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祭:分散的耶酥
01
从木心文字中读到妥斯陀耶夫斯基与哈代,从他们的小说中读出耶稣,也从木心文字中读出耶稣。他们皆书写着人类无言的忧伤,恰如木心所言:“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
做为普通读者,透过他们的文字不仅救济我们知识的贫困,更是品行的贫困。
茫茫人海中,人与人的相识是缘;浩渺文学世界中,与某位作家、某部作品相逢也是缘。2013年,从陈丹青笔录的《文学回忆录》中知道木心先生。《文学回忆录》似一扇门,让我走进文学大家庭;像一扇窗,让我看见更美的文学风景。
《文学回忆录》的扉页印着木心的黑白照片,从未看见如此面相的当代作家。黑色礼帽下的那双眼睛,目光清澈、深邃,像是站在世界尽头看人生,又似站在人生边上看世界;微微向上的嘴角透着一丝狡黠,好似在嘲弄不知道悲哀的人们,又怀着极大的悲悯怜惜着。
之前,不知木心为何人,只读过陈丹青的《退步集》,看过他的《西藏组画》,翻启《文学回忆录》,因为陈丹青,也因为那张黑白照片。
从未读过这样的文学史,一读便被吸引,木心分明在讲他自己的文学史。如此多的妙语警句,像是在海边散步,一路皆是珍珠,目不暇接。放眼望去,沙滩上的珍珠在海天中熠熠生辉。
边读边抄下《文学回忆录》中的妙言。读完上下两本竟抄了厚厚一个笔记本。木心那些妙语,读时只觉得好却不知所云,抄时似乎有点懂,再读又觉得不懂,貌似平静的湖面,下面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呀。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讲到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皮恰林在驿站等马车的情节,恰是讲他自己,也是教我们怎样做人。皮恰林等马车在四周无人时颓丧疲倦,一会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
木心说,我们在世上,无非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
文革中,木心被押坐在斗车里游街示众,坐在斗车里也腰杆挺直,觉得自己就是苏格拉底。是艺术修养滋长了他身上的贵气,乃至作品中那种精神、气度。
木心道:“艺术家是无人保护的,不求人,自己好好生活。《易经》有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岂非贵族得很。”贯穿木心一生的,是这种贵气,还有少年的立志,二者相辅相成。
第一次从《文学回忆录》中听到“精神血统”这个词,斗胆走走亲戚,惊觉自己正不知不觉走近少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每当自己懒惰、懈怠、随波逐流时就想到木心这段话:“很多人的失落,是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成熟、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于是,我们就此变成自己年少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木心从不看低读者,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大师,让我迈进文学的大家庭时,不再望而却步。
是《文学回忆录》让我读木心的书,读他在回忆录中开出书单的书。起初读木心的散文、诗歌,许多字都不认得,也未能明其义,却兀自喜欢,只为文中的气韵,多读几遍略读出一、二,也如木心的画,简洁、素静,不知其然,却很喜欢。先生遵从福娄拜的观点“隐藏艺术家”。
初读《童年随之而去》,仿佛看到一汪清澈见底的浅蓝湖水,微风细雨、淡淡哀愁,以为懂了。以为那就是木心的童年,富裕家庭的聪慧小少爷为丢失心爱的东西而伤心、为东西的失而复得而欣喜、为再次丢失而惆怅。
读了木心其它文章后再读此篇,浅蓝湖水多了淡绿,深不见底,凉风冷雨,悲凉袭来。
看了先生的画再读,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无垠沙漠中一抹苍绿。文中的“我”又非我,我在山水之外看山水,山水间有我又无我,“不相干地相干着。”作者既是画中人又是观画者,远远悲观地望着这个悲哀的世界。
倘若用一种色彩来形容木心的文与画,我以为是“雨过天青云开处”的天青色。
02
后来编辑的小说集《豹变》,木心以不露声色之笔把一个个故事、一个个片段、一段段情感,用简洁、抒情的语言娓娓道来,皆用“我”带入,此“我”非我,却又有我。
木心道:“我觉得人只有一生是很寒伧的,如果能二生三生同时进行那该多好,于是兴起“分身”“化身”的欲望,便以写小说来满足这种欲望。”
