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张志贤)
我的母亲
作者:张志贤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和天下的母亲一样:慈爱、淳朴、勤劳、善良。但是从小到大以至到老,和她老人家相伴六十四年,我越发体验到母亲这些品德所养成的与众不同的性格和内涵:恬淡如水,安之若素;寻常而不俗,平凡却超然,是极为不易且伟大的。
上照为作者和母亲的合影。摄于1998年4月,母亲80岁。
三 块 头
母亲七十八岁了,身体健康。一个人住在小镇的老屋里,说是老邻居们在一起热闹。我们兄弟几个都住在县城,只在休息日去看望她。倒是她老人家禁不住思儿想孙,时常乘着三块钱一趟的巴士,不顾人涌车挤,赶着来看我们。
来便来了,每次都是七包八裹,带着她养的鸡,种的菜,以及鱼、虾、蛋、豆、酒酿、粽子等时令的东西每家送了来。我们说这些东西买也很方便,不必费力去带来。可是她总说:“我的东西不一样的!新鲜、好吃。你们忘啦?你们小辰光我包粽子一篮一篮的,还不够吃哩!”我们只好任由她去。
中秋节傍晚,我下班后,抓起月饼和苹果,匆匆乘上三块头的巴士去看她。到老屋天已擦黑,只见她老人家正巴巴地在等着什么,连晚饭也没有吃。一见到我,极为高兴,既意料之中又意外的心情溢于言表,边笑着边大声的说:“嗨!我讲肯定会来的嘛!看看,来了,来了!”我的心中一阵酸楚:她老人家内心是多么渴望我们去看望她、关心她啊,我们确实忽视她老人家了。母亲盛出饭菜让我吃,她自己却不吃,一直看着我吃。
为了补偿,我们常把一些钱物给母亲。她来时,便每每摸出一二十元钱,塞给每家的孩子,算是一片心意。她每次来,总要每家都转转、看看才放心。又说你们都忙,不麻烦啦,往往来了当天就走,有时最多住上一两天。
前几天,她到我家,吃过晚饭硬要走,我只得送她去乘车。看着母亲矮小的身影,满头白发,在路边踽踽而行,一种无奈之情油然涌上心头:我的生命,正是眼前的母亲所孕育,她辛劳了一生,现在一天天老去,有的只是仅剩的生命和一大堆儿孙叫她的称呼。母亲老了,她的生命比起我们更为宝贵,我们应该更爱她老人家。
刚到马路上,天突然飘起零星细雨,我赶忙招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扶母亲上车。母亲却说:慢!问问多少钱?司机答:“二十五元。”想不到她嫌贵,扳住车门执意不肯上车,还“责备”我:“笃头(傻瓜)!乘出租车做啥?三块头马上就要来了!”再三拗不过她,这时雨也停了,只得作罢,过了几分钟,三块头的巴士来了,她才满意地上了车。手里,捏着三枚一元的硬币。
上照摄于1988年8月,母亲69岁
母 亲 的 糊 涂
八十二岁的母亲,日常生活仍独自一个人打理着。靠着两百来元的退休工资,我们再补贴一些,粗茶淡饭,布衣旧鞋,每天自由自在地生活着,自我感觉良好。
母亲是那种糊涂的人。四十年前我六岁半的时候,人长得瘦小。我清楚的记得母亲牵着我的手去学校报名读书的场景。老师问:“几岁啦?”母亲答道:“八岁。”老师说:“这么小!留级不关噢!”母亲说:“好!”我也争气,从未留过级。
母亲乐于助人,有求必应。只要口袋里有钱,不论是谁,从来不会说没有;家里东西,都愿意无私援助别人,绝不会多个心眼、留一手。她毫无防人之心,先后几次被人用假货或者掉包计骗去了钱。邻里之间相处,自己吃了亏,不会三不罢、四不休地去讨个说法。日子一久,她倒还会宽容人家,从不记仇。她也不会算计,买菜总是挑便宜的,因为数量多。我们说这样的菜质量差,反而是浪费,她说便宜,还吃得!她也没有心计,打麻将出牌随意,所以老是输;难得赢一回,别人耍赖也就赖掉了。她讽刺话听不出,坏话也受得起,统统当“补药”吃下去,不去论真。
母亲是糊涂的,有时候感觉简直有点儿“傻”。但仔细想来,最根本的原因,是她知足的心态和包容的秉性。正是这种知足和包容,养成了她糊涂的特性:随遇而安、与世无争。透视着她心地的善良和人性的淳朴;外化为无恼的轻松和无欲的解放;保持着生活的自然和身心的愉悦。
母亲属于那种不精明的人,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与其说母亲糊涂,不如说母亲大度;说母亲糊涂到无忧无虑是假的,但母亲能坦然的面对一切却是真的。母亲的心地像夏日的清风,给人带来凉爽,却一吹而过,从来不会去和别人计较,默默的行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人。
母亲的糊涂,无形中也是她老人家的长寿之道吧
