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政治的"可能"与"不可能"——比较政治学30讲·结语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布谷在歌唱 Author 周濂
云里编者按:本期转发一篇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刘瑜老师给她最近开设的一个《比较政治学》云端系列讲座课程的结语。笔者和刘瑜老师多年前在哥大读博士时相识,感谢刘瑜老师和周濂老师授权本号转发她的学术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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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刘瑜,我们的比较政治学30讲,到上期为止就做完了。今天,我来和大家做个总结和告别。
在这里,首先,我要和听众朋友们道个歉,就是我在节目的过程中,没有和听众朋友们在留言区进行一对一的互动,主要是我实在是太忙了。在开始做这个节目的时候,疫情还比较严重,北京的学校都没有开学,所以我要花很多时间在家带孩子;节目做到后面,北京开学了,孩子倒是送走了,但是我自己也开学了,学校的工作也不能耽误,所以确实没有时间和大家做一对一的互动,还请你们谅解。
我们这个节目,30讲下来,内容涉及古今中外,怎么总结呢?我还是想回到这门课的标题,也就是俾斯麦的那句名言: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Politics is the art of the possible。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俾斯麦为什么说这句话?据说,俾斯麦是在1867年一次谈话中做这个表述的,而那正是德国统一大业成败未卜的时刻。这时候,俾斯麦正在欧洲各国之间联合纵横,各个击破,为了实现目标,他常常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为了争取国内的民意支持, 他作为一个反民主人士,却主动开放了成年男子的普选权;作为一个反社会主义人士,他却完成了福利国家的奠基。正是俾斯麦的这种灵活性,让他赢得了“政治现实主义大师”的标签。“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表达的正是这种“政治现实主义”主张。据说,这句话的完整表述是这样的:Politics is the art of the possible, the attainable - the art of the next best. 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可行性的艺术,是次优的艺术。这个完整说法,更清晰地呈现了它的“政治现实主义”指向。
(Otto von Bismarck)
关于这种政治现实主义,我举个例子。今天的中美关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我们指望两个国家换届领导人,就能通过运筹帷幄使中美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这就是art of the impossible了,不现实,但是,如果两国政府能够趋利避害,小心避雷,保持不温不火的和平,却是可能的,这就是art of the possible了。换句话说,政治是一种艺术,但不是一种魔术。
我刚才举的例子,是在国际关系语境下,但是,政治现实主义放在比较政治学当中,也同样适用。我们这个节目,如果说必须有一个“中心思想”,或许可以被概括为:“政治创造可能,但是政治亦有其边界”。关于政治所蕴含的“可能”和“不可能”,我甚至有一个可能非常主观的判断,那就是:政治“可能”让一个国家成为地狱,但是,它却“不可能”让它变成天堂。换句话说,政治所能抵达的上限不会那么高,但是,它所能抵达的下限却可以非常的低。
大家也许会对我这种“不对称的”的说法有点困惑,为什么政治可能让社会变得非常糟糕,却未必会让生活变得非常美好?这是因为,在我看来,政治可能扼杀所有的社会关系和个人努力,但是它却不可能替代所有的社会关系和个人努力。什么意思呢?就是当政治非常糟糕的时候,比如一个极权政府掌控一切,它可以摧毁人们的生产积极性、自发的社会组织、家庭乃至人性,使生活变成一场噩梦。就像我们在“苏联往事”中讲到的那样,连奶奶都远离孙辈,在家里讲话都要窃窃私语,而中央委员都不得不痛哭流涕地自我批评,但即使如此也难逃被批量枪毙的命运。可是,另一方面,当政治非常好的时候,它也只是制定一个相对公平游戏规则——我前面讲到过,一场球赛踢得精不精彩,公平的游戏规则只是一个必要条件,绝不是一个充分条件——为什么?因为球赛踢得精不精彩,除了游戏规则,还要取决于球员们技艺是否高超、配合是否默契。在这个意义上,好的政治注定只是美好生活的一半,另一半则取决于社会、市场、个体的创造力与合作能力。这种不对称,就是我所理解的“政治现实主义”。