木心仿佛站在云端看世界,看你我,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温莎墓园日记》放在小说集《豹变》最后,隐含着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成长史。《豹变》源自《易经》革卦: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理想、信念、灵肉、事业、爱情、生死…一个孤独者在墓园散步的随想,短短一篇道尽人生种种。
抒情色彩浓郁,一遍读来,简直为作者优美文笔迷醉;细细来读,没一句、一字多余,恰如童明所说,木心的文章如暴雨洗过一样,一如他的画,每读一遍又读出一层意思来。
在《文学回忆录》木心开出的书单中,我读了从前些望而生畏的俄罗斯文学,妥斯陀耶夫斯基与莱蒙托夫,重读以前读过的一些经典。再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后读《情感教育》,一点一点体会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写作时用词的精准。
木心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
一,要最准确的。
二,要最美妙的。
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
我写作时,不知怎样用词,往往随便找个词代替,没有冥思苦想,更是知识储备不够。木心又讲“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天才。”
木心不仅教我怎样写作更教我对写作的坚持。原来觉得写作就是玩,想玩就写,不想玩就不写,无非是为自己的懒惰、懈怠找理由。
特别喜欢哈代的作品,之前只读过《苔丝》,木心讲道哈代的行文非常迟缓,读时,心就静下来,慢下来。
重读《苔丝》后又读了《还乡》、《无名的裘德》、《远离尘嚣》、《卡斯特桥市长》等一系列长篇小说后,喜欢上了艾格顿荒原、卡斯特桥……那些哈代虚构的地名,真实的英国乡村美景,领略到哈代舒缓的行文,更感受到哈代的慈悲,也是木心的慈悲。
木心说我们面临两种贫困:知识的贫困,尤其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他说哈代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木心小说中的那种精神、气度显然是同妥斯陀耶夫斯基与哈代“商量”过。
真正的艺术家定是超越了个人恩怨、爱恨情仇。
从与木心有着精神血统的作家中可以读到木心书中“情感教育”的力量,把自己隐藏起来,完全用作品说话。
心中没有大爱的人岂能写出“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的诗句来。故木心又言“自己没有悲哀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
03
“风啊、水啊、一顶桥”,木心虽说生前未能见到“木心美术馆”,他病中这句喃语恰好契合美术馆的特色。
2015年,为走近木心,来到乌镇,迎风临水而立的“木心美术馆”,从外观上看就很木心。简约高贵、清隽空灵、大气又优雅,不张扬的清爽明净与现代感。
“木心美术馆”的“木心”采用的是木心的笔迹,素净立在美术馆巨大墙面的右下角,貌似不调合却暗合木心的格调。
“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在美术馆一楼生平馆模拟客厅前,戴上耳机,听木心诵读自己的文章,浓郁的浙江方言再次拉近了与先生的距离,生前常戴的礼帽、手杖恍惚从木心那张经典的黑白照片中走了出来,这里仿佛是木心的家,也是艺术家的家。
踏进馆内那个别致的图书馆犹如走进艺术的殿堂,整面墙挂着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讲到的文学家、哲学家的画像,苏格拉底、尼采、叔本华、托尔斯泰、陀斯托耶夫斯基、福楼拜、司汤达、艾米莉·勃朗特、雪莱……书架上摆放着木心与他们的作品。
进去之前先要脱鞋,赤脚走在洁净、空旷的阶梯图书馆,犹如踏入教堂、寺庙,一种敬畏之感油然而生,那是对大师的尊重更是对知识的尊重。
在文学馆看到木心狱中手稿时,有点懂了他画中、文章中的力来自何处。巴掌大的纸片正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与他有精神血统的艺术大师的对话,在他的文字中看不到悲哀,貌似轻松、愉悦,却是他化愁苦的良方。
对于身陷囹圄的那些年,木心道:“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难得多。”
“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福楼拜这句话贯穿了木心一生。而今,木心驾鹤西去已八年,他的文、他的画丝毫未随着他的离开而淡去,他散发的光与热不断照亮、温暖越来越多热爱艺术的人。
木心讲:“鲁迅曾是现代文学的灯塔,而今一百年过去了,灯塔在动,高度不高。”所幸木心的出现,让我们又看到了灯塔,不会在海上迷失方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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