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番花信风•柳花】多少游子似柳絮,欲乘春风到天涯
清明 三候柳花
真正的记事是从柳树开始的。
也记不起具体是些什么事,反正看着父母提高了嗓音朝屋前的柳树走过去,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于是赶紧大声哭喊起来。
那些哭喊声很多都是装出来的。这样能招来好心的邻居,他们总是能够很及时地起来拉住父母刚刚扬起柳枝的手臂:“好了好了!看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子了!”父母往往会很生气地一边教训我们,一边用力地去拨邻居的手臂。拨了几下拨不开也就停住,恨恨地问:“还敢不敢?”得到保证后便严厉警告:“这个先插到墙上,下次再敢一起打。”
屋前的沟渠旁,村后的小河旁,新修的一直到沅江边的公路旁,那时候到处都是我们称之为“杨树”的柳树。只要不变成父母手中的柳枝,这些柳树都是我们这些“野生动物”的乐园。我们用柳枝做“打机关”和“偷氢弹”的游戏,寻找分叉的柳枝做弹弓,还会用线牵着从柳树上逮来的天牛玩“头牛”。
最盼望的还是雨后去柳树上找刚刚长出来的蘑菇和木耳,将撕成细条的蘑菇放进臜辣椒做成的汤里,再放一些火葱,鲜美的味道让人回味至今。夏天的时候,柳树投到水面的阴影里常常停着一些小鱼。在柳树下钓鱼、叉鱼、网鱼,又成了野小子们最乐此不疲的事。
柳树很容易活,一截树干、一根柳枝,都能变成一棵新的柳树。但我从来不知道柳树也能开花,后来学到一些写柳絮杨花的诗词,什么“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落满飞”啊,什么“三月尽是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凭莺为向杨花道,绊惹春风莫放归”啊,从“诗词大意”和一些简单的插图,知道写的就是那些被我们叫着杨树的柳树。于是一直疑惑,为什么这些人看到的柳树还能开花呢?
这个疑惑直到高一那年的清明节才解开。
柳花俗称柳絮,又叫杨花。杨花《辞源》中释为“柳絮”,古诗词中的“杨柳”一般指垂柳。
县中离家20多公里,要走三段路、坐两次船。虽然是住读,但因为每次能带的钱粮不多,所以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回家补充一次。
老家的沅江段地平水阔,两岸的码头又都建在洄湾处,隔着差不多3公里的江面。风稍微大一点,便层层叠叠拱起田埂般厚实的浪涛。天热的时候,母亲会叮嘱:“就呆在船头上,不要怕晒。”天冷的时候又说:“坐船时留在外面,不要怕冷。”有一年一艘割芦苇的船翻了,船上许多水性极好的人都没有逃出来。老家的风俗,有些话不能完全说透,但我理解母亲的担忧。
沅江上有一望无际的沙洲,沙洲上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芦苇飞絮的时候,像绵绵白云在艳阳照耀的江面上缓缓流动。有时觉得韩愈《晚春》中的“惟解漫天作雪飞”,似乎更适合这样壮观的景象,可惜前面分明还有一句“杨花榆荚无才思”。
有一年春节返校后第一次回家,过沅江时风急雨骤,只能躲在紧闭的船舱里。刚离开码头不久就感觉凳子好像翘起来了,开始以为是风浪太大的缘故,没想到越翘越高,连人也坐不住了。大家惊叫着一起拍打驾驶室的舱门,船老板四下查看,原来是忘了把船头的铁甲板从水里拉起来。
吃晚饭时我把船上的小风波当作笑话说起,父母亲听了没有做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紧扒了几口饭,就都下席了。
那一次返校,家里准备的钱粮明显都比往常多,就一直坚持到清明节前才回家。在码头上意外见到了母亲,她说:“今天正好没什么事,猜你大约也要回来了,就过来看看。”
沅江的下游都是地上河,顺着10多米高的大堤往回走,一边是波光潋滟的长河落日和绿色无边的芦苇荡,一边是广袤无垠的田野和炊烟袅袅的村庄。通透的斜阳下,飞絮似乎是从堤的两边同时飘过来,零零星星却又绵绵不绝,正是“飘飏南陌起东邻,漠漠蒙蒙暗度春”,“何处好风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
“这是杨花。你应该听说过水性杨花。”母亲忽然开口说,“水无定型杨花轻,都好将就,好变通,所以都好活。”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母亲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小时候偶尔督促我做作业,母亲几乎从来没有和我谈过学习的事。
我没有接话,平时话语不多的母亲却似乎谈兴正浓,一路走一路说:“杨花和水一样,水总是变来变去,杨花总是飞来飞去。不过水和杨花还是不同。水生下来就是水,蒸发到天上是水,落到地上还是水,变成露水是水,掉到地上还是水。杨花是杨树开的花,但是杨花要自己找得到地方才能长成杨树。再容易活,落到水里、掉在路中间也不行;同样掉在地上,地方不同,长出来的树也不同。太靠近人家,就容易被当柴烧。”
