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谈生态生活:新食代里我们应该学会等待
谈生活、谈文化,都离不开食衣住行这四个基本条件,甚至有时候你会发现,构成你的生命记忆的,就是这些看起来很简单、很平凡的琐碎小事,而人生艰深复杂的哲理,也是从微不足道的食衣住行中实际体会出来的。
我们说“食衣住行”的这个顺序,食是排在第一位,表示这是最重要的,可是工业革命之后,食这件事却是第一个被糟蹋、被忽略。你会发现周遭很多人对吃什么、怎么吃,其实是很漫不经心。 在中午用餐时间,到都会区看上班族们吃饭就会了解,我真的很怀疑他们吃得那么匆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吃进去什么?
很多人都知道法国人不喜欢快餐,他们也常反问我:“你们为什么要快餐?”吃饭是一个好快乐的过程,吃饭的时候可以跟很久不见的朋友或是家人,聊聊彼此发生的事,当然需要很多时间,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法国的这些文化会不会因为商业化、物质化的潮流而被淘汰?有一段时间我也会担心。但我想是不会的,尤其是在欧盟成立之后,更能阻绝美国高消费文明的进入。看他们的电视节目和广告,又让我更有信心。法国的广告基本上还是老式的,相较之下是笨拙的,不像我们的广告花招百出,做得很炫。他们已经了解到,这样的广告没有用,消费者很成熟,不容易被骗,所以他们不需要花那么多的心神去用广告包装来骗人——我想这里面就是一个社会成熟的过程。
然后,他们也意识到电视媒体在美国社会商品化的过程中影响力之大,所以法国和德国就共同组成电视台,制作非常好的节目,收视率还是最高的。
过去我不太相信文化可以打败商业,但法国文化让我充满了信心。我又再想一想,其实在古代就有这样的案例。善本书、苏州的刺绣,都精致得不得了,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失,这就是文化战胜商业。低劣的、粗糙的东西有一天是会被淘汰的,好的东西会被留下来,为什么我们会没有信心?
我们自己也可以去抵抗这些低劣、粗糙的商品占据生活。假如朋友约我假日去快餐店吃饭,我一定转头就走。好不容易周休二日,可以在家里烹煮一些食物,即使是包个水饺都好,为什么要吃快餐呢?如果今天时间很匆忙,没有办法坐下来好好吃饭,那么买快餐没有关系,但既然是休假日,为什么还要赶时间吃“快餐”?那么你把时间剩下来要做什么?
我很想去影响下一代,让他们不要太倚赖快餐。所以我会找学生到家里来包水饺,从揉面团开始,告诉他们怎么样去把韭菜烫熟,怎么切丁,教他们分辨绞肉跟剁肉是不一样的,经过刀剁的肉,多么有弹性,多么好吃。那天,他们带回去的回忆好多好多,这个回忆和吃粗糙快餐的过程绝对不同。
曾经有法国来的朋友问我:“你们这么喜欢吃到饱,是因为吃到饱很难吗?”法国人没有人会说自己是狼吞虎咽的人,而会说自己吃得优雅、很精致,因为前者是很丢脸的。
当然不是说一定要吃得精致,或是不能走进吃到饱的餐厅,重点是你自己要快乐。我在吃到饱餐厅看到一个正在发育的小孩,爸爸叫他吃到饱,说多吃一点才划算,所以孩子就拼命拿,盘子里的食物堆得跟山一样,光是水煮蛋就拿了七颗。我想,那个孩子真的被爸爸害死了,他需要一次吃七颗蛋吗?
如果我们是抱着“多吃一点才划算”的心态,就是物化了。划得来吗?实际上赔得更多,赔掉孩子的道德,赔掉孩子的味觉,赔掉孩子身体的美。为了区区几百块钱,全部都赔掉了,我觉得非常荒谬。
你可以想象岛屿上的下一代,是用一种“吃到饱”的心态去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最高标准,他的性、他的伦理、他的婚姻都要“吃到饱”,否则不划算,不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吗? 如果从最基本的社会道德价值再去衡量,怎么会让一个孩子吃成这样?应该是教他怎么吃,才能营养均衡,不是吗?
