是一个古字。《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简体版作“碌碌平生”,更改了原字,不妥。《传世藏书》作“碌碌凭生”,没问题,将“无过”误作“无遇”。
2、“复捻合”句。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的整理样式相同:
复捻合《会真》以下十剧,挑逗文心,开发笔阵,乃知此类实情种,非书酒也。
笔者赞同这种断句。《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与之不同:“复捻合《会真》以下十剧挑逗,文以开发笔阵,乃知此类实情种,非书酒也。”由于误将“文心”作“文以”,所以错把“挑逗”句尾。《传世藏书》本和《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前半相同,后半为:“乃知此类实情种非书淫也。”“情种”后该断处没断,“书淫”和《历代曲话汇编》本“书酒”不同。那么,到底是“书淫”还是“书酒”呢?在明刊本写刻体中,“尊酒”(图11)和“书淫”(图12)的图像对比如下:
左:图11 右:图12
从图像来看,“酒”和“淫”右半部分起笔的草法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一为横,一为撇。“非书酒也”不对,当为“非书淫也”。结合前文内容,“会日长至,惜年暗销,偕二三同志,就竹林花榭,携尊酒,引清讴,”可知这一段讲的是有那么一类人,他们有性情,有才情,懂风情,这类人是“情种”,不是“书淫”,即书呆子。《晋书》卷五一皇甫谧传曰:“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或有箴其过笃,将损耗精神。谧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况命之修短分定悬天乎!’”[26]题辞反用“书淫”本义。
3、从“丽情流逸”到“无不醒肝脾”。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传世藏书》《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四版本整理相同:
丽情流逸,如中酒,如着魔。上自高人韵士,下至马卒牛童,以迄鸡林象胥之属,对之无不剔须眉,无不醒肝脾。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与之不同:
丽情流逸,如中酒,如恙魔。上自高人韵士,下至马卒牛童,以迄鸡林象管之属对之,无不剔须眉,无不醒肝脾。
两个版本的断句有一处不同,“对之”应在后,“属对”在这里并非一个词。文字区别有两处:“着魔”还是“恙魔”,“鸡林象胥”还是“鸡林象管”。请看明刊写刻体:
左:图13 右:图14
“着魔”(图14)虽然看着像“恙魔”,但“着”和“恙”的草法不同,主要是下半部分。如果是心字底,左侧点和上部横的链接不会那么实,中间点和左右点的呼应关系也应该是比较明确的。以“着魔”为是。“鸡林象胥”(图14、图13)指出家人和官场中人。鸡林,指佛寺。王勃《晚秋游武担山寺序》:“鸡林俊赏,萧萧鹫岭之居。”[27]象胥,是周代对翻译官的称呼,也是中国最古老的专职翻译官。《周礼》载:“象胥,掌蛮、夷、闽、貉、戎、狄之国使,掌传王之言而谕说焉,以和亲之。”[28]“象管”字形不对。
4、从“今翻故帙”到“两两配合哉”。
这句的主要问题是断句。《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为:
今翻故帙度新声,雨花云叶,纷纷喷薄,人间政未有歇拍,宁第三元四节,五伦八义,两两配合哉!
《传世藏书》将首句断开,作“今翻故帙,度新声”,并为四个剧目加了书名号,其余相同。《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又把剧目标点改作“《三元》、《四节》,《五伦》、《八义》”,其他不变。总起来看,以上四种整理本的断句方式大体一致。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挪动了“人间”的位置:
今翻故帙,度新声,雨花云叶,纷纷喷薄人间。政未有歇拍,宁第《三元》、《四节》、《五伦》、《八义》,两两配合哉!
