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S·毕格:孪生双心(下) | 想象力荐读
“夜林似乎在我们接近之前,就开始延伸出来迎接我们,如手指般纤长的阴影越过林边空地,朝我们伸展过来,尽管周围没有一丝风,树叶却在纷纷摇曳闪烁。森林通常是非常喧闹的,无论是白天黑夜,如果安静地站着,就可以倾听到鸟儿鸣叫、昆虫鸣叫,还有溪流潺潺,以及类似的声音,但夜林总是那么寂静,静得死气沉沉。而那份寂静的感觉,也同样延伸出来。”
孪生双心
[美] 彼得·S·毕格
佚名 译
史曼德里克走了进来,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大摇其头。“这是最荒谬可笑的事情——我们要骑马走上整整四天,或许五天——天气会越来越热,足够在冰山上烤龙虾了。根本没必要穿铠甲,除非到了面对狮鹫兽时。”你可以看出,他觉得他们是多么愚蠢可笑,可李尔王史是冲他微微一笑,和对我露出的笑容一样,史曼德里克就立刻停止了唠叨。
李尔王说:“老朋友,我就要这样子出征,和我胜利返回时一样荣耀,这是我的风格。”
史曼德里克有了阵子看上去好似是个小男孩,他所能说出口的只是:“那是你自己的事。别责备我。至少不要套上头盔。”
他正要转身离开,茉莉突然冲进来,堵在他背后,“哦,陛下,李尔,太威严了!你看起来真英俊!”她说话的腔调和我泽瑞达阿姨腔调一模一样,她夸奖我哥哥威尔弗雷德时就这样,他可能刚刚弄脏她的裤子,或者跳进了猪圈,可泽瑞达阿姨还是认为他是世界上最优秀是最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过茉莉有所不同。她挥手推开那些不知是裁缝还是别的什么职务的人,把他们直接推到一边,然后踮起脚跟,抚平李尔王的一头白发,我听到她悄声低语:“我真希望她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李尔王凝视着她,一言不发地呆呆凝视了好久。史曼德里克站在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全都站在一起,三个人拥抱在一起。我真希望菲莉西塔丝和我老了以后,也可以像那样团聚。也许真的会有机会的。接着,李尔王注视着我说:“那孩子还在等着呢。”就这样,我们起程回家了,国王、史曼德里克、茉莉和我,一起回家。
直到最后一分钟,可怜的老莱丝安还在试图说服李尔王随身带上几位骑士或士兵。我们离开时,她步行追着我们,叫道:“殿下——陛下——如果您谁都不肯带,请带上我!请带上我!”听到她的呼喊,国王停下来,掉转马头回到她身边。他翻身下马,用力拥抱莱丝安,我不知他们两个彼此说了些什么,不过在那之后,莱丝安不再跟随。
我大部分时间和国王乘坐同一匹马,坐在他那匹毛色光滑的黑母马上,坐在他身前。我不太确定那匹马会不会咬我一口或在我没注意到时踢我一脚,可李尔王安慰我:“只有和平宁静时,她才会变得这么神经紧张,我向你保证,当恶龙向她猛扑过来,喷出死亡——小家伙,你知道吗,浓烟比火焰更危险呢——当你的狮鹫兽从空中朝她猛扑下来时,她就会展现出状态最好的一面,她是多么的勇敢自若啊。”我依然不怎么喜欢它,可我喜欢国王。他不会冲我瞎唱歌,就像史曼德里克那样,他会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不是些什么神话故事或者童话,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故事,他知道那些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那些故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我从没听过类似的惊险故事,以后再也不会听到了。这一点我很确定。
他还告诉我说,如果和恶龙作战,必须要在脑子里牢牢记往更多诀窍,他告诉我他是如何了解到食人魔并不总如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愚蠢,还有为什么雪开始融化时你绝不可以在山上的池塘里游泳,以及有时候你怎样和巨人结交朋友。他还谈起了他父亲的城堡。他是在那里长大的。以及他是如何在那里认识了史曼德里克和茉莉,甚至包括茉莉的那只猫,他说那只猫是个长着一只滑稽可笑的弯耳朵的小东西。可当我问起城堡为什么会倒塌时,他没有老实明确地说出来。并不比史曼德里克谈论得更多。他的声调一下子变得非常宁静非常遥远。“我忘记那些事了,你要知道,小家伙,”他说,“我试着记住,可惜还是忘记了。”
是的,我很清楚,他一直管茉莉叫苏兹,除了“小家伙”外,他没叫过我任何名字,而史曼德里克一直提醒他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以及为什么要去。不过,那种情况一般发生在晚上。白天,他的状态通常都不错,头脑清晰,而且当他开始变得头脑混乱,迷失方向时(不仅是他的头脑会迷失方向,有天晚上,我发现他站在树林里,对着一棵树讲话,把它当成了他父亲),你所要做的,就是提起一只叫做阿玛尔狄亚的白色独角兽,然后他几乎立刻就会恢复意识,清醒过来。一般都是史曼德里克负责提醒他,不过有一次是我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他抓着我的手,告诉我该如何分辨恶精灵,还有必须要分辨出来的原因。
我始终无法让他说出关于独角兽的任何一个字。
在我居住的地方,秋天来得很早,但天气仍然很炎热,可国王从不肯脱下铠甲——除了睡觉的时候——甚至连头盔也不肯摘下来,他的头盔顶上有一根巨大的蓝羽毛。到了晚上我就挤在茉莉和史曼德里克中间取暖,你可以听到牡鹿叫,到处都是,持续不断,真是疯狂的季节,其中一只牡鹿甚至疯狂地冲向李尔王的坐骑,而我当时正和他同骑,史曼德里克正准备对那牡鹿施展什么魔法,就跟他上次对付乌鸦一样。可国王哈哈笑了一声,骑马向牡鹿直冲过去,一直冲向它的鹿角。我吓得尖叫起来,可那匹黑色的母马根本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牡鹿在最后一刻终于掉转身体,一路小跑地钻进灌木丛中,从视线里消失,它的尾巴绕着圈子挥舞,好像山羊一样,看上去和李尔王一样迷惑而恍惚。
