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太宰治与存在主义
关于太宰治,七寸丁已经写完两篇推送:1、《御伽草纸》 | 你读过太宰治写的童话么? 2、 三岛由纪夫对怼太宰治 。今天的推送作为这个系列的终结篇,来试着谈谈太宰治与存在主义。
“生而为人,对不起。” 这句话并不是太宰治说的,也并没出现在《人间失格》中。
这么一说,我想很多人对太宰治的印象就崩塌了一半吧,“生れて,すみません。”最初是出自一个名为寺内寿太郎的诗人,太宰治因备受触动便拿来做自己的作品《二十世纪旗手》的副标题。在《被嫌弃松子的一生》中字幕组将这句话翻译,以“生而为人,对不起”、“生而在世,我很抱歉”、“活着,真对不起。”等几个版本为大众所熟知,并被想当然的认为是出自他的名作《人间失格》。
《被嫌弃松子的一生》
太宰治对生而为人的愧疚、失望带有一种被 强加 的宿命感,几年前第一次读《人间失格》时最深刻的是下面这段话,太宰治所忧患的人间失格就是“人之不能为人”,是personal和person(也就是他说的“人的复数”)的冲突:
所谓“世人”,到底是什么?是人的复数吗?世人的实体究竟在哪里?一直以来,我茫然不知,只觉得世人应是强大、严厉又可怕的东西…所谓世人,不就是个人吗?
A.太宰治所说的“世人,不就是个人么?”这话与存在主义哲学大家海德格尔的哲学理论惊人的相似,他的哲学核心就是:个体即世界的存在。B.太宰治的孤立无援也和海德格尔的一些理论很像,如他的名言:人是被抛到世上的。再如:我们的存在既不是自己造成的,也不是自己选择的,存在是世界强加给我们的,并一直延续到我们去世。C.同时太宰治最终的自杀,也可以联系到海德格尔的名言:向死而生。面对生、存在,海德格尔始终强调一种动态观,他解构了“存在”,并扬发出“此在”、“在场”、“自成”等哲学术语。(但这些术语在翻译后的中文语境中很难精准描述出德语原文的概念)。
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德国哲学家。是与萨特齐名的,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
萨特:存在先于本质
《人间失格》的主角大庭叶藏作为一个长相俊美,出身贵胄但却行为浪荡的人,是太宰治带有浓重的自传性质的化身。叶藏的行为构成了太宰治一生的生存方式,即带着虚假面具,在充满恐惧的世间秉持着与世人背道而驰的作风。
小说中太宰治提到了意大利画家莫迪利亚尼的画作,莫迪利亚尼和太宰治很像,酗酒、贫困、病痛、嫖妓,在他的笔下,人物的脸和身体比例夸张变形到不真实,眼神空洞,或是瞳仁被忧郁的灰白色遮蔽,甚至没有眼球。无论是太宰还是莫氏,其文学绘画作品和为人都带有一种荒诞感、游离于社会边缘的局外人意识,这让我联想到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加缪、卡夫卡。
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1884-1920) 意大利著名画家,他曾说:受着痛苦经历的驱使而厌恶这个外部世界的时候,那个已知的自我把自己深深埋藏在内心世界之中,并把它自己夸大为世界的创造者。表现派艺术家异常自命不凡,并不是自负,而是从心理上说有充分根据的经验,是一种使远离现实的孤独性格免于崩溃的必要手段。但是,他们这种偏执狂的孤芳自赏,不得不付出痛苦的牺牲。
与委拉斯凯兹《镜中的维纳斯》、戈雅《裸体的马哈》等著名的裸体名画相比,莫迪利亚尼的裸女带有一种变异的焦虑
在《人间失格》的开篇叶藏的三张照片呈现出一种虚假矫揉造作的、诡谲的“死人之相”。但小说结尾在旁人的话语中小叶又是个性率真,像神一样的好孩子。叶藏制造出两个判若天人的自己,如果上升到哲学层面,我想就是存在与本质之差吧。
生田斗真饰演的叶藏,俊美脸庞与自画像的黑暗阴郁形成强烈反差(画像中的pose是在模仿芥川龙之介)
叶藏这个人物的最大特点就是一种 加缪式的“放弃抵抗” ,他通过故意装傻、做蠢事来蒙蔽世人而作为一种存在方式,在这种存在中叶藏(太宰治本人)不断以黑格尔所说的自为存在(self-making)来实现自我,完善本质,在黑格尔和萨特的哲学中都有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所谓的自在存在(self-being)更多带有一种顺从性,结合二战后期的日本,为什么不控诉战争?为什么不加入政党?为什么哀悼天皇地位的陨落和日本的没落?太宰治的答案是“我偏不!”他选择了游离于世,拒绝先天bing式的塑造,践行出一种personal的孤独、异化的making式的自为存在,承认荒谬并沉沦其中,这点可以说:很存在主义。
