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雅的诞生:美国雅礼协会为什么选中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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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长沙方言的鼓板道情中提到的“那一墙红砖金瓦”,便是一个世纪前坐落于长沙城北麻园岭的湘雅红楼。
2011年1月24日,湖南省政府公布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名录,“湘雅医院早期建筑群(含门诊大楼、小礼堂、外籍教师楼、办公楼)”名列其中。
而湘雅历史研究者,中南大学校史研究室原主任黄珊琦却指出,此表述值得商榷,他认为,湘雅红楼,一般指的是1915年开建的湘雅医院住院大楼,它只是整个湘雅医学教育体系的一部分,没有1914年中美合作创办的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即今日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就没有湘雅红楼,况且,湘雅小礼堂、外籍教师楼、办公楼等,均是当年为湘雅医学专门学校而建,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以红楼为代表的湘雅医学院早期建筑群”。
湘雅医院红楼 武海亮/摄
红楼落成至今,时光已过去了百余年。
秋日黄昏,踏着夕阳余晖和湘雅园满院子斑驳的落叶,徜徉在绿树红墙之间,抚摸着红墙砖缝里长出的细细青苔和爬满墙体的藤蔓,感怀着红墙内外的世纪风云际会,只觉得一步步都踩在历史人文之上。
考察:风景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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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得从一百年前说起。
19世纪末的中国,正处于吸收现代文明的萌发时期,神秘的东方古国,吸引着西方列国大学生使团成员的目光,人们习惯地将这些使团成员称为传教士。
1901年2月10日,美国耶鲁大学部分校友,在老校长狄摩非的召集下,聚会于美国康涅狄克州,成立中国雅礼协会,旨在到中国传教和兴医办学。
雅礼协会先后派会员德士敦、席比义、哈蓝·比奇多次来华考察,辗转各地后,他们的脚步停留在湖南长沙。
雅礼协会会员哈蓝·比奇在考察报告中对长沙评价颇高:“这里极为清洁,建筑也很好,狭窄的小巷,铺设着麻石路,不仅没有负重的牲畜,而且还有很好的下水道系统,19万居民充塞在城墙之内,少有空地……大人小孩一看便知很聪明,大街上可以经常看到妇女;官员也特别令人愉快且有礼貌……”
位于美国耶鲁大学校园内的雅礼协会总部
湖南,作为中国的一个内陆省份,毗邻广东湖北,南北通达,走水路可进入长江,人口2100万,是英国的两倍,尽管落后、封闭、还有点排外,但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淳厚的民俗民风,对耶鲁的传教士们充满着吸引和诱惑。
长沙的夏天很热,雅礼协会会员席比义甚至在长沙湘江水陆州的屋顶上睡了一个晚上,他描述道:“我曾经睡在房顶,没有蚊帐,微风从铁栅栏后面轻轻吹来,河东万家灯火,河西荒山高耸,繁星点点,挂在头上,没有比这更好的空气了”。
选址定了,谁来中国兴医办学?来华人选成为雅礼会的当务之急,哈蓝·比奇的目光锁定了正在印度行医的雅礼协会成员、美国医学博士爱德华·休姆。他在给休姆的信中热切召唤:“请赶快到中国来吧,这里比印度更需要你……你在孟买做的任何事业,绝不能和在长沙的机遇相比……你在湖南可以创办一所医科大学,这里才是你应该工作的地方”。
医学博士爱德华·休姆,毕业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被美国公共卫生局派往印度工作多年。休姆在印度,成家立业,传道行医,还在孟买开办了一家自己的医院,事业发展得很好,而“创办一所新型的医科大学”,则是他一生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1905年夏天,休姆携带着夫人贾乐德,儿子塔德,举家来到中国长沙。
长沙码头,休姆挈妇将雏,晃晃悠悠地走下跳板,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大学同学席比义,一行人坐上轿子,穿过小巷,从小西门入城,一群中国孩子在轿子后面追着喊:“洋鬼子!洋鬼子”!