上图是1970年作者在版纳时,母亲写的亲笔信:
“张志贤儿子,你身体好吗?妈妈头上又病十天了。”
天 伦
母亲八十八岁,还住在小镇上。冬天,一个晴朗的中午,我去看望她老人家。镇外的田野,一片萧索,只有香樟和竹子披着灰蒙的绿色。眼前这既陌生又熟悉的田野,我仿佛看见四十年前,自己背着柳条筐,提着竹篮或束个布花袋,在这里拾柴、割草、挖野菜的身影。倐忽之间,半辈子过去,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年,已白发上头,母亲老矣,走路已然扶台攀凳,生活已不能自理,福利院又不肯去。所以,请了个保姆与她作伴。
母亲自己顾不了自己,却仍然对我们牵肠挂肚。夏秋时,每每坐在门口,或等在屋西头的十字街头,翘首以待,等着“南桥人(指儿孙们)来吗?”这天我走到门口,只见门虚掩着,好生奇怪。推门进去,却见后院的围墙下,温暖的阳光里,一簇老人正在孵太阳:母亲、保姆、还有几个老邻居,一幅融融暖日图。母亲看到我,高兴得要站起来迎我,保姆忙递过凳子,我就坐在母亲身边。一坐下,母亲就边摸我的衣服边数落:这么冷的天,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冷吗?家里媳妇孩子都好吗?我说都好!我问母亲:身体怎么样?需要什么吗?因平时鱼虾肉蛋、水果、零食等,都是我和二弟志权、三弟志超给买去的。保姆说:冰箱里都有,上次的蟹还没吃完呢。保姆个子不高却很健康,为人和善也很勤快。母亲和她很合得来,俩人很有缘分。平日里,母亲说她把保姆当女儿看待,要她相伴到终年,保姆总是笑着说:好啊!好啊!母亲喜欢吃鸭肉,我买了鸭子。母亲说眼睛干涩、有眼屎。我即去买了一支“润洁”眼药水,并给母亲滴上。保姆问:“多少钱一支?”我说:“十三块。”保姆说:“这么贵啊!”母亲便道:“别说十三块,就是一千块,儿子也会给我买!”邻居阿婆说:“是的!进娥阿娘(指我母亲)好福气!”就这样,在温馨的阳光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边晒太阳,边拉家常。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起母亲每每说到:她的日子不多了。我们便打断她:你一定会长命百岁!从中我窥见母亲那种既对老去的无畏和超脱,又对我们无比的热爱和留恋。想到每个人毕竟都要在痛苦中承受不期而至的那一天,眼泪就要涌上眼眶。父母在,天伦在;父母在,要珍惜。我又想到母亲与保姆那么投缘,母亲把她当女儿看,岂不正应了古人 “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的伦理吗?她们是伟大的、无私的。只要有爱,天伦之乐,又何须血缘呢?
上照为作者与母亲的合影。摄于1999年9月,母亲80岁。
鞠 鞠 我 母
2017年12月12日凌晨,母亲带着九十八年九个月的人生,静悄悄地走了。
母亲姓张,1919年3月出生于钱桥西张村。外祖父是卖苦力的撑船工。母亲六岁时,被送给镇上裕丰酱油店的张根初、张兰英夫妇当养女,从此失去了亲生父母的慈爱和庇佑。毕竟不是亲生的,母亲六岁就开始做家务、挨打受骂。每每说起童年,母亲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养母常用竹竿打她的头,而且下手忒狠,头破血流,母亲用手捂着,血仍往外流。久而久之就落下了头痛耳鸣的病根,常常痛苦的喊:“头响了!要炸了!”这时就吃头痛粉,到后来不吃就会头痛,每天都得吃,而且越吃越超量。
父亲本姓沈,长母亲三岁,青村民安村人。家境贫寒,住的草屋用芦苇糊上泥巴就是墙。有一天半夜,贼轻而易举的把墙拆了一个洞,偷走了仅有的半袋小麦。等到发现了去追,月光下看清那个贼是同村的一个熟人,才想起此人白天曾来串过门,其实是来踩点的。俗话说捉贼拿赃,贼没追上,结果不了了之。祖父以捕鱼为生,也没有船什么的生产资料,就在河岸上凭一把子力气往河里撒网捕鱼,在当地小有捕鱼的名气。父亲十九岁时,经亲戚介绍,到钱桥裕丰酱油店当了上门女婿,易姓改名姓了张。父亲和母亲一对贫苦的人组成了家庭,那年母亲十六岁。
母亲十八岁生了大哥。在后来的二十三年里,母亲陆续生了九个孩子,其中两个不幸夭折,得了五男两女。母亲四十一岁那年,生了最小的三弟志超,当年我七岁。三弟出世是在半夜,他哇哇的哭声惊醒了我,我在惺忪中抬起头,正好看见了接生婆手中粉嫩而光不溜秋的三弟。早些年,父亲在外打工,家里的事全由母亲料理,忙里忙外,扶老抚小,七个儿女的吃喝拉撒,缝补浆洗,就像燕衔泥、蜂采蜜。我们小时候衣服鞋子都是母亲缝制,脚蹬补丁的布鞋,身穿五颜六色的旧绒线衫。