“雨花”典出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十四“雨花台”条所记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法感得天雨赐花事。后以天雨花比喻打动人心。云叶即云片,是雨花的陪衬。编者“翻故帙,度新声”,其功德犹如法师讲经,普惠人间。所以“纷纷喷薄人间”不能拆开。“政未有歇拍”是说正好第一套出版以后,还没有完结,所以才要编订本套,与之两两相配。
5、“客嘲余曰”句。
此处主要是字形识别分歧。《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文字相同:
客嘲余曰:“昔山客遇秀,铁面道人诃其笔墨劝淫,恐堕犁舌,应以为戒。”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为:
客嘲余曰:昔山各遇秀,铁面道人诃其笔墨,劝酒恐堕犁舌,应以为戒。
《传世藏书•六十种曲》为:
客嘲余曰:昔山谷遇秀铁面道人,诃其笔墨劝淫,恐堕犁舌,应以为戒。
以上三种整理本区别主要有两处:“山客”“山各”还是“山谷”,“劝淫”还是“劝酒”。请看明刻本图像:
图15
图中(图15)既有“客”,又有“各”,区别一目了然,不可能是“谷”。“淫”与“酒”的区别前文已述,此处从略。以上没有哪一个版本是完全准确的。“山各遇秀”恐指“刘晨阮肇游天台”的故事,他们分别遇见了仙女。这样的艳遇,在道学家眼里,当然是“劝淫”。
此外,“从来风流罪过,早已向古佛前忏悔竟矣。”唯有《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错将“从来”作“从未”,别本无误。
(三)《题演剧三套》正文整理问题
《六十种曲》三套十种主要是写才子的风流韵事,以《春芜记》为首。问题如下。
1、从“昔汾阳王”到“旋相慰藉”。
最早整理《题演剧三套》的是吴晓铃《〈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
昔汾阳王嗣睦雅尚文墨,爰集诸名隽,觞咏升平。公主帏而观之,得少佳趣。内贻宫锦骏马,旋相慰藉 。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为:
昔汾阳王嗣□,雅尚文墨,爰集诸名隽觞咏升平。公主帏而观之,得少佳趣。内贻宝锦骏马,捷相慰藉 。
很显然,此本并未参考吴晓铃整理本。《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照搬《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又是另一番面貌:
昔汾阳王嗣暧,雅尚文墨,爰集诸名隽觞咏。升平公主帏而亲之,得少佳趣。内贻宫锦骏马,旋相慰藉 。
《传世藏书》基本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相同,将“帏而亲之”改为“帏而观之”。以上诸版本分歧之处:第一是“汾阳王嗣”是谁?首先明写刻本并未缺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空缺,可能是因为不能识别,故以“□”代之。原字见下图16,右半部分是“愛”字草书,字形可见明韩道亨《草诀百韵歌》。大唐名将郭子仪封汾阳王,其六子郭暧。所以“汾阳王嗣暧”为正解。第二处是“升平”二字的位置。据《旧唐书》卷一百二十:“暧,子仪第六子。年十余岁,尚代宗第四女升平公主,时升平年亦与暧相类。大历中,恩宠冠于戚里,岁时锡赉珍玩,不可胜纪。”[29]所以这段文字里的“升平”是指公主的封号,和“公主”二字不能拆开。第三,升平公主“帏而亲之”还是“帏而观之”呢?见下图17,应为“觀”。意即公主也遮蔽其身,偷偷窥探。第四处,是“宫锦”还是“宝锦”呢?见下图18,繁体“寶”字草书绝无这种写法,而作为“宫”的草书字形倒是很经典,见唐张旭《草书古诗四首》。最后,是“旋相慰藉”还是“捷相慰藉”?见下图19,应是“旋”的草书形式。“方”“疋”如下写法很常见。
图16 图17 图18 图19
2、“洵矣”句。
《〈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整理文字非常准确:
洵矣,怜才一脉,匪第天下有心人,即儿女子聊复尔尔。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在“洵矣”后没有断开,是不对的。“洵矣”表示感叹,是从郭暧的事情生发出来的。不但应该断开,还应该加感叹号。确实啊!爱惜人才这种表现,不光天下有心人如此,即便是小儿女子也是如此。《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还错把“聊复尔尔”写成“聊汶尔尔”,这个错字又被《历代曲话汇编》所继承。《中华大典》本和《小记》同。《传世藏书》除了“洵矣”后没断句,也和《小记》同。《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和《小记》的区别在于,“儿女子”作“见女子”,明本写刻体字形很清楚,为“児”,“兒”的异体字。
3、“古来”到“散落”句。