一旦我从惊吓中恢复,便觉得很是得意。可史曼德里克和茉莉两个人都在责备他,而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在向我道歉,说不该让我也置身危险中。茉莉曾有一次批评说他会伤害到我。“我忘记你和我在一起了,小家伙,为此我恳求你的原谅。”然后,他又冲我露出微笑,那是英雄才拥有的迷人中带着一丝可怕的微笑,“不过,小家伙,这件事情很值得纪念!”那天晚上,他并没到处乱走,把自己弄迷路,相反,他开开心心地和我们一起围坐篝火旁,唱了一整首长长的歌谣,关于一个叫傻瓜上校的逃犯的冒险故事。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人,不过那真是一首好歌。
我们在第四天快到傍晚的时,抵达我住的村子,史曼德里克让大家在骑马进村前先聚在一起。他直接对我说:“苏兹,如果你告诉大家这位就是国王本人,那么接下来只有引起骚乱,狂喜和没完没了的庆祝仪式,我们谁都无法好好休息。所以,你最好告诉大家,说我们带来了李尔王手下最伟大的骑士,而他需要一个晚上用祈祷和冥想来净化心灵,然后才能与你的狮鹫兽作战。”他抓住我的下巴让我直直地凝视进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小姑娘,你必须信任我。我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那也是我的麻烦问题。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你的村民们。”茉莉也碰也碰我,凝视着我,但什么话都没说,所以我知道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把他们留在村子边界上搭建露营地,自己独自走回家。玛卡最先遇到我,我甚至还没走到西蒙和艾尔西家的酒馆,它就嗅出我的气味,朝我猛跑过来,一头撞到我腿上,把我撞倒,然后就将爪子搭在我肩膀上,把我扑倒在地,不停地舔我的脸,直到我不得不捏住它的鼻子把它推开,才让自己站起来,然后带它一起跑回家。爸爸放羊去了,不过妈妈和威尔弗雷德都在家,他们一下子抓住我,力气大得差点把我掐死,他们冲我大喊大叫——都是问些陈腔滥调的问题,连愚蠢的威尔弗雷德也关切地问我——因为每个人都确定地认为我已被狮鹫兽抓走吃掉了。然后,等到妈妈哭完之后,她开始打我的屁股,因为我没告诉任何人就钻进安布罗斯叔叔的马车离家出走了。等爸爸回家之后,他又狠狠打了我屁股一顿。不过,我也不怎么介意挨打。
我告诉他们,说我亲眼见到了李尔王还住在他的城堡里,我还说了史曼德里克教给我的那些话,结果没有人对这个消息感到兴奋。爸爸只是坐下来嘟哝了一句:“哦,又来了一位了不起的武士,为我们的舒适生活而战,顺便成为狮鹫兽的饭后甜点。你那位嗜血的国王根本不肯亲自来这里浴血奋战,这是确定无疑的了。”妈妈责备他不应该当着威尔弗雷和我的面,说那些不恭敬的话,可他还是说下去,“也许,过去的他关心过类似的不幸地方,类似我们这样的可怜人民,可现在他老了,而年迈的国王们只关心谁将在他们之后继位的问题。他不可能和别的国王有什么区别。”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说李尔王就在这里,距离我们家还不到半英里远呢,不过我忍住没说,不仅是因为史曼德里克叮嘱我不要说出去,而是我不太确定,对类似我爸爸这样的人来说,国王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到底会怎样,他一头白发、身体虚弱,又一直魂不守舍、神志不清。在我眼中,他是一位风趣迷人、又充满威严的老人,会讲令人惊叹的好听故事,可当我试图想象他单枪匹马闯进夜林与一只狮鹫兽,一只曾吃掉他最优秀的骑士们的狮鹫兽战斗时……老实说,我不愿意那么想的。实际上是我把他一路带回家的,正如我当初出发时的愿望一样,可我突然害怕起来,怕我其实是把他拉向了死亡。我知道,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天晚上我特别盼望能跑出去见他们,见史曼德里克、茉莉和国王,我想和他们待在一起,在那里躺在地上睡觉,听他们交谈,也许那样就不用为明天早晨而担忧恐惧了。自然,我没有机会偷偷溜出来,全家人几乎都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甚至连洗脸时都不行。威尔弗雷德一直跟在我身边,问我无穷无尽的问题,都是关于城堡的,而爸爸带我去见卡塔妮亚时,她让我把整个故事又重新讲了一遍,而且赞同我爸爸的观点,即这一次不管国王派了谁过来,都不会比过去的其他人更有作为。至于我妈妈,她一直不停地塞我吃东西,责骂我,以及拥抱我,而且几件事情还几乎是同时做的,然后,夜晚到来了,我们听到狮鹫兽的声音,那是这它狩猎时发出的柔和、孤独而恐怖的叫声。我几乎没睡觉,脑子里想着一件又一件事情。
太阳升起后,在我帮威尔弗雷德给山羊挤完奶之后,他们终于允许我跑去营地看看,只要玛卡跟着我就可以,现在它几乎像妈妈一样跟我寸步不离了。茉莉已帮李尔王穿上铠甲,而史曼德里克把昨晚吃剩下的食物掩埋起来,仿佛他们正在前往某处的旅途中,准备开始普普通通的新一天一样。他们和我打招呼,史曼德里克还感谢我按照他的吩咐做事,让国王在战斗前拥有一个宁静的夜晚……
我打断他的话,没让他说完。我发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我直接跑到李尔王面前,伸开双臂搂抱住他,“请不要去!我改变主意了,不要去!”我的举动好像莱丝安。
李尔王低头凝视我,这时的他高大得仿佛参天大树,他用戴金属手套的手,拍拍我的脑袋,动作格外轻柔。“小家伙,我要去杀死一只狮鹫兽,那是我的职责。”