遗憾的是,在当代世界,人们普遍缺乏这种“政治现实主义”意识。我们经常听到一类说法,比如,“某某国家不是都民主化了吗?怎么还会爆发冲突?”“某某国家不是国家能力很强大了吗?怎么经济还没有上去?”“某某国家不是已经换届新政府了吗?为什么公共服务还是不行?”在此类的提问中,都蕴含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假定,就是政治可以神奇地解决一切难题,而政府有义务包揽所有人的幸福。
遗憾的是,政治没有那么神奇。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经济学家索维尔的一句话,他说:经济的第一原理就是稀缺性,因为从来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所有需求,但是政治的第一原理是什么呢?就是忽略经济的第一原理。这话虽然是句调侃,但道理却非常深刻,因为他指出了政治浪漫主义往往忽略“约束”问题。
政治存在什么约束?当然很多,我们这个节目就谈到很多,试举几例。第一,社会结构的约束。当一个社会由极端对立的二元阵营构成、并且任何一方都缺乏妥协精神时,鲜有任何政治力量或制度可能突围。我们在讲埃及的“裂痕动员”时,讲到政治伊斯兰派和政治世俗派之间轰轰烈烈的对立,如何摧毁了埃及短暂的民主实验;泰国红衫军和黄衫军是另一个例子,红衫军的人数优势和黄衫军的街头优势,使泰国政治陷入僵局。第二,历史的约束。在讲国家能力的时候,我讲到历史上的战争频度烈度,如何深深地塑造一个国家的国家能力,而这个影响可以延续千年而不倒。在讲文明冲突的时候,我也说到过学者Inglehart/Welzel所画的文化地图,上面刻划着挥之不去的历史烙印。第三,地理的约束。比如,阿富汗多山的地形使它难以形成强国家的传统,委内瑞拉的石油资源使它步入经典的“资源诅咒”,而美国缺乏“天敌”的地缘位置,使其能够相对从容地“先发展民主,后建设国家能力”。
但是,或许因为我是个“准文化决定论者”,在这个节目中,我强调最多的,还是“文化的约束”。这种约束在不同国家以不同形式体现:在俄罗斯,强烈的民族主义助推俄罗斯走向“不自由的民主”;在印度,“表亲的专制”削弱政治竞争的真实性;在阿富汗,宗教极端主义的阴影使得民主转型难以落地;在委内瑞拉,经济民粹主义观念的盛行,让民主制度最终走向自杀;在泰国,对“程序正义”的蔑视,让它难以摆脱不断政变的循环。换句话说,当观念的水位太低,所谓宪法就成了一张随时可以撕掉的废纸而已。
我在节目中反复说到过一点:“政治在社会中”。其实,“社会”在这里是一个笼统的表述,分解开来,就是“政治在社会结构中”、“政治在经济中”、“政治在历史中”、“政治在地理中”,以及最重要的,“政治在文化中”。中国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样,好的政治很难在逼仄的社会、经济、文化、地理、历史空间中长成参天大树。很多人期待制度的改写或者政府的更替可以一夜之间让“大地旧貌换新颜”,这种心态,说好听点,是一种浪漫,说难听一点,则是一种懒惰。真正的政治变革不可能仅靠自上而下的力量推动,它必须同时自下而上地生长。在人们学会宽容、学会耐心、学会同情、学会从各种集体主义的轮椅中站起来迈出个体的步伐之前,没有什么政治可以成为改造生活的魔法棒。好的政治给每个人一张船票,但是它无法、也不应该把每个人带到他的目的地。
(共情与同情)
不过,政治现实主义并不意味着政治虚无主义。政治是有限的,并不是无用的。这一点,我在发刊词中说到过,对比韩国和朝鲜、东德与西德、海地和多米尼加、今天的委内瑞拉与20年前的委内瑞拉、今天的德国和80年前的德国,我们都能清楚地感到政治作为一种“艺术”的力量。相似的历史、相似的地理、相似的社会、相似的文化,在不同的政治力量下,可以发展出截然不同的道路。公平的游戏规则未必会使一场球赛精彩纷呈,但它是一切可持续比赛的前提。
在节目中,我谈到了“政治创造可能性”的各种路径。比如,政治选择的路径——在南非,虽然社会结构极度撕裂、历史记忆充满创伤,但是新旧两个政治领导集团通过妥协与分权,使南非实现了转型的软着陆。还有经济政策选择的路径。智利身处经济民粹主义盛行的拉美,在右翼威权政府倒台后,却坚持了温和的经济自由主义路线,使得智利经济成为拉美地区的佼佼者。我们还谈到集体行动的路径。美国国家能力的建构,和许多其它国家不同,不是缘起于密集的战争、也不是来自于发达的文官制政府,而主要是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社会运动。在韩国,新的政治可能性则来自于观念的变迁——当观念水位不断上升,人们甚至超越其经济理性,为了一个更高的价值重新缔造新的制度。