吴晓铃《〈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整理最准确:
古来文心道气之流,宁止屈宋振藻于三湘,司马扬镳于两汉;诸如供奉霏霏玄屑,坡仙烨烨彩虹;之数子者,早已天星散落,嗣复作剧人间。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本,“坡仙烨烨彩虹之数子者”未断开,不妥。“坡仙烨烨彩虹”和前句对偶,“之数子者”引起下句。“天星散落”作“有其散落”。明刻本写刻体如下(图20),不可能是“有其”,“天星”无疑。《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与《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完全相同,错处也相同。《传世藏书》本断句没问题,“天星散落”作“星散落”,有漏字。
图20 图21 图22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和吴晓铃版差异较大:
古来文心道气之流,宁止屈宋振藻于三湘、司马扬鏣于两汉,诸如供奉霏霏、玄屑坡仙、蚁蚁夥虹之数子者,早已天星散落。嗣复作剧人间。
“扬鏣”不同于前本。明刊本写刻体(上图21)显然是“扬镳”,“镳”同样草法见唐李怀琳《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鏣”为器名,也没有“扬鏣”的用法。“蚁蚁夥虹”也不同于前本,明刊本写刻体如上图22,当以“烨烨彩虹”为是。“诸如”句的断句也有问题。“供奉”指李白,李白天宝元年(742年)被召至长安,供奉翰林。“霏霏玄屑”言李白才华横溢。《晋书》列传第十九胡毋辅之传:“澄尝与人书曰:‘彦国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诚为后进领袖也。’”[30]“坡仙”指苏轼。苏轼自号玉堂仙,文才盖世,仰慕者称之为“坡仙”。元好问《题息轩画〈奚官牧马图〉》诗曰:“奚官有知应解笑,世无坡仙谁赏音。”[31]奚官指养马官,苏轼诗《韩干马十四匹》曾云:“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32]故元好问诗认为“坡仙”是知音。“烨烨彩虹”形容指苏轼文采照人。所以“霏霏玄屑”不能拆开,只能断作“供奉霏霏玄屑,坡仙烨烨彩虹”。
4、“往往曲台记奏”句。
简体字版整理文字如下:
《〈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
往往曲台记春,华馆征歌,动泣鬼神,俄资诗笑。朝云初度……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
往往曲台记奏,华馆徵歌,动泣鬼神,俄资颂笑。朝云初度……
《传世藏书》:
往往曲台记奏,华馆徵歌,动泣鬼神,俄资谐笑。彩云初度……
繁体字版如下: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
往往曲臺記責,華館徵歌,動泣鬼神,俄資訟笑。彩雲初度……
《历代曲话汇编》:
往往曲臺紀責,華館徵歌,動泣鬼神,俄資訟笑。彩雲初度……
《中华大典》:
往往曲臺紀責,華館徵歌,動泣鬼神,俄資訟笑。彩雲初度……
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分歧实在不小。明刊本写刻体(见图23)准确的文字应为:“往往曲台记奏,华馆征歌,动泣鬼神,俄资谐笑。”“𨓏”,为“往”的异体字。记奏,即记录乐谱曲词。简体字版中,《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和《传世藏书》没有把“徵”变成“征”。1986版《简化字总表》中将它们作为一对繁简字。整理本中,“朝云初度”和“彩云初度”也不同,应以“朝”为是。字形是“朝”,且“朝云初度”和“夜色将阑”相对。
从此条可见,《历代曲话汇编》版袭自《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中华大典》又袭自《历代曲话汇编》,《历代曲话汇编》转录过程中错将“记”写作“纪”,《中华大典》从之。
图23
5、从“早秋梧桐”至“数部之玉叶烂焉”。
我们先看《〈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版:
早秋梧桐初下,一叶钩月引人,胜地轩际纳凉,因拈取数种,披对一过,不禁花县思潘,蘋洲吊柳。虽六朝之金粉渺矣,而数部之玉叶烂焉。
这一版的问题主要是断句。前端断为“早秋梧桐初下,一叶钩月,引人胜地”似更妥当。“初下”已含落叶之意,“一叶”非梧桐叶,乃形容钩月似船。“引人胜地”为成语,不宜分开。既是简体版,依1986版《简化字总表》,“蘋”应改为“苹”。若依最新的2013版《通用规范汉字表》,应作“ ”。再看影响比较大的《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版:
早秋梧桐,初下一叶,钩月引人,胜地转际纳凉,因拈取数种,披对一过,不禁志县思潘, 洲吊柳。虽六朝之金粉渺矣,而数部之玉叶烂焉。
