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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骏飞:甘柴劣火又如何?(杜课779期)

杜骏飞等 杜课 2019-08-21

全文共  3944  字,阅读大约需要  10  分钟



杜骏飞按:“甘柴劣火”事件,我犹豫过要不要公开谈论。事件的当事人都在我的朋友圈里,“甘柴劣火”的作者是杜课的老读者,财新的当家人是多年的朋友。还有各位同行和同仁,立场不一,剑拔弩张,如果你们因为读到了今天的问答而感到不适或不快,请不必原谅我。学者本就是书生意气,他们的话本不是用来迎合的,也不是需要所有人在意的,只是他需要对自己忠实,只是他自己在意。


杜骏飞:甘柴劣火又如何?


编辑部:杜老师,一天过去了,我们想就昨天杜课提问“甘柴劣火”的话题,以笔谈方式采访一下您。


杜骏飞:好。


编辑部:请先回答一下您昨天设问的第一个问题,呦呦鹿鸣的《甘柴劣火》成功在哪里?有何意义?


杜骏飞:成功在文本的易读性、“报道”的传播效能、对社会正义的关怀(即使动机里掺杂了个人利益)。


编辑部:掺杂了个人利益?您认为是什么利益呢?


杜骏飞:尘世中的争斗,无非都是名、利二字,传统媒体尚且不能免俗——譬如“成名的想象”,何况自媒体?令人感到酸楚的是,从前的新闻人之间竞争,为名望的成分更多,而今天则俨然一派饥荒年景。


编辑部:您认为《甘柴劣火》的一纸风行,主要原因是呦呦鹿鸣的优势,还是传统媒体的劣势?


杜骏飞:主要原因?二者都不是,主要原因是,今天的受众已经迭代到“后真相”时代。《牛津英语词典》将“后真相”定义为“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客观事实更能影响民意”。“后真相时代”并不排斥真相,也不贬低事实,只是让她它们变得次要了。那么主要的是什么?,是感情、感觉、情绪。今天的受众只相信感觉,只愿意去听、去看自己想听和想看的东西。《甘柴劣火》一纸风行,是不是因为写得有多好?不是,它只是更“合时”。对于大众而言,“合时”的叙事是至关重要的。你在一群小同学面前读经典教科书好,还是“举个栗子”好?都不好,但“举个栗子”让同学们爽的做法更“合时”。你会说,那么,后真相这样的新闻会不会有问题?是的,会有问题,但是,那已经是另一个问题了。


编辑部:那么您认为《甘柴劣火》有何专业缺失?有何伦理缺失?


杜骏飞:我认为,从专业性上看,《甘柴劣火》核心的不足是,它不能算是一篇合格的新闻稿,更不算是原创新闻。


编辑部:所以您是赞同《财新》的立场?


杜骏飞:别急,我的意见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同,另外,对对阵的双方,我不必赞同或不赞同,我只会谈自己独立的意见。我认为《甘柴劣火》核心的不足是,它不能算是一篇合格的新闻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新闻编辑部里,对一篇新闻稿的基本要求如下:是焦点叙事,而不是散点叙事;是事实,而不是评论和抒情;是采访,而不是修辞;是因果和逻辑,而不是暗示和想象;是平衡报道,而不是偏见先行;是多元求证,而不是捕风捉影;是田野工作,而不是纸面推理。以此七端观之,即使你要说《甘柴劣火》是新闻稿,它也是“非典型”。如果你说,读者喜欢这个“非典型”新闻范式,我依然要说,即使它很好,即使它畅销,但依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新闻——更不要说是原创新闻了。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我尊重原创的新闻家们,也很尊重《甘柴劣火》这个非新闻。你猜是为什么?


编辑部:为什么??