那正是我自己曾说过的话,尽管现在看来似乎是很多年之前发生的了,而且那句话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我又恳求了一次:“我改变主意了!总有别的人可以杀掉那只狮鹫兽,你不必亲自去!回家去吧!你现在就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做国王,做其他所有事情……”我开始胡说八道,哭哭啼啼地抽泣鼻子,几乎像个蛮不讲理的婴孩。我全都知道的。我能高兴威尔弗雷德并没看见我的这副样子。
李尔王一直用手轻轻抚摸我,还试图用另一只手把我从他身前拉开,可我固执地坚持不肯移动。实际上,我还试图把宝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从他身边抢走。他说:“不,不要这样,小家伙,你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妖魔鬼怪只有国王才能杀死。我一直知道那个秘密——我真不应该,不应该让那些可怜人死在属于我的职责上。”他亲吻我的手,他一定也是这样亲吻那些女王和王后们的手。他居然也亲吻了我的手,好像我是那些高贵的夫人们。
茉莉走上来,将我从他身边带开。她紧紧地搂住我,抚摸我的头发,“孩子,苏兹,现在已经无法扭转他的意志了,也同样无法扭转你的了。这是你的命运,将这最后一次英雄任务带给他,而他的命运就是接受任务,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其他选择,因为这是你们两个人的命运。你必须要和他一样勇敢无畏地接受命运的安排,静观一切结束。”
“我要去。”我说,“你不能阻止我。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我没抽鼻子再也不会哭了。我就那样说了出来,就那样告诉她。
茉莉把我推到一臂远的地方。轻轻摇晃我一下,“苏兹,如果你可以告诉我,说你父母允许你那么做,你就可以跟来。他们允许你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又摇晃我一下,这次动作更加轻柔,“哦,我真恶毒,我们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你永远都学不会说谎。”她将我的双手叠加放在她的手心里,“带我们去夜林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苏兹。在森林边上,我们会和你说再见的。你会为我们做这些事情吗?为了我,可以吗?”
我点点头,可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不能说话。因为嗓子哽咽得那么酸痛难受。茉莉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谢谢!”史曼德里克走过来,用眼睛冲她打了某种暗号,或者是用眉毛,因为她也对他说了一句:“是的,我知道了。”尽管他一个字都没说。接着,她和他一起走到李尔王那边,我又独自一人了,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发抖。
夜林并不遥远,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我帮助,就能轻易找到它。越过面包师傅埃利斯家的屋顶,就可以看到森林边缘,他家的房子是村子那边最高的一栋。夜林总是一片黑暗,即使从远方看去也是如此,即使你并没有走进去。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橡树的原因,或是因为某些妖术迷惑,或是因为狮鹫兽住在里面。也许在狮鹫兽到来之前,树林和现在不同。安布罗斯叔叔说,在他的一生里,那里都是一场邪恶之地,可我爸爸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他和朋友们在那里打过猎,实际上,他还和我妈妈在里面野餐过一两次呢,只不过那时他们还很年轻。
李尔王骑马下头在最前面,看上去气质高贵,几乎像个年轻人,他的头高高扬起,头盔上的蓝色羽毛在头顶随风飘舞,更像一面旗帜,而不是羽毛。我本来打算和茉莉同骑一匹马,可我从国王身边走过时,他突然从马鞍上弯下腰来,把我一把抱起来,安放在他身前,“小家伙,你来为我带路,一路陪伴我,直到森林那里。”为此我很骄傲,同进也很害怕,因为他表现得那么开心雀跃,我却知道他正在从容赴死,想努力弥补那些他派来与狮鹫兽作战的骑士们的不幸。我并不想再次警告他,我也清楚,他是不会听我的劝告的。我与可怜的老莱丝安的劝告,对他来说都丝毫不起作用。
骑马前进途中,他告诉我关于狮鹫兽的所有秘密。他说:“如果你从来没对付过狮鹫兽的话,小家伙,你必须牢牢记住,它们不像巨龙。龙不过就是龙罢了——当它从窜向你俯冲下来时,你感觉渺小无助,可只要坚持不动,朝龙腹最柔软的部分猛地一击,你就能赢得胜利。狮鹫兽不同——狮鹫兽是两截然不同的猛兽的结合,雄鹰与狮子的结合,被某位神明以神独有的幽默融合在一起。在它的胸膛里,不仅跳动着一颗鹰的心脏,同时还有一颗狮子的心脏,要想在战斗中幸存,你必须要同时刺穿那两颗心。”他是那么兴高采烈、心情愉快,好像他正与怪物博斗一样,他把我安全的搂在马鞍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好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唠叨不停,“孪生双心,千万不要忘了——很多人忘记这个要诀。鹰的以及狮子的心脏……鹰的心脏与狮子的心脏。千万不要忘记小家伙。”
我们途中遇到好多我认识的人,他们出门放牧绵羊和山羊,全都冲着我挥手打招呼,叫我的名字,和我开玩笑,诸如此类。他们也向李尔王欢呼致意,可并没有向他尊敬地鞠躬行礼,也没有摘下帽子,因为没有人认出他来,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国王。他看上去似乎对此还挺高兴的,大多数国王恐怕都不会有这样好脾气,不过,他是我唯一遇到过的国王,所以对此我没有多少发言权。