母亲常带着我到西张村的自留地里去劳动,收油菜、割麦子等。有一次劳动好回家,我身背一只背篓跟在母亲后面。由于天热,母亲把她的一件绿色的绒线衫脱下来放在背篓上,回到家,那件绒线衫不翼而飞——被人偷走了。对母亲来说,这件绒线衫是贵重的衣服,十分珍爱。怎么办?一点线索都没有。因为自留地离家并不是很远,母亲断定偷的人一定是附近的村民。于是就坚持不懈到附近的村去找,竟然给她找到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件绒线衫被偷的人给拆了又重新织过,已面目全非。偷绒线衫的是个农村妇女,当然矢口否认,母亲说:我的绒线是有记号的,不信你看!在事实面前,那人哑口无言,才不得不承认了。
十一二岁时,有一天我带着二弟志权和一帮发小到海滩边去割芦苇等干草当烧柴。到下午眼看着要变天,我让二弟先回家。刚割好柴,天昏地暗,刮起了骇人的大风:瘦小的翁剑雄挑着柴,被风吹得踉踉跄跄站不住脚。我一根小扁担挑着两捆小柴顶着大风踏上回程,所谓“百步无轻担”,小伙伴们边挑边歇,都累坏了啦!我咬紧牙关坚持不歇脚,一路往前奔,热了就脱下衣服搭在柴上。到离家还有三四里路光景,远远看见有人正迎过来,想不到竟是母亲!她还夸我:“我看见一个小囡,挑着柴冲在前头,谁家的小囡这么乖呀?原来是我的儿子!”儿在外,总是牵挂母心啊!
裕丰酱油店在解放前倒闭了。解放以后,父母成了农民,由于我家劳力少,口粮不够,生活捉襟见肘。后来父亲参加了合作社工作,一家人转为城镇户口。母亲是家庭妇女,她申请到一张营业执照,开了镇上唯一的一家私人小客栈,给过往的小商贩、小手艺人、换糖人、摸鱼人等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开客栈很辛苦,房间的清洁卫生、被褥的洗洗晒晒等,方方面面全是她一个人打理。客人入住,必须提供当地开具的证明,我就负责对客人进行入住登记,住宿一晚三毛钱。微薄的收入,来之不易。
上世纪六十年代,母亲因阑尾炎和胆结石先后动过两次手术,按照当时的医疗水平,胆结石是大手术。1969年12月15日,我赴云南上山下乡,家里人都不让她送行,怕她承受不住。可她坚持一定要去火车站送我,之后我每次回家探亲,母亲都亲自到火车站接送。母亲只读过两年书,可还是亲笔给远在版纳的我写信。而我写信回家,每次都要问母亲的身体怎么样?(后来我才知道)以至于父亲每每读我的信时,会有那么一点点“醋”意。父爱如山,我本无意。
1976年4月6日,父亲为了节省从徐家汇到闵行四毛钱的公交车费,搭乘一辆三轮卡车,不幸因车祸亡故,那年母亲五十八岁。当时二姐、我、两个弟弟尚未成家。对母亲而言,骤然失去丈夫,面对突袭的灾难和雪崩一样的困境,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从小寄人篱下,母亲学会了面对现实、随遇而安、坚韧顽强的生活。她在街道橡胶厂工作,还养鸡种菜,自给自足。
我家的老屋年代久远,是砖木结构的两层楼。二楼有大约七十公分宽的木阳台,年久失修,有的地方逐渐腐朽。1994年7月7日,阳台的几块木地板突然断裂,母亲从二楼阳台坠落在地,不省人事。急送县人民医院:右肋骨第六根骨折,第一腰椎压迫性骨折,胸背大面积青紫,双臂严重擦伤。数次呕吐,去市大医院做头部CT,万幸头部无恙。上苍保佑,数月后母亲得以康复,那年母亲七十五岁。2008年1月14日,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左大腿骨折。八十九岁的高龄动了手术,从此再也不能独自站立、行走,在古华老年医院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十年。
《诗》曰“母兮鞠我”:她喂养我,鞠躬尽瘁。母亲有一颗圣洁的心,是一个最最善良的人。她的人生洁白无暇,她的心灵晶莹透明。她的爱,永铭我心。
上照摄于2001年10月,母亲83岁。
作者简历
作者简历:张志贤,奉贤人,生于1954年1月。1969年12月上山下乡赴云南西双版纳水利二团。1978年1月返城,在奉贤区供销合作总社工作。2014年1月退休。现为奉贤区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作品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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