除了断句问题,还有字形识别问题。错将“轩迹纳凉”作“转迹纳凉”,“花县思潘”作“志县思潘”。《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录自《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问题亦如是。原始字形如下,左为“轩际”(图24),中为“花县”(图25)。“花县思潘”和晋潘岳有关。潘岳字安仁,又叫潘安。其《闲居赋》中自云曾为河阳令,于县中满种桃李,后河阳被称为“花县”“潘安县”。“ 洲吊柳”和柳永有关。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既死,葬于枣阳县花山。远近之人,每遇清明日,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33]“花县思潘, 洲吊柳”,讲的是梧桐月夜,看了才子们的风流故事,忍不住产生了对潘岳、柳永等才子的思慕之情。
图24 图25 图26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整理文字为:
早秋梧桐初下,一叶钩月,引人入胜地,轩际纳凉。因拈取数种,披对一过,不禁知朝思潘苹洲吊柳,虽亦歌之,金粉渺矣 ,而数部之玉叶烂焉。
“引人胜地”多出了衍文“入”。“花县”误作“知朝”。“六朝”(图26)误作“亦歌”。因为误读了很多字,直接导致断句不当。
《传世藏书》版整理如下:
早秋梧桐初下一叶,钩月引人胜地。轩际纳凉,因拈取数种,披对一过,不禁知县思潘,蘋洲吊柳。虽六朝之金粉渺矣,而数部之玉叶烂焉。
除了断句问题,也错把“花县”作“知县”,“蘋”没变成简体。总而言之,《小记》主要是断句问题,其他版本除了断句问题,或多或少都存在字形识别问题。
6、从“初谓镇方怀玉”到“殆杂俎以乐饥”。
《〈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
初谓镇方怀玉,究且媚若贯珠,文明闰位,应次于云间;微风乍回,适披于蘋末。不啻腹有三壬,贮紫书而养翮;何憾胸藏二酉,饴杂俎以乐饥。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
初谓镇方怀玉,究且媚若贯珠,文明闰位,应次于室间。微风乍回,适披于 末,不啻腹有三壬,贮紫书而养翮,何憾胸藏二酉,殆杂俎以乐饥。
《历代曲话汇编》录自《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不同的是后两句标点:“何憾胸藏二酉!殆杂俎以乐饥,……”这样标点显然是错的,因为“不啻”“何憾”引领的是两组“四六”句式。《中华大典》抄录《历代曲话汇编》,错得一模一样。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整理本作:
初谓镇方怀玉,究且媚若贯珠,文明闺位,应次于天间。微风乍回,适披步苹末,不啻复有三壬,贮紫书而养翮,何憾胸藏二酉,殆杂俎以乐饥。
以上三版文字差异很大。是“文明闰位”还是“文明闺位”?观书影(见下图27),当以“文明闰位”为是。闰位,语出唐刘知几《史通》列传第六:“如项羽者,事起秦余,身终汉始。殊夏氏之后羿,似黄帝之蚩尤。譬诸闰位,容可列纪;方之骈拇,难以成编。”[34]明张煌言《复赵督台二首(癸卯)》其一:“可是天方从闰位,黄云白草未生春。”[35]
“云间”“室间”“天间”何者为是?观书影(见下图),都不对,应为“花间”,与后文“ 末”相对。“披于 末”还是“披步 末”呢?观书影,“花间”与“ 末”前的字是同一个字,是草书“於”的常见写法。是“腹有三壬”还是“复有三壬”呢?观书影,是“腹”字,且“腹”与后文“胸”相对。“何憾”虽然没有分歧,但书影(图27)为“何减”。最后一个分歧,“饴杂俎”还是“殆杂俎”?以“殆”为是。
图27
《传世藏书》整理版为:“初谓镇方怀玉,究且媚若贯珠。文明闰位,应次于花间;微风乍回,适披于蘋末。不啻复有三壬,贮紫书而养翮;何憾胸藏二酉,殆杂俎以乐饥。”也错在“复”“憾”,“蘋”也未变成简化字,这个问题在吴晓铃版里也有。各个整理版对这段文字的断句都没问题,除了《传世藏书》版,标点多少都有问题。
7、北堂备抄。
此文最后一句是:“广霞神风之音充斥耳目,视架上西清日汇、北堂备抄,觉漫焉无序,黯然削色矣。”《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错将“北堂备抄”作“和堂备抄”。《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也跟着错了。总体来看,这套题辞的整理本出错的地方很多,在现存五套序言中最严重。
(四)《题演剧四套》正文整理问题
《六十种曲》四套十种主要写风月佳人的故事,以《绣襦记》为首。《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独有的错处如下:“特未遇黄衫豪客”作“特来遇黄衫豪客”;“指画翡翠图”作“指画翡翠园”;“听柳陌新莺”作“听柳陌新鹦”,“摩肩击毂”作“摩肩击鼓”。下面再把分歧较多的地方罗列如下。
1、“令画眉郎”句。
整理文字有三种。《〈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作:
令画眉郎、散花女各一拈鼻 ,旋复合掌碧翁。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传世藏书》作:
令画眉郎、椒花女各各捻鼻 ,旋复合掌碧翁,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
令画眉郎、椒花女各一捻鼻 ,旋复合掌碧翁。
分歧有三:“散花女”还是“椒花女”,“各各”还是“各一”,“拈鼻”还是“捻鼻”?观明刊本图像(图28),不是椒,而是“㪔”,“散”的异体字。“各一”不对,应为“各各”(图29),道理与前文“闲闲道人”相同。“捻鼻”(图30)很清楚,不是“拈鼻”。捻鼻,态度轻松的样子。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中有一段谢玄对叔父谢安说的话:“谢车骑道谢公:‘游肆复,无乃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闲仪。’”[36]
图28 图29 图30
2、“予不禁目挑心招”句。
这句话主要有四种整理样式,差异包括断句和文字,列如下:
《〈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
予不禁目挑心招,踏歌向宾;幕曲几方床,茶烟缭绕,冰弦彩管,酒气淋漓。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
予不禁目挑心招,踏歌向宾。幕曲几方床,茶烟缭绕,朱弦绿管,酒气淋漓。
《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
予不禁目挑心招,踏歌向宾幕,曲几方床,茶烟缭绕,半弦采管,酒气淋漓。
《传世藏书》:
予不禁目挑心招,踏歌向宾幕。曲几方床,茶烟缭绕,朱弦彩管,酒气淋漓。
《历代曲话汇编》文字从《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断句取《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华大典》录自《历代曲话汇编》。先看断句,《小记》和《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都将“宾幕”断开,实则宾幕即幕宾、幕僚,不能拆分。这里描述作者观剧兴奋之余,和在座的宾朋踏歌欢饮。后面与“弦管”相连的二字,以上四种各不相同。明刊本图像如下(图31,图32),“朱”“彩”为是,二字句内对偶。《传世藏书》版正确。
图31 图32
3、“因稍稍点次数种”句。
现将个整理本差异出列如下。《〈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
因稍稍点次数种,不觉眼快手松。时而美满,时而缺陷,时而现青精气,时而逗黄鹤缥缈之音。乃今方知迷魂阵中政不少绣旗女将也。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
因稍稍点次数种,不觉眼快手松,时而美满,时而缺陷,时而现青精气,时而逗黄鹂缥缈之音。乃今而知画魂阵中,政不少绣旗女将也。
《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版与之完全相同。《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
因稍一点次数种,不觉眼快手松,时而美满,时而缺陷,时而现青精气,时而逗黄鹤缥缈之音。乃令而知迷魂阵中,政不少绣旗女将也。
《传世藏书》:
因稍稍点次数种,不觉眼快手松。时而美满,时而缺陷,时而现青精气,时而逗黄鹤缥缈之音。乃今而知,迷魂阵中政不少绣旗女将也。
以上四种版本各不相同,《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独有的错处为:“稍稍”作“稍一”,“乃今”作“乃令”。《小记》独有的错处为:“而知”作“方知”。剩下的分歧就是“黄鹤”与“黄鹂”、“迷魂”与“画魂”何者为是的问题了。明本图像如下(图33,图34),以“黄鹤”“迷魂”为是。《传世藏书》版没有问题。
图33 图34
4、“寄语解意人”至“束之高阁矣”。
各本整理情况如下。《〈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
寄语解意人,须索此十剧,合为一派,佐以异锦名香,出入怀袖,奚啻枕中鸿宝!从此烟花小史、名媛玑囊,俱可束之高阁矣。
《传世藏书》版把“从此”改为“从来”,其余同吴本。《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
寄语解意人,须索此十剧合为一派,佐以异锦名香,出入怀袖,不啻枕中鸿宝。从来烟花小史,名媛钱囊,俱可束之高阁矣。
《历代曲话汇编》同《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中华大典》将“钱囊”改为“琖囊”,其余同《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与别本差异最大:
窠语解意,人须索此十剧,合为一派,佐以异锦名香,出入惟袖,云啻枕中鸿宝。从此烟花小史,名媛琖囊,俱可束之高阁矣。
“琖”是“盏”的异体字,以上分歧包括:“寄语”还是“窠语”,“怀袖”还是“惟袖”,“奚啻”“不啻”还是“云啻”,“玑囊”“钱囊”还是“盏囊”,“从来”还是“从此”?原图依次如下(图35-图39)。正解为“寄语”“怀袖”“奚啻”“识囊”“从来”。《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本不但将“寄语”写作无法理解的“窠语”,还将“解意人”拆开,造成断句问题,将“怀袖”写作“惟袖”,这几种错误是别本没有的。将“从来”误作“从此”,是《小记》独有的错误。“识囊”误读,为各本共有的错误,图像为繁体“識”之草书,这里“识”通“志”,“名媛识囊”即名媛传记,和烟花小史同类。
图35 图36 图37 图38 图39
(五)《题演剧五套》正文整理问题
《六十种曲》五套十种主要写神鬼怪诞的故事,以《锦笺记》为首。由于这套题辞目前传世的只有刊刻体,大大降低了字形辨认出错的几率。《〈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错将“守株则绵撮易办”之“办”写作“辩”,“𨓏𨓏龟毛兔角”之“𨓏𨓏”未整理成简化字“往往”。《传世藏书》错将“绵撮易办”之“撮”写作“蕞”。《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错将“即石丈亦应点头矣”之“点头”写作“默头”。《历代曲话汇编》《中华大典》继承了这一错误。
四、结语
今人对《六十种曲》弁语题辞的收录整理,问题很多。原因主要有以下两方面:
首先是治学态度不够严谨。转相抄录,不看原典。处理题名、作者、版本信息过于草率,随意篡改题名,乃至以假当真。《历代曲话汇编》本所选的五篇序言,全都标明录自道光版《六十种曲》,与原始文献不符,道光版只有首套弁语。在各个整理本中,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影响最大,但同时也是问题比较多的一个本子。《历代曲话汇编》本基本上抄自蔡毅本,改动非常有限。除了继承蔡本的错误,还有抄错的情况,订正蔡本错误的时候极少。《中华大典》抄《历代曲话汇编》本的情况也是如此。如果从整理者都能回归原典,就不会让错误代代相传、错上加错了。
其次是对古籍整理的基本规范不甚了了。整理古籍尊重原貌很重要。可是从诸多整理本来看,对于《六十种曲》前六套书的序言,随意更改题名,加字、减字、改字的情况很突出,落款版式不依原版的也有。其次就是对原书中通假字、繁体字、异体字的处理。原书中的通假字,应予以保留,以保持原貌。如果整理成繁体字版,那么其中对于异体字的处理要谨慎,如果没有意义的差别,应换成通行异体字,但是不能随意更换原字。《中华大典》本《题演剧四套》将原书“题柳陌新莺”的繁体“鶯”字更改为“鸎”,不妥。如果整理成简体字版,那么其中的繁体字要更换为通行简化字,个别繁体字残留现象也比较多,详情文中已述。
其三是缺乏必要的书法素养。古代戏曲序跋很多是写刻体,不懂一点书法做不好整理工作。《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比《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晚出版仅一年,应该是没有参考后者。《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是各整理本中错误最多的一个版本,尤其是在字形辨识方面。从整理的结果来看,整理者是看过明刊本写刻体弁语题辞的,问题就出在不懂书法,很多时候靠主观臆断,造成了不少低级错误。
当然,由于本人的学识和修养有限,文中做出的评判也难免有局限性,整理的文字也不敢说都对,敬请方家指正。
附录:汲古阁《六十种曲》弁语题辞
演剧首套弁语
今世仿古先生,正襟皋比,居然道德博闻;矜庄少年,回旋骥足,扬扬气魄自用。间有称述,多因祧盲史而宗腐令,宾蒙吏而友湘灵。嗣复衙官汉季,爰挟唐之伯仲,导鸣驺焉。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嗟乎!几令纯忠孝、真节义,黯然不现本来面目。夫何以追维过去,又何以接引未来?俾天下后世启孝纳忠、植节杖义,亦难为力矣!适按《琵琶》《荆钗》善本,暨《八义》《三元》名部,卓然绝调,千秋风华,一代绿韫。简其清真墉城,标其玄箸大都。类休文入释,理优于词;右丞证梵,神超于骨。骤聆则鷇音与鹤唳交宣,坐挹则安乐窝介堕泪碑相望。虽然,名则陈矣,事则遒矣,赏识家不以穷耳目之官,仅以充戏娱之役。匪第汉中郎诸君子负屈,即胜国东嘉辈,早拈出风化之本原,俱付之云烟过眼矣。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异。假饶狎昵百凡,无宁雅正一派。引丝九曲,名谊十全。坐令别陈筐篚,和以埙篪。只见中州《白雪》,倾压繁华;胜地《阳春》,应遍下里矣。
登高日阅世道人题
题演剧二套