夜林似乎在我们接近之前,就开始延伸出来迎接我们,如手指般纤长的阴影越过林边空地,朝我们伸展过来,尽管周围没有一丝风,树叶却在纷纷摇曳闪烁。森林通常是非常喧闹的,无论是白天黑夜,如果安静地站着,就可以倾听到鸟儿鸣叫、昆虫鸣叫,还有溪流潺潺,以及类似的声音,但夜林总是那么寂静,静得死气沉沉。而那份寂静的感觉,也同样延伸出来。
我们在离森林不太远的位置停下来,李尔王对我说:“小家伙我们要在这里分手了。”他把我放到地上,动作轻柔仔细得仿佛正把一只小鸟放回鸟巢中。他转过身对史曼德里克说:“我知道最好不要试图阻止你和苏兹跟我一起进去……”——他始终冲着茉莉叫我的名字,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命令你,以伟大的尼科斯本人的名义,以我们长期而珍贵的友谊我名义……”他停下话头,就这样好久都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以至于我害怕他又开始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就好像过去一样。可过了了阵,他继续开口说话,声音清晰而响亮,好像那些疯疯癫癫的牡鹿中的一只,精力充沛,“我以她的名义命令你,以阿玛尔狄亚小姐之名,从我们经过森林边上的第一棵树开始,你不许以任何方式帮助我,让我独自一人面对我所要面临的挑战考验。我们之间的这个协议你可明白,我亲爱的朋友?”
史曼德里克痛恨这个协议,你不需魔法就能看出来。他的意图是如此明确,他本来计划只要一见到狮鹫兽,他就要立刻接管这场战斗。可李尔王用他那双充满年轻活力的蓝眼睛,早已看穿了他心里打的小算盘,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让史曼德里克简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其实他根本不能做任何事情,最终只好点点头,嘟哝着说:“谨遵陛下之意。”国王一开始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所以又强迫着他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当然了,每个人都和我道别,因为他们不许我再跟着他们前进一步。茉莉说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而史曼德里克告诉我说我拥有成为一位真正的尚武女王的潜质,只不过他确信我实在太聪明厉害,不会成为那样的人。至于李尔王——李尔王的声音非常轻,没有人可以偷听到:“小家伙,如果我结过婚,拥有一个女儿的话,如果她也像你一样,那么勇敢、仁慈而忠诚,我就人生无憾,再也不会有更多要求了。记住我的话,我也会在心中记住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切实在是太美好了,我真希望我父母也能听到这些成年人是怎么评论我的。可接下来,他们转身就朝夜林前进,三人一起离开,只有茉莉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想她那么做是为了确认我并没有跟上来,他们都假定我应该立刻回家,等待消息,如果狮鹫兽继续出来吃掉其他孩子,我就能知道我的朋友们到底是生是死。故事也就此结束。
它本该负责牧羊群,而不是跟我在一起,当然了,那是它的职责,正如李尔王要执行他的职责,去挑战狮鹫兽一样。可玛卡认为我也是一只小羊羔,而且是它保护过的最愚蠢、最不听话的羊羔,永远到处乱逛,还闯进某些可怕的危险之中。在朝夜林前进途中,它一直跟在国王的坐骑旁边,一路安静地小跑。可是现在,我们两个又单独在一起了,它开始催促我离开,不停地朝我身上扑跳过来,还朝我咆哮,声音像打雷一样,它将我扑倒在地,力量很重。每次我不按照它起让我去的方向走时,它就会出现这种举动。我看见它扑过来,就知道得牢牢站稳脚跟才行,可这根本不管用。
还没等我起身,它接下来所做的,就是用牙齿咬住我的衣服边缘,开始朝它认为我应该去的方向拖拉。可这一次——这一次它突然被什么惊醒,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它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凝视看夜林的方向翻着白眼,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我可不认为它还能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就在下一瞬间,它突然跑开,直冲进森林,嘴角飞挂着白色的泡沫,残缺的大耳朵向后紧贴在脑袋上。我叫它回来可它根本没听见,一路狂叫着冲进去。
这下可好,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李尔王、史曼德里克和茉莉有自己的选择闯入夜林追杀狮鹫兽,可玛卡是我的狗,它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危险,我也不能让它独自面对危险。所以,我深呼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然后跟在它后面,走进了森林。
实际上,我是跑进去的,拼尽全力跑了好长一段,然后停下来慢慢走一会儿,休息到有力气能再次奔跑,这次我跑得更远。夜林没有多少岔路,因为没有人会去那里,所以不难找到三匹马从大树下面的矮树丛里挤过去的痕迹,以及一只狗在马蹄痕迹上留下的脚印。森林里异常寂静,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鸟儿鸣叫,没有丝毫声音,只听到我自己的呼吸,我甚至连玛卡的吠叫也听不到。我希望他们或许会在狮鹫兽埋头睡觉的大好时机里遇上它,李尔王已把它杀死在巢穴中。另一方面我认为情况恐怕不会这么发展。恐怕他会觉得,朝一只熟睡中的狮鹫兽发起攻击,并不是一件很光荣的行为,必须把它唤醒,进行一场公平决斗。尽管我认识他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那样做的。
然后,就在我前面不远处,整个森林爆炸了!
