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曾有一群人专业早起｜此间·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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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 此间编辑中心此间INSIDEPKU 2019-06-30

2013年4月的某日，早上7点，康博思面食部。胡孝楠端着刚买的面条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坐下来，一边吃面一边听着人们的聊天，不时和王志杰小声地说上几句。旁边的座位上，熊世豪与人讨论着最新研究发现的希格斯玻色子，在感慨之余不忘往嘴里塞一个馄饨。

这是当年正处在蓬勃发展之中的北京大学起床协会（下称“床协”）组织的一次日常活动。自2013年3月胡孝楠创立床协时起，协会就以“团结北京大学最广大起床困难户，为实现‘早起、吃早饭’的伟大理想不断奋斗”为宗旨，坚守在清晨食堂的最前线。

创立后的大半年，床协势力在燕园内迅速扩张：成员上百、体系完善、在多平台发展自媒体运营、推出自主设计的会衫，甚至制作了三款火爆一时的系列橙光游戏。

今年床协的跨年聚会，除胡孝楠外，共有七人到场。

北大曾有一群人专业早起

记者｜韩若莱牛璐瑶肖纪帆

编辑｜刘博涵

2013年3月25日，周一。中午11时25分，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大二学生胡孝楠睁开惺忪睡眼。收拾好被子爬下床，她才发现室友之一已经出门自习，另外两人也已完成了课程作业。

那一学期，胡孝楠没有选上午的课。自开学的一个多月来，她几乎每天都是11点多起床。与室友相比，这意味着她浪费了几十个早晨。

“因为没有课，我就要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每天上午吗？”痛心于时光虚度，胡孝楠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可以组织一群同学，互相监督、共同早起。

她把目光投向了当时北大学生主要的网络社交平台——人人网。用户在人人网的转发和动态完全是实名、公开的，并且可以完整看到每条消息的转发链。当晚，胡孝楠注册了名为“北京大学起床协会”的人人网账户，随即发表了第一篇日志：“北京大学起床协会正式成立。”她在日志中疾呼：“人生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北京大学起床协会承载历史使命，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蓦然降临！”

发完日志后，胡孝楠一直守在电脑前，盼望着有两三名同学发来邮件，愿意和她成为朋友，互相督促早起。

惊喜突如其来。日志的转发量当晚便超过了一千。兴奋的胡孝楠刷人人直到深夜。第二天她打开人人网时，满屏的“新鲜事”中几乎每刷四五条就会看到一行“某某加入了公共主页‘北京大学起床协会’”。一日之内，床协的关注量超过两千，其中有不少来自校外。

当时正值中国移动推出“飞信”服务。飞信的PC端界面类似QQ，可以免费向移动端发送短信，还可以随时随地和好友语音聊天。人人、QQ、飞信三足鼎立，几乎占据了北大学生网络社交渠道的全部。

胡孝楠在飞信的PC端建了一个群，把申请加入床协的人都拉进群里。短短几天，群成员就达到了200人。

“教主”驾到

同年上半年，电视剧《笑傲江湖》在湖南卫视播出，掀起一阵武侠剧热潮。剧中的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由陈乔恩饰演，颇有气势。众人戏称胡孝楠为“大床神教教主”，意为千秋万代、一统床协。

3月27日下午，床协在人人主页上发布《会长办公厅1号文件》，标题中特别注明“重要，各会员传阅”。《文件》规定了床协的基本纲领：协会以“团结北京大学最广大起床困难户，为实现‘早起、吃早饭’的伟大理想不断奋斗”为宗旨，主要活动有早起签到、共赴早饭等。它还特别指出，对于销声匿迹、态度消极的成员和“回龙教（“回笼觉”谐音）卧底”，协会将给予除名处分，需经过一个冻结期才可再次申请入会。

与胡孝楠同级的社会学系本科生王志杰很早就看到了转发。起床协会！这个有趣而疯狂的想法强烈地吸引着他。王志杰第一时间发送了入会申请邮件，他想看看，什么样的人会提出这种倡议。

3月28日上午7点，王志杰准时抵达学一食堂，参加床协第一次线下早饭活动。在那里，他见到了日后床协的多位“元老”，以及如约戴着熊猫帽子登场的“教主”胡孝楠。王志杰发现，“教主”在线上十分活跃，线下却颇为腼腆，并不擅长招呼别人。经过简单的自我介绍，他们排队买了早饭，在学一的西侧纷纷落座。

培根鸡蛋和虎皮蛋糕并不能为沉寂一夜的餐桌赋予新的活力。初识的生涩感使气氛颇为压抑，场上基本只闻咀嚼声，不闻人语响。早饭吃得差不多了，胡孝楠拿出一张信纸，让大家在上面签到。

早饭活动后床协成员的合影

床协第一批成员们走出学一食堂的两小时后，《第一次正式活动纪实》就出现在了床协的人人主页上。胡孝楠从第一人称视角出发，将自己“率大家拥进学一”、“刘同学拟出学术课题《论床协与早饭的不可分割性》”等重要史实一一做了记录。最终，这篇日志获得了58次分享和67条评论。