世宙逆旅也,今昔驹隙也。春花秋月实无常主,闲志便是主人。予喜无闲事,得手握闲书,坐销闲日,逗露闲情。茶香鹤梦之余,非约束莺花,则平章风月。何者为真,何者是幻?碌碌凭生,无过递开生面一登场游演云尔。会日长至,惜年暗销,偕二三同志,就竹林花榭,携尊酒,引清讴,复捻合《会真》以下十剧,挑逗文心,开发笔阵,乃知此类实情种,非书淫也。其宛转关合,莺之歌,蝶之舞,丽情流逸,如中酒,如着魔。上自高人韵士,下至马卒牛童,以迄鸡林象胥之属,对之无不剔须眉,无不醒肝脾。今翻故帙,度新声,雨花云叶,纷纷喷薄人间。政未有歇拍,宁第《三元》《四节》《五伦》《八义》,两两配合哉!客嘲余曰:昔山各遇秀,铁面道人诃其笔墨劝淫,恐堕犁舌,应以为戒。因戏谓:谑浪皆是文章,演唱亦是说法,从来风流罪过,早已向古佛前忏悔竟矣。
阳生日得闲主人题
题演剧三套
昔汾阳王嗣暧,雅尚文墨,爰集诸名隽觞咏。升平公主帏而观之,得少佳趣。内贻宫锦骏马,旋相慰藉。洵矣!怜才一脉,匪第天下有心人,即儿女子聊复尔尔。古来文心道气之流,宁止屈、宋振藻于三湘,司马扬镳于两汉,诸如供奉霏霏玄屑,坡仙烨烨彩虹,之数子者,早已天星散落。嗣复作剧人间,往往曲台记奏,华馆征歌,动泣鬼神,俄资谐笑。朝云初度,引长庚之斗浆;夜色将阑,分太乙之藜火。噫嘻!始赋虽工,安比新声入座也。早秋梧桐初下,一叶钩月,引人胜地,轩际纳凉。因拈取数种,披对一过,不禁花县思潘, 洲吊柳。虽六朝之金粉渺矣,而数部之玉叶烂焉。初谓镇方怀玉,究且媚若贯珠。文明闺位,应次于花间;微风乍回,适披于 末。不啻腹有三壬,贮紫书而养翮;何减胸藏二酉,殆杂俎以乐饥。广霞神风之音,充斥耳目,视架上《西清日汇》《北堂备抄》,觉漫焉无序,黯然削色矣。
仲秋巧前一日静观道人题
题演剧四套
春雨新晴,增一番佳丽;水边林下,雕车延绿,宝马印红 。顷游衍其际,亦雅意怜风,心期漏月。爰睨采香径,半是红绡丽人,薄幸频频,有心落落,特未遇黄衫豪客一垂顾盼耳。指画翡翠图、鸳鸯牒,当年不知淹留几许妙人!俄循桃叶渡,听柳陌新莺。斯一部鼓吹,当不减山水清音。夫何好事辈,日演《绣襦》诸剧,会见十锦塘,摩肩击毂。令画眉郎、散花女各各捻鼻,旋复合掌碧翁。予不禁目挑心招,踏歌向宾幕,曲几方床,茶烟缭绕,朱弦彩管,酒气淋漓。因稍稍点次数种,不觉眼快手松,时而美满,时而缺陷,时而现青精气,时而逗黄鹤缥缈之音。乃今而知迷魂阵中,政不少绣旗女将也!寄语解意人,须索此十剧,合为一派,佐以异锦名香,出入怀袖,奚啻枕中鸿宝?从来烟花小史,名媛识囊,俱可束之高阁矣。
花朝雨过闲闲道人题
题演剧五套
粤稽轩辕张乐,洞庭之鱼龙怒飞;神禹治水,山海之怪异毕现。亘上下古今,人事不齐,守株则绵撮易办,创获乃出奇无穷。即色声一线脉,夫何必屏郑哇而放吴歈,排燕伧而摈楚𫛞?若别有妙会,任倒横直竖,覆去翻来,眼底舌端,恣其逸弄,臭腐传变为神奇,互开一生面矣。尔乃《拾箫》《分笺》之离奇也。诸如《明玉》《绿蕉》之怪诞也。俄见玉阶金埒,倏而拾翠萦花,甚者鲁山扣瑛,鲛人裂篴,潜虬吟渊,庄骐唳露。既属幽奇,复资玄发,往往龟毛兔角,似不从人间世来。谩云金闺之弗贮,宁非玉垄之积埃,从事冶场,不啻饮瓀珉而虹绕,方且叶埙箎以风遒,即石丈亦应点头矣。
长生日思玄道人题
【注释】
[1]姚华《菉猗室曲话•毛刻签目》,《庸言》1913年第10期,第1~9页。
[2]吴晓铃《〈六十种曲纂刻人质疑〉质疑》,载《吴晓铃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8页。
[3]吴晓铃《〈六十种曲纂刻人质疑〉质疑》,载《吴晓铃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8页。
[4]吴晓铃《〈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谨以此文纪念郑振铎师和叶圣陶老人》,《河北学刊》1990年第1期,第47~59页。
[5]蒋星煜《〈六十种曲评注〉序——六十种曲的编刻与流传》,载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01册《琵琶记》,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页。
[6]开明书店编译所《排印缘起》,载阅世道人《六十种曲》,开明书店1935年版,第3~4页。
[7]吴晓铃《〈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谨以此文纪念郑振铎师和叶圣陶老人》,《河北学刊》1990年第1期,第47~59页。
[8]吴晓铃《〈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谨以此文纪念郑振铎师和叶圣陶老人》,《河北学刊》1990年第1期,第47~59页。《现存〈六十种曲〉初印本小记》作为附录三,1990年被收入吴晓铃《〈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谨以此文纪念郑振铎师和叶圣陶老人》一文发表。《〈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又被收入《吴晓铃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出版。
[9]吴晓铃《〈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谨以此文纪念郑振铎师和叶圣陶老人》,《河北学刊》1990年第1期,第47~59页。