周围有太多的混乱的声音,我根本无法将它们分辨清楚。其中有玛卡那熟悉的嚎叫声,还有鸟群从灌木丛里惊起四处飞散的声音,以及史曼德里克或国王或其他某个人叫喊的声音,我只能分辨出其中的几个字。而在所有这些喧闹的声音之下,是一点儿也不响亮的某种声音,那声音介于咆哮与令人恐惧的温柔叫声之间,好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的叫声。然后——就在我闯进了林中空地的那一瞬间——还有刀剑相交发出的刺耳刮擦声,只不过这次声音大了很多,狮鹫兽猛地冲上天空,阳光在它的双翅上闪光生辉。它那冰冷的金色眸子直直盯进我的双眼,它的巨喙开得如此之大,你甚至能一直望进去,看到里面正在炽烧的红色食道。
它充满了整个天空。
再看李尔王,只见他稳稳跨坐在那匹黑母马背上,占据了整块林间空地。他几乎同狮鹫兽一样庞大无比,而他的宝剑尺寸大得像猎获杀野猪的长矛,他冲着狮鹫兽挥舞宝剑,向它挑衅,催促它飞下来与他在地面上作战。可狮鹫兽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在宝剑的威胁之外,在了头顶上绕圈飞行,以便好好观察这些新来的不速之客。玛卡猛仰脑袋,吼叫着,一次又一次地弹跳到空中,咬向狮鹫兽的狮子后腿和老鹰爪子,可每次它落下来的时候,牙齿缝里甚至连一根铁羽毛都没有。我扑上去,在空中抓住它,在狮鹫兽开始攻击它之前努力想把它拖走,它却和我搏斗起来,用那粗钝的狗爪抓伤了我的脸,最后不得不放手不管。它最后一次跳起来时,狮鹫兽突然弯腰低头,巨大的羽翼整个击中它身体侧面,力道是如此强劲,它甚至连一声呼叫都发不出,我也没有发出声音。它一路飞过林间空地,直接撞到一棵树上,然后跌落地面,接下来就没有动弹了。
茉莉后来告诉我,就在那一瞬间,李尔王一剑刺中了狮鹫兽的狮子心脏。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我自己一路飞奔过林间空地,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玛卡,以防狮鹫兽再来袭击。周围的情况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它瞪大了的双眼与肋部的鲜血。可我确实听到狮鹫兽的怒吼咆哮,就在那一瞬间,等到我转过头,我看见鲜血沿着它的身体一侧喷溅,它后腿蜷缩,贴着腹部,当你真的受到伤害时你就会那么做。李尔王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大喊大叫,他把那柄宝剑高高抛到空中,和飞起的的狮鹫兽一样高,又一把将宝剑接住,然后,趁它摇摇晃晃越来越往下附的机会,他朝狮鹫兽冲上去,残废无用的属于狮子的那部分身体将它从空中拖拉下来。它垂直地坠落到地面,发出“呯”的一声,就好像玛卡中箭下来一样,就在那一瞬间,我肯定它已经死了。我记得我当时正在想,思绪飘得很遥远,这太棒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可史曼德里克正冲国王着急地大叫:“孪生双心!它有两颗心!”他喊得喉咙都哑了,茉莉抓住了我,试图把我从狮鹫兽身边拖走,我却死死抱住玛卡——它的身体现在变得好沉——那一刻,我不知道周围在发生些什么,因为我所看到的和关心的,全是玛卡。我所感觉到的全部就是它的身体在我的身体下面不再跳动。
我一出生,它就负责守护我的摇篮。我在它可怜的耳朵上折断了我的乳牙,而它居然连叫都没叫一声。那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李尔王并没有看到或听到我们。对他来说,整个世界除了狮鹫兽,别无他物,而它此刻正笨拙地倒下、身体倾斜到一侧,悬挂在半空中挣扎。我忍不住对它有些同情,即使在此时此刻,即使在它杀害了玛卡和我的好朋友们,还有那些可怜的绵羊与山羊们之后——我不知道它还害过多少别的人和动物。李尔王一定也对它产生了怜悯,因为他从黑母马背上跳下来,直接走到狮鹫兽面前,压低宝剑让剑尖直抵地面。他说:“你是一位高贵而令人恐惧的对手——绝对是我今生将挑战的最后一只怪物。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生而要完成的任务,我们两个都是如此。我对你的死亡致以谢意。”
就在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狮鹫兽偷袭了他。
那是属于鹰的一部分,弹起来扑向他,将后面的狮子也拖带起来,如同我拖拉玛卡的尸体一样。李尔王敏捷地向后一退,飞快地将宝剑横挥而出,力道足以削掉掉狮鹫兽的脑袋,可惜它的动作还是快上一步。那致命的尖锐鹰喙啄中他的腰,将他的铠甲瞬间撕破,好像用利斧剁碎了馅饼皮一样,他立刻弯下了腰,我没听到他发出任何痛呼。他好像是挂在晾衣绳上的一团湿漉漉的衣服,到处都是鲜血,还有更糟糕可怕的伤口,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猜狮鹫兽接下来就要把他咬成两段了。