由堺雅人解说的动漫《青之文学》,小畑健笔下大庭叶藏的阴鸷有夜神月的既视感。喜欢日本文学的可以看看,里面有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坂口安吾的名作改编
在大众所能通俗理解的哲学范畴里,本质是先于存在的,举个例子:石头是的本质是矿物质,之后它才有了作为矿物本质的存在被进行属性定义。但现代存在主义者认为人不同于物:人的存在先于他的本质。人必须在存在中一步步创造自己,我的理解就是人的本质始终是身处远方、蒙着面纱的,是人在存在中不断的实现、推翻、超越自己,然后本质作为注释 一步步跟随人,对其下定义。《人间失格》中他者之所以对叶藏有着截然相反的认知,是一种本质随后到场的滞后,太宰治在戏作人生中带着面具存在,误导了世人而不被理解,这也是他绝望向死的原因,那么存在主义中人与人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呢?
让-保罗·萨特(1905—1980),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法国无神论存在主义代表。这个哲学天才小婊子想必不用过多介绍,可以说我们提到存在主义就是说萨特本人,尽管他的著作艰深晦涩,令人望而却步
他人即地狱?
叶藏一向以扮丑角的姿态取悦大家,但有次却被傻乎乎的同学竹一识破,二人因此成了好友,达成了一种异类间的友谊。可以说《人间失格》也是一部青春小说,日本作家常常会以同性伙伴间的差异性来探索年轻人的心理,如三岛由纪夫在《假面告白》《金阁寺》中都描写了与“我”的懦弱形成反差的优秀同伴,村上春树《挪威森林》中的木月、《且听风吟》中侃侃而谈的鼠、《舞舞舞》中的五反田、《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甚至写了主人公在梦中被很聊得来的同伴口交的奇怪经历。
人在与他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反复认知、验证自我作为主体我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方式之一,但一个人的形象会在不同客体的眼里形成不同的认知,萨特认为人与人之间是可以被理解的,但危险就在于:在他人的眼里,主体会被物化,变成没有主观性的人,毕竟每个他者都有自己的主观判断。萨特的意思是:存在主义学说中的物化、异化是一种被目光的奴役,也是对“我”这个主体的自由性和超越性的剥夺,主体我成了对象我,而他者成了我眼中的主体。由我的目光建立起来的那个“我的世界”崩溃了,这就是:他人即地狱。《人间失格》中太宰治如是说:
人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
可以说不仅他人是地狱,太宰治也成了别人的地狱,太宰治在渴望成就自我、寻求自我存在的路上也不断在物化他人,剥夺了他人生的权力。即使是在与情妇自杀的遗书上,太宰还给妻子美知子留下“美知大人,我最爱的是你。”这样矛盾的话。
与太宰治共同情死的山崎富荣真美啊。即使他信誓旦旦的说过:“婚姻、家庭,我认为只有努力才能维持。即使贫穷,我也一生珍惜。”
对于人与人的关系,太宰治在婚姻稳定、创作的黄金时期也曾写过一些积极向上的小说,比如歌颂牺牲、友谊与信任的《奔跑吧,梅勒斯》。在此期间,太宰治得到了妻子极大的支持,甚至有太宰口述夫人为其抄写文章的佳话,可以说这个时期的太宰并不存在主义,他回归到一种爱的包围中。《人间失格》中叶藏接受了妇女救济,但面对善良的妇女和其女儿其乐融融的幸福环境,他依然难以融入而灰溜溜的出逃,面对幸福太宰治可以说是缺失了一种能力,一种无法安于幸福的病。虽然存在主义承认人生的荒诞和无意义,但无论是萨特或海德格尔都坚信人可以成就自己,通过对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而得以存在,只是太宰治做不到。
石原美知子(第二排,中),她深深的折服于太宰治的才能,主动帮其抄录口述的小说,她说:太宰治的手只是用来写作的。他是怀抱金蛋的男人,因为他构思小说时仿佛是在孵蛋一样
此在、向死而生
失去为人的资格,那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当然是寓于存在的,海德格尔把普遍性的存在细分为存在者,他不愿用主观、客观来描述,因为人的存在是被动与芸芸众生的他者融合一体的很难完全分出主客,这种无可逃避的生存被他称为被抛状态(Geworfenheit),海德格尔引出了此在(Dasein,da(此时此地)和sein(存在、是);being-there,又译缘在)。对此陈嘉映教授在《此在素描》中给了解释:
此在是个正在生成的但目前仍然是个尚不是的东西,指的是人的生成过程,换句话说,就是指正在生成、每时每刻都在超越自己的人。但他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名词的人,而是生命活动的动态的人。“此在是在世中展开其生存的”,是人在成长过程中呈现其生命价值。
不仅仅是生,死亡在海德格尔的眼中也是一种动态,你看他定义死,向死而生都是“向死的存在”,所以海德格尔一直在强调过程。生物学的死亡是既定的,死亡的存在先于时间轴,死就在哪里等着你,我们在这个虚拟的观念时间轴上行走,最终与死亡相遇,到达终结。粗放的理解向死而生,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知的一种勇气,太宰治的死亡观就是缺乏这种勇气,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太宰治则更多的则是忙着去死。
关于存在的不断自我超越,以及存在主义认同的“人可以自由选择存在的方式”,太宰治是做过努力的,关于他的生平和作品倾向的变化,我称之为“一念菩萨、一念夜叉”,有消极但也有寻求出路的积极。海德格尔所说的于存在的“在场性”中把自身发挥极致、达及圆满而形成“自成”(自我完成),是存在主义的一种理想状态,太宰治本人没能做到,世间几人又能做到呢?只不过太宰治自我了断了,而我们更多的是沉沦于存在。如果说存在主义是一战、二战后的精神危机,那么太宰治所扛鼎的“无赖派”、“斜阳族”文学也同样是战争后的精神写照,《斜阳》中作为贵族的弟弟如是说:
如果说他笔下的人物成功的自我完成过,我想《斜阳》中的女性主角或许做到了,患病死亡的母亲、放荡失去生之意志的弟弟都象征着贵族身份在战后的摧枯拉朽,女主角和子却萌发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她以出于真爱的目的恋上行为不良的情人,并怀上孩子,以此对抗传统道德,怀孕这个意向正是向死而生,带有一种乱世中活下去的意志。
死固然容易、生之烦恼(Sorge 德语的“烦”,也译作操心)也是必然,而我理解的存在主义的精髓是一种极大的人道主义,讲求人个性自由在抗争中的无限可能。海德格尔哲学意义上的人是这样的: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并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带来了一个完满的世界。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世界少了一个人,而是少了一个完整的、不可复制的世界。这验证了我开篇所说的,personal而不是泯然众人的person,《斜阳》的女性在孕育中创造了新生命和世界。
年轻人为什么喜欢太宰治
直到现在,太宰治的书籍还会在日本文学的书架上常年占有一席之地,他吸引一些年轻文艺青年的特质带有伤感英雄贵族式的特质。英雄主义往往发端于“恰同学少年”之时,它总是一种叫板式的抵抗,而远没有达到罗曼·罗兰“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的境界。通常在青年人没有掌握足够社会资源和地位、未获得经济独立的年龄阶段里,面对成人世界的权威压榨,青年们总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落寞伤感的形象,这种personal的心态是非常普遍的,也是存在主义思考的范畴,是丑陋、懦弱、犯错之下的一种“真”,太宰治给年轻人以发泄的出口、感同身受的参照、刻奇(米兰·昆德拉语)的共鸣。
太宰治1909生,1948年6月13日溺于玉川水上
当然我们也要认识到太宰治为人的局限性和文学的格局问题,如果你想在他的作品中获得鼓励,除了以《人间失格》了解他的背景以外,我推荐的阅读序列如下:《富岳百景》、《鱼服记》、《畜犬谈》、《浦岛太郎》、《奔跑吧,梅勒斯》。最后以一首七言律诗结束对太宰治系列的探索:
负笈京华曾弹铗,碧梧老朽哭病鸦。
十载奋笔俱尘土,一点风流染烟花。
斜阳萋萋照孤影,玉川陌陌葬风华。
眸顾人间无席履,笑扮菩萨与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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