此后除节假日外的每一天，床协成员们都轮换着在不同食堂约早饭。随着逐渐相互熟悉，早饭活动变成了大家上论天文下谈地理的早间座谈会。在胡孝楠笔下，一次早餐活动沾满了硝烟味儿。据《北大床协面食部高地战役告捷》记载，床协成员们化身早饭斗士，大举“杀”入各食堂，或主攻小笼包，或与馄饨面条鏖战。

床协登上BBS十大的一个月后，胡孝楠主持召开“松林会议”，向“右倾向回龙教投降主义”、“左倾冒险3点睡还想6点起结果没起来主义”以及“‘我明天尽量起不过不保证能起来啊’的不可知论”正式“宣战”。

“这是我大学四年中起得最早的时候了。”谈及床协风头正盛的大半年，王志杰笑着说。

“床协模式”

几次早餐活动后，胡孝楠身边的活跃成员多了起来，逐渐形成了床协的行政体系：会长下设内联部等六个部门，内联部下又设有桌游局和文艺局。这些机构大多是有名无实，各部部长也是随便选出，严重的冗官现象成了床协诙谐风格的又一产物。一本正经的编制之下，是损友之间的玩笑嬉闹。

“我们就像在搞一个大型的角色扮演活动。”胡孝楠说。

虽然床协的组织架构日益繁复，早起仍始终被视作会员的本分。一位叫林野的部长就曾因多次早起失败被“教主”贬为“庶人”，从此人送外号“林庶人”。就算“教主”犯法也与“庶人”同罪——2010级数院本科生熊世豪自封“精大办（全称“精神文明与大行教主治丧办公室”）”主任。一旦“教主”没有早起，他便会在微信群里宣布“教主驾崩”，配上“教主”的黑照并起谥号一个。

大三下半年，熊世豪给床协的微信公众平台接入了开发者功能。每天早上5点开始，在微信平台里输入“签到”，系统就会自动回复当日打卡名次和积分，参与者不限于北大学生。一位名叫“栗子酱”的武汉网友五点便早起打卡，事迹得到了床协官微的公开表彰。

床协宣传部部长亓悉蓉设计了床协的logo——一个打呵欠的“U”，据此制作的蓝色会旗则由会旗班班长余侨林专门保管。年底，床协在人人上推出了亓悉蓉等人设计的会衫，征订数达到了上百件。

床协会旗

北大床协自称“中国高校起床界鼻祖”，但为了早起“揭竿而起”的并不只此一家。山东大学、吉林大学、西安理工大学等多所高校也陆续建立了自己的起床协会。异性匿名电话叫早、早起前100名免费领取豆浆……早起的方法层出不穷。复旦大学成立起床协会后，赴北京和北大床协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双方互赠礼物，共同将此事载入协会“史册”。

一时间，“床协模式” 在全国高校雨后春笋般疯狂生长。

“地下”社团

“我们对这个协会的定位是几个同学在一起相互帮助的团体，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学生社团，你认可这种定性吗？”

“我认可。”胡孝楠回答。

这段对话发生在床协风头正盛时。学生团体部的老师找到胡孝楠，明确表达了团委的意见：床协只是一个学生互相帮助的团体，并不能达到成立社团的条件。随后，团委老师又提出了接到采访请求时应要求对方先知会校方、作为非正式团体，对外发声应尽量少用北京大学的名字等要求，胡孝楠一一应允。“成为正式社团也好，非正式社团也罢，我们都会做同样的事情——早起、吃早饭、约自习，非常简单。”她说。

作为非正式社团，床协在“百团大战”时没有自己的摊位。然而众人不愿放弃这个“凑热闹”顺便招新的机会。一群人扛着会旗，印了人人主页的二维码，跑到百讲门口展开宣传。蓝色会旗在风中缓缓展开，不断被路人好奇的视线抚出波纹。床协的人人主页上也发布了招新帖，并配歌词数行：“你问我什么床协的生活/我送你一枚小蛋壳/食堂鸡蛋有煮的还有卤的/培根煎蛋吃着也不错。”

成员上百、体系完备，尽管没有正式社团的名义，此时的床协已是“五脏俱全”。

2013年夏天，熊世豪用橙光制作工具制作了游戏《本座倒要看看你能活几天》，发到群里让床协众人试玩。8月25日，游戏被正式发布在橙光游戏平台上，特别注明由北京大学起床协会精神文明与大行教主治丧办公室出品。游戏主人公被设定为一个妃子，每天都要回答皇帝提出的数学问题。题目来自大学数学，大多达到了“玩家看都看不懂”的程度，比如“八维射影空间最低可以嵌入到几维欧氏空间中”等。