我从茉莉手中挣脱,她正冲着史曼德里克呼救,叫他想办法救人,可他当然不可以帮忙,他自己也清楚,因为他已向李尔王发过誓,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会用魔法干涉。可我不是什么魔法师,我也没有向任何人发过任何誓言。我告诉玛卡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狮鹫兽并没有发现我。它正弯下脑袋,俯身在李尔王上方,把他遮盖在双翼之下。狮子的那部分身体毫无生气地拖曳在尘土中,让它看上去更可怕,它还发出一种咕咕的叫声,用喉咙发出的咕咕声。我左手握住一块大石头,右手挥舞着一根枯树枝,嘴里大声叫喊,可惜我已经不记得叫喊的什么了,有时候,你可以用这种方法把狼从羊群身边吓走,如果你意志坚定地冲向它们的话。
我双手左右开弓地投掷东西——在我很小的时候,威尔弗雷德就发现了我的这项本领——当石头击中狮鹫兽的肚子侧面时,它飞快地抬头瞄了一眼。它不喜欢有人威胁,可它现在忙于处理李尔王,无暇顾及我的存在。我甚至没来是及考虑,即使对于一只半死不活的狮鹫兽来说,我的枯树枝也是毫无用处的,可我还是尽力把它远远丢去,好让狮鹫兽将目光移开一阵,它这么做的同时,我立刻向前一阵小跑,然后猛地展开身体一个俯冲,去夺取国王宝剑的剑柄,宝剑被压在他身体的下面。我知道自己可以举起宝剑,因为我们大家一起出发时,我曾将宝剑扣进他的剑带中。
可惜我无法将宝剑抽出来。他的身体实在太沉重了,就像玛卡一样。但我不可以放弃或停手。我继续用力往外拉,我根本没感觉到茉莉又开始在拉我,我也没注意到狮鹫兽越过李尔王的身体,开始挣扎着朝我扑来。但我听到了史曼德里克的声音,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以为他又在吟唱为我编造的那些胡说八道的歌谣呢,不禁奇怪他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做那些古怪的事情?最后,我终于抬了一下头,把搭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推到后面,下一瞬间,狮鹫兽就用一只爪子将我一把抓起来,把我从茉莉手中猛拉出来,将我抛到李尔王的身体上面。他的铠甲在我脸蛋下面显得那么冰冷,仿佛铠甲也随着他一起失去了生命气息。
狮鹫兽死死凝视进我的眼睛。那种感觉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感觉,比它的爪子抓住我的疼痛还要糟糕,比再也见不到我父母与蠢蛋威尔弗雷德还要糟糕,比知道我无法救活国王与玛卡悲伤心情还要糟糕。狮鹫兽不会说话(龙会说话,不过它们只对英雄们说话,那还是李尔王告诉我的),但它那又邪恶的金色眼睛正对着我的眼睛讲:“是的,我很快就要死了,但你们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你们所有人,在乌鸦吃掉我的骨头之前,我将吃掉你们的骨头!你的人民将记住我是谁,以及我曾对他们做过什么,到最后,在你那个卑劣、可怜的蚁丘中,再无一个幸存者还记得你的名字。因此,最后还是我赢了。”我知道它说得没错。
然后,我眼前只剩下了那巨大的鸟喙,以及张大的燃烧的食道。
然后,它出现了。
我以为那是一片云。我被吓得头晕眼花、惊恐过度,我真的以为那是一片白云只不过飘浮得如引低、如此快速,它将狮鹫兽从李尔王身上撞开,从我身边冲开,让我翻着跟头着扑进茉莉的手臂之中。她紧紧地搂抱着我,几乎把我弄窒息,直到我努力扭动着挣扎出脑袋,才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救了我们。我现在依然可以看到它,就在我的脑海中,我现在就看到了它。
它们长得一点都不像马儿。我不知道人们是从哪里得来那种想法的。没错,它是有四条腿和一条尾巴,可它的蹄子是分瓣的,就像鹿蹄或山羊蹄,头也更小更尖削——当然是与马儿的脑袋相比。它全身上下都不同于马,说它像马就好像说一片雪花长得像一头奶牛,风马牛不相及。那根独角看上去对身体来说实在太长太重,你无法想象那精致的脖子怎能支撑得起那么巨大的角。可它确实做到了。
史曼德里克双膝跪地,紧闭双眼,嘴唇喃喃动,仿佛仍在唱歌。茉莉一直在悄声重复:“阿玛尔狄亚?阿玛尔狄亚?”她不是在对我说,不是在对任何人说。独角兽越过国王的身体,面对着狮鹫兽。它的前蹄轻轻地掠过地面,有点像在跳舞,可它的后腿猛地一蹬,开始进攻,方法就和公羊打架一样,只不过公羊是低头冲击,独角兽却是高昂着头,它的独角在阳光下如同贝壳一样闪耀光芒。它发出一声喊,让我想一头钻进茉莉的衣服底下,紧紧遮住耳朵,它的啼叫是那么刺耳,那么的——令人心痛,然后,它低下了头颅。
生死关头,狮鹫兽开始一轮狂暴的攻击。它跳跃着迎上独角兽,发起袭击,可在最后一瞬间却失去目标,只能听任独角兽一闪而过,用血淋淋的鸟嘴徒劳地去啄它的腿。每次面对它的攻击,独角兽都能立刻轻巧避开,比马转身的速度要快上很多倍,然后在狮鹫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之前,再冲它发动袭击。这不是一场公平决斗,但我再也不会同情狮鹫兽了。
在最后一次冲刺中,独角兽的独角斜地里猛地一挥,就像挥舞一根棍子,将狮鹫兽击倒在地。可它在独角兽正要转身离开之前,挣扎着站起来,实际上是跳跃到半空中,后面还拖带着狮子的半边尸体,高度正好适合俯冲下来袭击独角兽的后背,它的鹰爪一挥而过,还试图咬穿独角兽的脖子,正如它对李尔王的致命一击。我吓得惊叫,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但独角兽突然后腿站立,我还以为它会这样摔倒呢,结果它将狮鹫兽猛地甩到地上,身体一个旋转将独角笔直地插入铁羽毛中,直刺入鹰的那颗心脏。它狠狠践踏着狮鹫兽的尸体,持续了好久,其实它根本就并不需要那么做。