弯弯的石板路,厚厚的石城墙,把贾乐德吓得不轻,她在轿子上就嚷开了:“我们要住在这道墙里面吗?那我晚上一定睡不着,我感到它像一块大石头要压碎我”。
妻子嚷归嚷,休姆一家还是在古老而陌生的长沙城里落下了脚。
然而,休姆明白,入乡随俗,想在长沙站稳脚跟,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语言。
于是,他聘请了曾在上海翻译馆任职,主持过《圣经》翻译的杨熙少做他的中文老师,来到外国人扎堆的庐山牯岭,学习中文。一年之后,休姆不仅能用汉语与人自由地交流,甚至学会了一口地道的长沙话,他从中国的《百家姓》中为自己挑选了一个“胡”姓,取名“美”,当有人问他:“先生。贵姓?”他便高兴地回答:“敝姓胡,名美”。
湘雅医院创始人、第一任院长爱德华·胡美(1876-1957)
在长沙兴医办学的12年间,爱德华·休姆一直被称之为“胡美医生”,这一年,胡美29岁,他甚至觉得,“我的人生是29岁在长沙开始的”。
颇费了几番周折,1906年9月,胡美的“新医院”在长沙西牌楼正式挂牌开张。左边是米铺,右边是纸行,租来的老屋被粉刷一新,木板制成的门窗,西式铁栅栏,大门上方立了块7英尺长、3英尺半宽的招牌,黑底描金四个中文大字:“雅礼医院”。
站在牌匾下,胡美博士既兴奋又有些前景未卜的忐忑。他不知道,他的西药丸子和从美国带来的手术刀、显微镜,能否为几千年来习惯于用本草和药罐治病的中国人所接受。
很快胡美感到,在中国长沙,他遇上了两个“医学劲敌”。
一个是天心阁城墙上当年抗击太平军废弃的老炮,炮身糊满红纸,周围燃着的香烛并悬挂着写有病人感恩词句的字幅,长沙百姓尊称老炮为“红毛将军”,凡有个三病两痛,首先想到的不是求医,而是求拜“红毛将军”的保佑和庇护。
*图源/陈先枢
另一个“劲敌”则是遍布长沙街头巷尾的算命先生,他们的信口开河和手中黑漆竹筒里哗哗摇晃的“神签”,往往被百姓们奉为祛病驱魔或心灵慰藉的“灵丹妙药”。
封闭、守旧、愚昧、固执、排外……在这样的环境和情势下推广西医,胡美觉得独木难支,举步维艰,频频致信雅礼会,要求加派人手,几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中国同行颜福庆。
胡美将这一切写进了他的回忆录《道一风同》,并请时任中国驻美大使胡适题写中文书名。1946年英文版首发,而译稿手稿却在湘雅故纸堆里躺了半个多世纪,后被发掘整理,该书中文版于2014年由岳麓书社正式出版。
筹划:官、学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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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福庆,字克卿,祖籍厦门,1882年生于上海一个基督教牧师家庭, 1906年入耶鲁大学医学院。求学期间,雅礼会资助了他大部分学费,条件是毕业后必须回到中国传道行医。1909年,颜福庆毕业,获医学博士学位,受聘于雅礼会,如约赴中国长沙。这位28岁的耶鲁博士,被雅礼会秘书索曼称之为“上帝送给长沙的礼物”。
1910年春,在汉口码头,前来接人的胡美拥挤在船栏边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颜福庆:“一个高瘦的中国青年,还不到30岁,穿着一件较厚的美国大衣……他的服装、步伐和机警神态显然与众不同……他好像既属于这个环境,但又与它不同”。
颜福庆(1882-1970)
胡美携颜福庆在汉口参加中华博医会年会后,次日,搭乘一艘运送牲猪的小火轮,经水路抵达长沙。
在雅礼医院,胡美主持内科,颜福庆主持外科,加上1909年从美国来长沙的高级护士、文学士妮娜·盖治主持护理,这所湖南省城最早的西医院—雅礼医院,便在长沙坐堂出诊,救死扶伤,名声渐起。其中较为传奇的是颜福庆为湖南督军谭延闿治病的故事。
谭延闿,字祖庵,时任湖南督军兼省长,权重一方。1912年,谭延闿患病,持续高烧,经长沙城内多位名老中医诊治,收效甚微,高热不退,家人受朋友指点,延请在雅礼医院任职的颜福庆上门治疗。颜福庆详细问诊了病程病史后,诊断为“大叶性肺炎”,且已近自然痊愈期,颜福庆对症下药,药到病除,谭府上下甚为欣喜,谭延闿也因此与颜福庆、胡美结为好友。
谭延闿为茶陵人,湖南望族,一直固守中医中药的传统观念。此番医病经历,使他对现代西医产生了浓厚兴趣,感激之余,他问胡美、颜福庆:“西方人有这么好的医术,我们为何不学习引进”?这一想法,正好与雅礼会来长沙的初心不谋而合,谭延闿与胡美、颜福庆便开始筹划湖南省政府与美国雅礼会合作,在长沙兴医办学。
谭延闿(1880-1930)