母亲当然不可能知道柳絮入水化为浮萍的典故,更不可能知道苏轼的“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和“杨花著水万浮萍”。
从江堤往下走,是4公里笔直的石子路,路两旁是我熟悉的密密的柳树。每阵风吹过,柳枝便摇摆着送出一串串飞絮。无风的时候,也有飞絮零星飘出,自得其乐似地上下飞舞。真是“霭霭芳春朝,雪絮起青条。或值花同舞,不因风自飘”,“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缘渠偏似雪,莫近鬓毛生”。
和柳树打交道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柳树开花散花,心里一时有很多感慨。但母亲似乎很专心地走路,一边说:“杨花这么多,有些要飘很远才能找到生根发芽的地方,所以一定要轻。人也不能有太多的包袱,如果包袱太重就走不远。”
母亲的话在我的震惊中戛然而止。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她的话唯一一次跳出田地和灶台划定的生活圈。此后这么多年,我常常想起那次谈话的情景,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可见。
但是那次谈话的对象柳树,因为木质太差在老家早已被淘汰。什么时候开始淘汰的,什么时候淘汰完的,没有谁注意,也没有谁在意。只是突然有一次,忽然发现原来随处可见的柳树,竟然一棵也找不到了。没有了记忆中的“杏花香麦粥,柳絮伴秋千”和“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似乎也没有觉得特别遗憾。
母亲好像是完全忘记了那次说的话,也没有再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后来我上大学、找工作,她总是一句话: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安排好自己的事,不要考虑家里的情况。
工作的地方离家远,每次回家,母亲都会详细询问坐汽车怎么走、坐火车怎么走、乘飞机怎么走,分别要多长时间。每次问完就说:“我晕车去不了,到时候把你爹接过去住一阵吧。”
春节开车回家,母亲提前两天赶到县城的姐姐家等。她知道自己晕车很厉害,特意预留了一天恢复的时间。从县城回家的路上,母亲上车不久就脸色发青,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一行行从额头滚落,头发也被汗水浸透了。问她要不要停下来休息,母亲紧密着眼直摇头。再走出一小段路,忽然一下吐出来。看我们忙着清理,母亲像犯了大错地问:“把你的车弄得这么脏,怎么办呢?”母亲从此彻底打消了到我家看看的念头。
为了接母亲和父亲到我们的小家,我们设计过很多方案。看得出来,有些方案让母亲很动心,但她往往只是片刻犹豫后便说:“你爹不晕车,把他接过去住一阵吧。”
父母围着几亩田地转了一辈子,他们像柳树一样埋着头,柔顺又顽强地活着。家里姊妹多,农活再忙,经济再吕氏春秋,他们也坚持让每个儿女读书。我们学得怎么样,他们基本不管,但谁要是在学校调皮了,谁要是敢说不想读书了,十有八九都会招来一顿打。
外婆在世时死活不肯到我家来住,有一年暑假,母亲让读高中的姐姐专程去接,外婆毫不客气地说:“我不会去你们家的。我见不得你爹你娘没日没夜地忙,你们一个个还像木头一样在屋里坐着。”姐姐一路哭着回来,母亲从此不再提接外婆来家里住的事。
父亲母亲话都少,不会交际,胆子也小。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给儿女们想要的生活,于是把我们像柳絮一般放飞出去,而我成了飘得离母亲最远的一个。
“古今何忍说杨花,愁雾朦胧隔碧纱。临去依依终不舍,犹分春色到邻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再远的路都只能靠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去走的母亲,如今母亲也像柳絮般飘走了,这一走就连梦里也没有再回来。她在那年清明节说的那些话,是我这一生听到的对“水性杨花”最有情怀、最有文采、最富哲理的阐释。
她告诉我要敬畏每一个卑微的生命和梦想,也给了我像柳絮一样择地而生、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绘图/白胖燕
撰文 | 张国圣 编辑 | 陈雪 于欣宜
主编 | 周立文 副主编 | 殷燕召
二十四番花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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