史曼德里克与茉莉跑向李尔王。他们没有关注狮鹫兽,甚至也没有太去注意独角兽。我本想回到玛卡身边,可也跟着他们跑到他躺着的地方。我亲眼看到狮鹫兽对他造成的伤害,距离他比他们都近,我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坚持活到现在的。可他确实还活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们跪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睛,冲我们大家甜蜜地微笑,“莱丝安?莱丝安?我应该洗澡了,是不是?”
我没有哭出来,茉莉也没有哭,史曼德里克却哭了。“不,陛下,你不需要洗澡,真的。”
李尔王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可我闻起来很臭,莱丝安。我想我一定是尿裤子了。”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握得那么用力,“小家伙,”他说,“我认识你,小家伙,不要为我感到羞愧,因为我是个老人。”
我也用力抓住他的手,用最大的力气抓住。“你好,陛下,”我说,“你好。”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然后,他的脸突然变得年轻充满活力快乐而奇妙,他凝视我背后的远处,目光探出去搜索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传来一声呼吸,一转头就看见了独角兽。它正在流血,有好多很深的抓痕与咬伤,特别是脖子上的伤口,可你能看得出来,它深色的眼睛中只有李尔王一人的存在。我往旁边移了移,好让它可以走到他身边,可当我回过头来,国王已经离开人世了。我九岁了,很快就到十岁,我知道人们死掉的样子。
独角兽在李尔王的尸体旁站了好久好久。过了一会儿,我离开他们坐到玛卡身边,正在对独角兽说话。我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我可以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来,他正在恳求,恳求独角兽的帮忙。我妈妈总说,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就能知道我想说什么。独角兽没有做出回答,那是很自然的——其实它们也不会说话的,我几乎可以确定这点——可史曼德里克坚持不懈地恳求它,说个没完没了,到了最后,独角兽转过头凝视着他。他突然停止说话,然后站起身,独自一人走开。独角兽继续待在原地没有移动。
茉莉一直说玛卡是多么勇敢无畏,还告诉我她从没听说过有哪只狗曾英勇地攻击过狮鹫兽。她问玛卡是否生过小狗,我说生过,可它们都不是玛卡。那种感觉很怪异。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让我感觉好过一点儿,我则努力地安慰她,困为她根本无法让我心情好起来。我一直感觉很冷,几乎从玛卡死去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合上它睁大的眼睛,就像为人类做的那样,我坐在那里,抚摸它的身体,一遍又一遍。
我并没注意到独角兽走过来。茉莉一定注意到了,可她什么都没说。我还在继续抚摸玛卡,没有抬头看,直到它倾斜的独角从我的肩膀上方控过来。近了,我能看到鲜血凝固在它闪烁光芒的螺旋纹上,不过我没有丝毫害怕。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害怕。然后,它的独角轻轻碰了玛卡一下,非常轻柔,就在我的手抚摸它的地方,玛卡立刻睁开眼睛。
它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自己复活了。而我花了更长时间才清醒过来。它伸出舌头,不停地喘息,似乎很口渴。我们听到附近某外传来的溪流潺潺,茉莉找到小溪,双手合拢捧了一捧溪水回来。玛卡立刻把水全都舔干净然后它试着想站起来,可是又摔倒。好像小狗在学走路一样。不过它一直在不停地努力尝试,最后终于站了起来,还试着想舔我的脸,可惜最初的几次都没能舔到。当它最后终于成功时,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然后,它发现了独角兽,它做出一件很怪异好笑的事情。它盯着它看了好久,然后鞠了一躬,或是行了一个屈膝礼,而且是狗的方式进行的——伸出前腿,把头放在爪子之间的地面。独角兽用鼻子顶了它一下,动作非常轻柔,这样就不会把它撞倒。它第一次正式注视我——也许是我第一次正式注视它,越过它的独角与蹄子,以及魔幻般的雪白鬃毛,目光一直凝视进它那双无穷无尽的双眸之中。不知为什么,独角兽的双眼,让我从狮鹫兽双眼的诅咒中解放出来。因为,在狮鹫兽死掉之后,我在它眼中看到的可怕景象,并没有随之而消失,甚至在玛卡复活之后也没有消失。独角兽眼中的整个世界,是我将来再也不会见识到的整个世界,不过那也没关系,因我的现在已经见识过了,它是如此美丽安祥,把我自己也融入入了进去。当我想起洁菡、洛利和我亲爱的菲莉西塔丝时,她们只会用眼睛来说话,就像独角兽一样,我会想念她们,而不是在心中留下可怕的狮鹫兽的阴影。