双方合作契约上报北洋政府,却受到当时把持卫生行政大权的德日派人士的激烈反对,北洋政府以“地方政府与外国私人团体缔约案无先例”为由,电令湖南取消合约。颜福庆、胡美没有气馁,他们联络在北洋政府任职的35名湘籍官员和知名绅士,发起成立民间团体“湖南育群学会”,以私人团体的名义继续与雅礼会协商合作事宜。
1914年7月,北洋政府终于批准湖南育群学会与美国雅礼会合作,在长沙兴办一所医学校、一所医院、一所护病学校,合作者们在各自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统一冠名“湘雅”。“湘”乃湖南简称,“雅”即美国雅礼会。
1914年12月8日,中国最早的现代医学教育机构——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在长沙潮宗街正式开学,汤飞凡、张孝骞等20名预科生与新招的12名青年,成为湘雅的首期学生。1915年2月,雅礼医院、雅礼护校一并从西牌楼迁入潮宗街,改名为湘雅医院和湘雅护校。
盖楼:中西合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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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雅成立后,新校区建设计划随即展开:经双方协商,中方提供了15.6万银元的建筑费和价值5万银元的3000余方土地修筑学校;美方则购地1400方,负责建造医院,并承担医院设备购置费15万美金。
雅礼会聘请美国著名建筑师墨菲为湘雅新址做规划设计。墨菲虽是西方建筑师,却对中国传统建筑和文化极为尊重,于是便设计出这一内部为砖木结构,外部清水红砖,飞檐斗阁,颇具鲜明的东方建筑风格,“中西合璧”的湘雅红楼。
1915年墨菲的湘雅医院大楼设计图。(资料图片)
耶鲁大学校友爱德华·哈克拉斯为此独资捐献30万美金,他不愿扬名,但明确要求,所建医院必须成为医学教育机构,医院产权归雅礼协会,建成后,医院运转由中美共同维系。
1915年10月18日,红楼奠基,建设者们将一块刻有中英文医院名和日期的花岗岩基石埋进了大楼墙角。
1916年即将竣工的湘雅医院大楼
1917年湘雅医院
1917年底, 红楼竣工落成,位居“民国四大书法家”之首的谭延闿,亲笔题写“湘雅医院”四字,刻于汉白玉之上,作为医院的招牌。
红楼呈凹字型,开口向南,大楼连地下室计有五层,大小房屋三百余间,以红砖水泥建筑,大楼最高处设有瞭望台,可登临远眺湘江、岳麓山,在胡美看来:“像张开双臂的巨人,迎接从长沙城而来的病人”。
1918年春,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湘雅医院、湘雅护病学校相继从潮宗街迁入新址。
从此,湘雅红楼,坐落于长沙城北,成为长沙地标性建筑。金色琉璃瓦,红白相间的群墙,加上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教学楼,与位于北院的预科楼、外籍教师楼、办公楼、后来的小礼堂一起,掩映在江南郁郁苍苍的绿色中,这一片融合了东西方风韵的建筑群,犹如镶嵌于古城中的一幅至美的图画,被誉为“当时中国最漂亮的建筑”。
杨开慧的表妹,长沙县开慧乡的黄俊元,1934年考入湘雅护校,她如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负笈湘雅红楼的情景:“黑衣、黑袜、黑裙,蝴蝶式小翻领的护士服,肃穆的红楼,爬满藤罗的长廊,桌上按时更换的鲜花,教室墙角摆放的钢琴……”
尽管在日本军机轰炸长沙时,时任湘雅医院院长的美国人顾仁在楼顶铺上了星条旗,而红楼并未逃脱毁于日本侵华战火的命运,第三次长沙会战,中日两军在湘雅路和湘春路之间对垒厮杀,战斗胶着数日,日军溃败前,将包括红楼在内的湘雅南北校园付之一炬。
1937年Phillips医师在湘雅医院楼顶置放一面美国国旗。(资料图片)
抗战胜利后湘雅复员长沙,学校将大楼主体修复并在四层加盖了吻鸱式的屋顶,墙壁油漆一新,家俱水电重新装配,装设了电话20部。同时多途筹集资金,在红楼的西面加建了一栋设计为四层楼的病室,为湘雅医学院附属医院,有250张床位;一字排开的红楼、附属医院、门诊处等建筑,保持了墨菲原设计湘雅医院病栋楼的建筑风格,建筑面积7万平方米,四周红砖清水外墙,顶面以钢筋混凝土紧固,人字歇山屋顶,五处挑檐靴头爪角,上饰回纹收尾,盖栗色筒瓦,谷黄色正脊;室内为水磨石地面,楼梯嵌铜防滑条,大理石台阶,内墙面粉白色石膏。这就是人们后来所看到的红楼。
湘雅红楼
老人们回忆:1948年前,“绵绵湘江绕城而过,船家自北溯水而上,看到这幢红楼,便知到了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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