杜骏飞:因为《甘柴劣火》的价值根本就不在新闻,而是索隐风格的“评论”,它穷举了王三运、火荣贵、马三爷等一群甘肃坏人、贪官污吏的故事(很多细节都是引述他人的作品),回顾了“抓记者事件”、“回收报纸事件”,痛悼了张永生等一大批受到侮辱和损害的记者,直抒胸臆地讴歌了《中国青年报》、“财新”媒体里等一大群英勇无畏的严肃记者,其立意根本就不是向读者展现什么独家素材、新闻发现,而是要放大一个政论性问题,那也是2018年4月《侠客岛》的质问:“甘肃官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你要找《甘柴劣火》的主题句,它大概在这里:“如果在1988年,甘肃省就能真正吸取“武威收报事件”教训,形成共识:鼓励《中国青年报》式记者站,而不是纵容马三爷式记者站。那么,到2016年,恐怕就很难出现“武威抓捕三记者”事件。如果张永生这类记者可以有一个鼓励说真话的舆论场作为土壤,那么,动辄拳打脚踢的火书记们、各种荒唐走板的王书记们,将不至于那么胡作非为,甘省官场不至于“逆淘汰”,甘省人才也可以在西部保持一战之力。”说的不好吗?很好,说的不对吗?很对。感同身受的甘肃读者,说不定会热泪盈眶,为此要浮大白。痛心于中国媒体生态的新闻界、知识界,说不定会读之而肃然,念之而奋然。这难道不是《甘柴劣火》的价值吗?这难道不是“主流评论界”人人心中有、而人人笔下无的思想贡献吗?所以,我才说,我不承认它是新闻,更不承认它是原创新闻,但未妨碍我对这等有良知、有笔力的“准新闻评论”文本致以敬意。



编辑部:明白了,那么《甘柴劣火》为什么一定要自标“新闻”呢?


杜骏飞:有很多可能,或是作者作为退役的老新闻人,对“深度新闻”“独家新闻”、“新闻成名”犹有情结,或是作者以为一篇如此立论重大的文章,若无新闻事实为据,怕说不出口,下不了笔,拿不出手,又或是广大读者因为付费墙或别的什么原因,对甘肃故事、武威官场地震孤陋寡闻,竭力推崇之下,奠定了其“爆款新闻”的口碑,直至引发了原创者的愤怒。实际上,即使在新闻专业主义盛行的西方,新闻言论定位也与新闻报道迥然不同,也因此而自有其不亚于新闻报道的价值和地位。所以缺乏新闻采访权而又有新闻热忱的呦呦鹿鸣,何不将《甘柴劣火》这类作品定义为评论,何不退出与新闻原创者的成名竞争?如此,成全了他人,成全了自己,成全了新闻,成全了评论。有道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如今新闻生态堪忧,行业凋敝,真正的新闻人举步维艰,落魄的前新闻人心有不甘,一无所有的自媒体怆然独行,他们林林总总,文不同心同,术不同道同,如果一定要分出你死我活,那无非就是有朝一日同归于尽罢了。


编辑部:如果回到原初的问题,您不觉得首先是因为《甘柴劣火》洗稿,才引发战火的吗?


杜骏飞:“洗稿”,它还是一个边缘词,以它作为未定义的指控比较方便,但对规范的讨论来说意义不大。要么,它是抄袭,要么,它是原创,要么,它的一定比例的抄袭或原创。而对于抄袭,我相信新闻界是有判断力的。而学术界的判定,那就更清晰了,可以按照确定的百分比标准来对一篇论文“查重”,可以按抄袭内容是否注引、及注引占全文的比例而判定作者的写作伦理,可以据所抄袭原文内容占原文总体比例来判断其伤害程度,当然,也可以根据论文旨意的恶意模仿而诛心。在新闻界,对抄袭的判断可能还没有达到量化标准,但只要我们尽心讨论,还是可以形成一套有共识度的规则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等等,新闻是什么?!


编辑部:您的意思是,新闻不同于论文?