现在很多人都在检讨,二十世纪因为西方工业革命让人力干扰自然,造成污染和危害,所以提倡环保,试图恢复有机生命状态。这个行动是出于“地球只有一个”的观念,我们不能把所有资源在短时间内全部用完,应该顾虑到地球甚至整个宇宙的平衡问题。这个认知,不应该只是一种知识,而要成为一种生活信仰,如果只是知识,就会导致为了要很快吃到一棵植物或一只鸡,就打生长激素、加农药,让它快速成长,而这个方法是不健康的。
所谓的有机就是一切东西都可以再转化、再延续,而不是一个速成、绝望的状态。它可以很安静、很沉默,却是源远流长的。我们现在常用两个字“永续”,物质的永续状态,或是生命的永续状态,就是有机。 我们可能都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有机,就像我以为小时候看到用人的粪尿当肥料,就是有机,后来才知道,因为食物的关系,现代人的粪尿也被污染了,人的粪便里可能含有大量的铜。即使是用来当肥料,都不是有机。
十九世纪前,人类还没遭遇到这么大的元素失衡问题,这真的是二十世纪以后人类的难题,造成的原因可能牵涉到人口的增加、经济的发展、工业革命等等,我们会希望在二十一世纪时,能有些调整,加以制衡,但还是有很多困难。
这几十年来,台湾的经济有很大的进步,但同时我们对“进步”这两个字也开始有所怀疑,可能在富裕的同时,土壤坏了、空气坏了、水坏了,我们付出不小的代价,也让我们生活在“食物的恐惧”中,不知道究竟吃进去什么东西。现在有一些人开始提倡“有机”,我想这不只是农业的问题,而是牵连到整个大政策,包括政治、经济、生活品质等层面,让我们能做更多的反省。
所以我们会发现,关心有机农业的不只是农友,可能也包括家庭主妇,她也会想在家前面的小小阳台中,种植一些能改善饮食生活的蔬菜。或者,是自己买一块地来种植的梦想家,他们会想用有机农业来实践自己的生活哲学。这个我要特别提出来,因为我到荷兰时住在一个朋友家中,这个朋友就是丘彦明,她原本是联合文学的编辑,后来嫁到荷兰去。我们发现在荷兰有个现象,很多住在城市里的人,会在近郊租一块农地,每天骑着脚踏车去看自己种植的农作物,所以农地上插满了牌子,标示这是谁的农地。在那里种花、种蔬菜的都有,小区里也会固定—段时间办比赛,请专家来鉴定,看谁种植的方法最符合自然农法,而且种得最漂亮。丘彦明本身是编辑也是作家,所以她每天就用文字记录自己种的菜和花成长的过程,我觉得蛮感动的。
荷兰和台湾的面积、人口都很像,是不是也有可能将来我们也会有类似的方法去推广自然农法?目前我们的公寓是不太可能做到,可是将来是不是有可能由“政府”提倡,让都市的人也有一块农地来做农夫? 说真的,都市人要圆有机农夫梦不太容易,光土壤就是一个问题,不易取得,也没有适当的空间做堆肥。这些问题在我小时候几乎不会发生,那时候我们住的地方一定有个院子,院子里就有土,果皮吃完就埋在院子里,肥也会有人固定来收,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很喜欢追水肥车,就会被大人骂很脏。
有机是个大理想,不是一下子就能达成,需要大家慢慢去重新反省过去生活里的很多问题,并从中做一点调整。譬如建立一个观念,好的食物即使再贵都要买。吃好的食物,让身体健康,同时也可以避免产销不平衡的问题。我常常下乡观察到台湾农业产销不平衡的问题,大量的蔬果就放在路边烂掉,看了让人觉得好伤心。
还有,要认真地看待“吃”这件事。我觉得囫囵吞枣、大吃大喝,或是随手抓个汉堡往嘴里塞,都不够认真,这样吃不但吃不出食物的味道,也间接鼓励了生产食物的人,可以为了求快、求量,忽视品质,会用生长激素去缩短一只鸡的成长时间,或者洒农药让菜长得快一点、漂亮一点,却失去了原本该有的营养。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在意“吃”这件事,愿意去感受食材的新鲜度,愿意花费时间去了解一道食物从材料、处理到烹煮上桌的过程,甚至愿意用很多道程序去料理一样食物,你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有机”。
也唯有如此,你才能体会到食物里的情感。我们吃东西,不只是求饱,也在消化一份情感,土地的情感、物的情感、人的情感。我们常听到异乡工作的游子,吃到一样东西,觉得有妈妈的味道,觉得很感动。他吃到的这个味道,不是单纯食物在料理后的甜或咸或辣或甘,他吃到的是一份记忆里的母爱,一股乡愁。
如果你常到传统市场逛的话,就更能体会我说的食物里的情感。小时候我常跟母亲到传统市场买菜,会听见很多熟稔的摊贩老板,不断提醒你:“今天有新鲜的菜哦,刚摘下来的。”“今天的鱼很好,要不要买一点?”当你从他们手中接过这些食材的时候,绝对跟你直接从超市、卖场的冷冻柜拿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若是你能亲手栽植或养殖食物,就像小时候我母亲会在后院种空心菜,或是街坊邻居会养鸡养鸭等年节时宰杀来吃,你参与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你会更珍惜,也更能够体会到有情感的食物和没有情感的食物之间的差别。
因为只有跟土地很接近的人,他会把手中的生命,视为婴儿一样,感受到植物的脉搏、心跳。作家黄春明在小说中描述他在兰阳平原农家长大,老祖父会带着他们在稻田里头走,告诉他们:你要去听稻子在长大的声音,他一直很努力听,却听不到,但祖父是听得到的,他能听见稻子在抽长的声音。
一个能听见稻子抽长声音的人,一定知道如何选择食物,不会为了“多吃一点才划算”,坏了自己的味觉。
饮食的问题这几年来谈了很多,我想这些问题的源头是现代人需求太多,太过于急躁了,所有的东西讲求速成、大量,为了求方便,很多事情都不讲究了。如此一来,我们失去的不只是味觉,不只是饮食文化的精致性,还会失去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例如为了喝鲜乳,强迫母牛不断地怀孕,以分泌乳汁,母牛挤出的乳汁都制成牛奶,那么小牛喝什么呢?
就像佛家说的因果循环,最后这些恶果还是会回到人的身上。促进乳牛产奶的荷尔蒙会造成人体发育过早的不正常现象,肉类里面的抗生素会让人体容易过敏,或是让体内的病原菌产生抗药性,而农药、化学肥料造成的土地沙漠化现象,更会让粮食问题越来越严重。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不太愿意去听这一类的话题,越听越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什么东西都不能吃,水也有问题,空气也有问题,还会有人告诉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因为紫外线太强。 我想活在那样的恐惧里是不好的,不健康的,倒不如从正面思考,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在新食代里,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缓下自己的脚步,少吃一点,吃好一点,并且学会等待,我觉得这很重要,等待花开、等待果熟,等待不同季节的不同食材,等待一道食物用繁复的手工步骤细心料理。
只有让等待变成一种态度,
一种心态,
它才会成为生活中的信仰,
成为我们作为人的新价值。
—— 文章选自蒋勋《生活十讲》中第十讲“新食代”——
蒋勋
生活十讲
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福建长乐人。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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