在所有这些故事中,我们发现,尽管历史地理、社会、文化构成政治发展的约束,但这些约束不是牢笼,每个社会对其政治未来,都有一定的选择余地。这个余地一开始也许只有十厘米,但是,通过行动的勇气与智慧,它可能扩展为十米、一百米、一万米,直到打开全新的天地。哪怕从历史深处流淌而来的政治文化,似乎是一个国家的胎记,但是,就像我在“文明的冲突”那两节中分析的,文化不但可能变迁,在一个大发展和全球化的时代,它可能非常快速地变迁。80年前的德国人,默许了纳粹政府屠杀600万犹太人,但是今天的德国人,成为整个欧洲最欢迎移民的群体;90年前的日本人,忙着刺杀一切有和平主义嫌疑的政治家,但是,当代的民调显示,日本人成了全球最不愿“为祖国而战”的国民。40年前,HK人以不关心政治著称,但今天的HK人,简直是人人坐而论道。历史是文化的作者,但绝非它的唯一作者,甚至可能只是它的第二、第三、第四作者。
当然,反过来,政治在“创造可能性”的同时,也时常收缩可能性,把本来辽阔的空间从1万米缩成100米、10米、10厘米。我们谈到过阿富汗,70年代时本来处于现代化的入口,但是,极左力量的崛起引发苏军的入侵,苏军的入侵激发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原教旨主义引发内战,政治多米诺骨牌效应让一个国家的道路越走越窄,直至山穷水尽。我们还谈到过伊拉克,萨达姆不是什么伊拉克救星,他治下也没有很多人想象的发展与和平,事实上,正是他把一个现代化过程的国家拉进了无穷的战火。我们也提到过津巴布韦,1980年独立的时候,充满希望、百废待兴,但是,穆加贝的族群政治、民粹主义以及大权独揽,让一个非洲粮仓沦为通货膨胀的传奇。政治是艺术,但它可能是非常糟糕的艺术。
在卓越的和糟糕的艺术之间,是政治行动。行动需要勇气,需要道德觉醒,需要有一个小男孩以及更多小男孩冒着巨大的危险,从人群中站出来说:对不起,国王,你并没有穿衣服。在关于“平庸之恶”的讨论中,我讲到过,恶的泛滥未必需要多少“坏人”,往往只需要几个“魅力四射的疯子”和无数“不假思索”的人,而要从“不假思索”出走,我们必须跳出“此时此刻”,获得一个更高、更远的视角,足以看到历史深处的亡灵,以及道路尽头的悬崖。
但是,政治行动不仅仅需要勇气,也需要节制。泰国反复的政体振荡说明,狂热的政治激情可能以民主的方式摧毁民主,以自由的方式摧毁自由;而委内瑞拉式的经济崩溃则说明,善的感召如果失去缰绳,可以像海妖的歌声,把无数船只引向触礁与沉没。很多时候,比左右之争、东西之争、普世与民族之争更重要的,是狂热和温和之争,是斩钉截铁和怀疑主义之争,是感叹号和问号之争。
最后,我想补充的一点是,可能是因为我常常在公共领域写作,而且我尽量用非学术化的语言和读者、听众交流,所以我常常被贴上一个标签,叫做“政治学常识的普及者”。说实话,我对这个标签有点不适。为什么呢?因为政治学几乎没有常识。你对政治学了解越多,就越会意识到,政治学没有常识。你觉得“民主”是常识,但是历史上很多伟大的思想家都反民主,麦迪逊说,“如果所有的雅典人都是苏格拉底,雅典的公民大会仍然会是一群暴民”;你觉得“自由”是常识,但是很多左翼往往会追问:谁的自由?哪有没有阶级属性的自由?你觉得“平等”是常识,可是历史上对平等的追求,常常带来一败涂地的悲剧。我能普及什么呢?更多的时候,我普及的不是所谓“常识”,而恰恰是迟疑。
有时候,我会为政治知识的这种“原地踏步”而绝望。在其它领域,人类的进步令人惊叹。直到现在,坐飞机的时候,我仍然感到难以置信:人类怎么这么聪明?居然能造出这么一个笨重的家伙,而它能在天上飞十几个小时?吃到改良水果的时候,我也特别感恩:他们到底对葡萄和西瓜做了些什么,怎么这么好吃?全球气候变暖运动的扩散,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球平均温度200年里上升1度,这么微妙的变化,居然被人类发现了,而且分析出它的前因后果,发展出轰轰烈烈的全球运动。有一年我看一个舞台剧,表演和特技、音乐结合得太完美了,我几乎热泪盈眶,感慨人间真是不虚此行。所有这些文明的成果都让我敬畏,但是,转身看一眼政治,立刻泄气了:虽然人类已经能够上天入地、呼风唤雨,但仍然会为能不能退出一个宗教打得头破血流,为一句刺耳的言论付出沉重代价,为一句口号沦为无法退出的实验品,为一场选举而反目为仇。同一个物种,居然会同时如此智慧和愚蠢,伟大和狭隘,勇敢与懦弱。
不过,另一些时候,我又觉得,没有常识未必是一件坏事。为什么?因为如果知识是确切的,专制就是必要的。恰恰是知识的不确定性,让我们需要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情境中不断重返基本的道德问题和历史经验,用我们自己的头脑思考,并以这种思考成就人之为人的尊严。如果说自然科学的知识是在建造一座层层累加的高塔,社会科学的知识则更像是西西弗斯在推石头,推上去,掉下来,再推上去,再掉下来。或许有人认为西西弗斯的努力是一种徒劳,殊不知原地踏步或许正是对自由落体的抵抗。政治复杂到令人绝望,但也正是这种复杂,让思考充满乐趣,让自由成为必要,让未来涌现无穷无尽的惊奇。
好,我们的节目到此就结束了,再次感谢大家一路收听到这里,我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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