《本座倒要看看你能活几天》游戏界面

数学和宫斗之间戏剧性的冲突感在游戏界爆炸开来。短短几日内，《本座》的在线游戏人次已达到37万，在橙光热门游戏榜上一度达到榜首。9月1日，《本座》的姊妹篇《是文科生就杀了那个狗皇帝》正式上线。不到72小时，续作的在线游戏人数便已突破16万人次。

两周后的9月14日，床协又推出了“宫斗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朕要笑着看你们每一个人哭》。“三部曲”以宫斗为背景，分别以数学、人文、物理为主题，至今仍有相当热度。游戏诞生的温床——床协也跟着大火了一把，关注度一路飙升，甚至超过了床协建立之初，人人主页上的那篇《北京大学起床协会正式成立》。胡孝楠被中国青年报、新京报等媒体轮番采访，床协的故事见诸报端，有质疑，但更多的是赞扬。

终于社交

好景不长。每个工作日都要早起对大多数同学来说仍实属艰难，床协约早饭的集合时间一度从7点被推迟到7点半，前来参与的人数也一度锐减。一向活跃的王志杰也在坚持早起一段时间后睡过了几次早饭。由于其总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按时到场”，几次失约之后，他在床协中获得了一个“大骗子”称号，并被挂上协会的人人主页，贴上“起床卢瑟（loser）”的标签。

某天早晨，一向活跃的“元老院”成员们没有到场，胡孝楠惊讶地发现：只来了一个名叫许多的新同学。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吃完了饭。气氛有些尴尬。当天下午和床协“元老”们聊天，胡孝楠被问起“今天上午来了多少人”，她回答“来了‘许多’新人”，并在大家感叹新人热情可嘉时适时补上一句“名字叫‘许多’”。

招新也开始让胡孝楠有些头疼。她发现床协小圈子的属性太强，新人融入进来非常困难。在她印象中，不少新人参与活动一段时间后就销声匿迹了。虽然有一些新人勉强进入了“元老”的群体，但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

床协渐渐变成了“元老”之间的社交。“起床定闹钟就好了，为什么要弄一个起床协会呢？还是因为大家有社交的需求。在一个大集体里，你肯定希望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子。”王志杰说。一次次早起吃饭的“试炼”，使得床协的圈子愈缩愈小，也愈拉愈紧。

大家也有过让床协在自己毕业后延续下去的愿望。受宫斗剧中“皇太子”概念的启发，“元老院”一度试图选拔“床太妹”继承“教主”的“大统”，选拔的标准则是“要有和‘教主’一样大的‘脑洞’”。曾经亲自试验过物美门口卖的煎饼最多能加几个蛋的傅艺兵高票当选，可她本人却多次拒绝“登基”。

“占领”清华

没有正式社团的注册压力，将床协传承下去的想法也就渐渐淡了。

出走“人人”

2015年1月30日，人人网发消息称将下线站内信功能。同年3月27日，人人网市值缩水近80%。移动端用户体验差、内容缺乏原创性、定位不符合发展需求……对其没落原因的判断众说纷纭。

事实上，从2014年起，人人网的北大用户就开始大量流失，床协主页也渐渐无人问津。人人网之外的传播平台却并不能满足床协的需求：微信公众号私密性太强，加之当时还不太容易获得评论，不能与更多同学直接在一个公开的平台自由互动；微博鱼龙混杂，绝大多数粉丝并不是北大在校生，主要是此前《本座》吸引来的游戏粉，昵称“马甲”之下暗藏危机。

与此同时，随着床协圈子的进一步缩小，正式团建和私下聚会之间的界限不再分明。人人主页上的内容渐渐变成了“床协元老群”里17人之间的欢乐“互黑”。人人网平台衰落后，“元老”们也不再总愿意频繁分享动态。

2014年9月17日，北大床协的人人主页最后一次发布消息。

在床协这个圈子里，“元老”们尽情地耍宝、“互黑”和抖机灵。2014年暑假，几个“元老”组织环游江浙沪“包邮国”。某天，一行人路过扬州一小区，见健身器材一时兴起，遂由熊世豪主持，争相表演杂技动作，在单杠上翻上翻下。表演结束后，众人还举办了一个小型的颁奖典礼。

“我们并没有什么长远的战略，只是觉得好玩而已。”胡孝楠说。

2014年6月，床协第一批“元老”大规模毕业。熊世豪等几名会员扛着会旗，在百讲附近的草坪上拍了很多照片。他们拿会旗当盖头摆拍，又模仿“尔康手”立于花丛遥遥相望，将照片上传人人的同时不忘最后“互黑”一把。他们在主页上写道：“2013春→2014夏，我们的黄金时代。”

床协“元老”们旅游时的合照

桌游、聚餐结束后，一群人摇摇晃晃地各回寝室。昏黄的路灯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走在最前的胡孝楠突然有些惆怅。“像是有种青春落幕之类的感觉吧，这是床协最好的一代人。”她在回忆时说。

新媒体编辑｜关惠牛璐瑶

责任编辑｜张炜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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