杜骏飞:岂止是不同于论文,它也不同于任何艺术作品、商品。不管我们多么在意它的“原创”、它给作者和媒体带来的利益,都不能抹杀这样一个事实:在本质上,新闻理当是公共产品,新闻人理当是社会良知,新闻媒体理当是社会公器!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本不必逼迫新闻人卖文为生的,我们本不必逼迫新闻媒体建造付费墙的,我们本不必逼迫新闻人以成名为想象、以利益为期待、以相争为生计的。我在“新闻是人,新闻学是人学”里说:“多年来,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已经成为各种新闻观念借此博弈的一套话语;而理想的新闻专业主义,本应要兼顾那些有社会信念的知识人的任务,比如为社会权力而奋争,为价值诉求而客观表现,为解放人而实践。这种理想型,才是我们新闻追求的最终目的。”我还说:“唯有人本主义才会是新闻理想的唯一的精神庇护,并可能使得新闻业回归知识分子行业。”如今,新闻是知识分子行业吗?不是,它是被新闻付费梳妆打扮的商业,新闻专业主义是为公共利益而奋争吗?是的,还有那样的专业主义者,但更多的陈情则是在为自己的处境、权利和声望而愤愤不平。我们所说的新闻学意义上的人文关怀,必须是对新闻进程中的人的关怀。



编辑部:是的!!不过我还是想问,即使站在这个立场上看,呦呦鹿鸣的“洗稿”之过错,还是不能豁免吧?


杜骏飞:你说的对,即使站在这个立场上看,呦呦鹿鸣的“洗稿”之过错,还是不能豁免,如果它执意认为自己在“做”新闻,在做“原创新闻”。但我仍然要说,如果站在这个立场上看,呦呦鹿鸣的“洗稿”与否,其实已不那么重要了。假设你写的是一篇激浊扬清、惩恶扬善的新闻监督稿,因被人“洗稿”(不管是什么意义上的)而导致一纸风行,最终达到了舆论监督的目的,假设你写的是一篇能拯民于水火的特稿、大稿、独家稿,因被人“洗稿”而导致洛阳纸贵,最终拯救了无数人,这时,首先涌上心头的,恐怕还不是被洗稿的剥夺感,而是职业信念里的快慰,毕竟,你实现了新闻,你帮助了社会,即使在普通读者那里,那些洗稿者偷走了一部分声望,但你还是要知道,真正的职业声望不是来自大众,而是来自专业同行的尊重,而真正的自尊不是来自他人,而是来自夜深人静时的自我拷问。


编辑部:您的意思是,即使有人洗稿,也未必一定要追究,要诉讼,要扫除?


杜骏飞:不恰当的引用、不当获益和不规范的新闻——我们姑且这样定义某种程度的“洗稿”吧,对它们,要不要批判?要批判,要不要扫除?要扫除,但不是现在!我们但愿有一天天下安宁,杂草不生,但最好现在先不要决绝如此。很多读者不约而同地谈到,在过去的几年,有太多的“新闻监督”事件都是自媒体担当主角,例如疫苗事件、权健事件里那些孤胆新闻人,如兽楼处、花总,他们是自己成名作里那一新闻事件的最先报道者吗?不是。他们生产的是独家新闻吗?不是。甚至,他们是新闻人吗?不是。甚至,他们像呦呦鹿鸣那样标注出大部分新闻素材来源、致敬了新闻同行了吗?没有!但是他们做到了很多职业新闻人没做到的事,他们碰触了一些别人不敢触碰的禁区。他们的良知、激情、才华,伴一腔孤勇,如“新闻游侠”般地守卫着那些破败的社会航船。是的,他们有无知无畏和野蛮生长,是的,他们有不专业、不规范,但是,在这个暮色四合的时辰,在这个民生孤苦的时代,在这个同行者渐已沉沦的世界里,一切新闻人,一切媒体,一切公共的知识人,还是要先相互宽容吧,还是要先相互致敬吧,还是要先相互守望吧?面包会有的,秩序会有的,公正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但新闻的本质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重生了!


(夜深了,杜老师说,关于付费墙、整合报道、媒介生态、新闻秩序、自媒体生长、新闻评论规则等一些技术性的对话,就留待今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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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本期《杜课》,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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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罗嘉珍

责编|江珊 王之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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