[10]吴晓铃《〈六十种曲〉校点者的自白——谨以此文纪念郑振铎师和叶圣陶老人》,《河北学刊》1990年第1期,第47~59页。
[11]黄竹三、冯俊杰《出版说明》,载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12]江巨荣、李平《出版说明》,载张岱年等主编,明毛晋辑,江巨荣、李平整理,章培恒审阅《传世藏书•集库•总集•六十种曲》,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页。
[13]《演剧首套弁语》在第1页,《题演剧二套》在第423页,《题演剧三套》在第819页,《题演剧四套》在第1183页,《题演剧二套》在第1517页。
[14]潘景郑《序言》,载毛晋著、潘景郑校订《汲古阁书跋》,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
[15]彭会资《中国文论大辞典》,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0年版,第750页。
[16]李渔《李渔全集第一卷•笠翁一家言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页。
[17]曾枣庄《中国古代文体学附卷三•清代文体资料集成(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4页。
[18]王弼注,孔颖达疏,卢光明、李申整理,吕绍纲审定《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页。
[19]王永健《昆腔传奇的宝库——评〈六十种曲〉》,载高福民、周秦《中国昆曲论坛2006》,苏州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
[20]开明书店版《六十种曲》以“阅世道人”为作者,实不准确。为避免引起读者误会,本文称之为“开明书店《六十种曲》”。
[21]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点校《续资治通鉴长编》第31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1074页。
[22]房玄龄《晋书》(点校本二十四史精装版),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020页。
[23]房玄龄《晋书》(点校本二十四史精装版),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022页。
[24]杜立荣,邵文利《再谈〈通用汉字规范表〉异体字整理中存在的问题》,《学术界》2017年第2期,第116~124页。
[25]祝伊湄《繁简字转换是古籍编辑的一道坎——〈对规范字与繁体字、异体字对照表〉的一点建议》,《编辑学刊》2018年第1期,第19~24页。
[26]房玄龄《晋书》第五册(点校本二十四史精装版),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10页。
[27]王勃著,谌东飚校点《王勃集》,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50页。
[28]郑玄注,贾公彦疏,赵伯雄整理,王文锦审定《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2页。
[29]刘昫《旧唐书》第一一册(点校本二十四史精装版),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470页。
[30]房玄龄《晋书》第五册(点校本二十四史精装版),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379页。彦国,胡毋辅之的字。澄,王澄。王澄、王敦、庾敳俱为太尉王衍所昵,号曰“四友”。
[31]贺新辉《元好问诗词集》,中国展望出版社1987年版,第217页。
[32]苏轼著,邓立勋编校《苏东坡全集上》,黄山书社1997年版,第165页。
[33]曾敏行著《独醒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页。
[34]赵敏俐,尹小林主编;陈飞整理《国学备览6(史通•文史通义•书目答问)》,首都师范大学出版2007年版,第18页。
[35]张煌言《张苍水全集》,宁波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页。
[36]刘义庆著,杜聪校点《世说新语》,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160页。
(原载《戏曲研究》第112辑)
编校:颜 之 宋璨璨
排版:王志勇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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