我并没看见独角兽是否和茉莉、史曼德里克说再见,我也没看见它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想知道。我听见史曼德里克在唠叨抱怨:“一只狗!我几乎累死自己地卖力吟唱魔咒,将它带到李尔王身边,我召唤它,从没有人成功召唤过一只独角兽——可它所复活的,却不是他,而是那条狗。我还一直以为它是没有什么幽默感的呢。”
茉莉安慰他:“它是爱他的。那就是它让他安静离去的原因。你说话小声点儿。”我正准备告诉她没关系,我知道史曼德里克那么抱怨,是因为他实在太伤心难过,可她走过来,亲昵地拥抱了玛卡和我,我就不打算告诉她实话了。她说,“现在要护送你和玛卡回家,那是为两位伟大的女士应尽的义务。接下来我们还要把国王的尸体送回城堡。”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们两个了,”我说,“正如我再也见不到他。”
茉莉突然问我:“你几岁了,苏兹?”
“九岁,”我说,“很快就十岁。你知道的。”
“你会吹口哨吗?”我点点头。茉莉飞快地瞟了一眼周围,仿佛正准备偷什么东西。她弯腰凑近我,对我悄声耳语,“我会送你一个礼物,苏兹,不过你不可以打开它,直到你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你必须要离开村子独自一个走到某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对你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你必须要像这样吹响口哨。”说着,她给我吹了一小段拍子,叫我重复一遍给她听,让我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正确掌握,让她满意为止。“不要再吹这个调子,”她叮嘱我,“不要再大声地吹响它,一次也不要,直到你十七岁生日那天,不过你可以在心里吹。你知道其中的区别吗,苏兹?”
“我不是小孩儿。”我说:“我明白。当我吹响它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茉莉冲我微微一笑,“有人会来到你身边。也许是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也许只是一位对于勇敢而厚脸皮的孩子特别有好感的老女士。”她合拢双手,捧起我的脸蛋,“甚至有可能是一只独角兽。因为美丽的事物总是想再次见到你,苏兹,再听你滔滔不绝。记住一个老小姐说的话,有人会来到你身边。”
他们将李尔王的尸体放回他的坐骑上,我与史曼德里克一起骑马,他们和我一起走完全和回家,一起把我送到家门口,还告诉我父母说狮鹫兽已被杀死了,而我在一旁帮了不少的忙,当他们赞美表扬我时,你真应该看看威尔弗雷德脸上的表情!然后,他们两个和我拥抱告别,茉莉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别忘记,直到你十七岁生日那天!”他们骑马离开,护送国王回城堡,与他自己的亲人埋葬在一起。我被强迫着喝一杯冷牛奶,然后出门和玛卡还有爸爸一起把羊群关进羊圈里过夜。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在脑海中练习茉莉教我的那段口哨,一直都在默默练习,有时候晚上睡觉我甚至还梦到,不过从来没有大声地吹出来。我对玛卡讲述我们的冒险故事,因为我必须得跟某人说说才行。我还向它保证,等那一时刻来临,它会和我一起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我已经挑选出来的那个特殊的地点。当然,那时它已是一只年纪很老的狗女士了,不过没关系。有人会来见我们两个的。
希望来的是他们,是那两个人。独角兽是很美好,可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想再次感觉茉莉拥抱我,听她讲那些她没时间讲给我听的故事,我还想听史曼德里克唱那些傻乎乎的歌谣:
苏兹,苏兹,
说话懒孜孜,
弄脏了我的泥裤子,
苏兹,苏兹,
要不要选择,
做我的南瓜酱子。
我可以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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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黄惊涛 | 刘立杆 | 西渡 | 蓝蓝 | 赵松 | 曹寇 | 颜歌 | 朱庆和
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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