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颤抖 | 我读木心遗稿选段
图 | 木心遗稿样书 图源 | 理想国
倘有过写作经历的人,抑或有写情书经历的人,大体知道,字句言语的飞出皆出于心灵的震颤,身体无从承载,从而从躯体里飞出语词。
试想,千言万言“情书”无从寄出,亦无对象可寄,从而留成了遗稿,这是一件多么难言的心情。想必写作者在苦苦无涯的等待中,已经萌生了让一切归于坟墓的怠惰和沮丧。
回到文学创作的源头,提笔的刹那,一定是烟光从烟头燃烧到烟蒂,焦虑感无法自恃了,不安到达了顶点,从而语词自动将体内的骚乱合成抚慰的制剂。
少年写作者或也抱着一个张爱玲的作家成名梦,待少年长至青年,那成名的背后,已然不是热情与荣誉,而是承认与赞许,亦或说,因为被人看到了生命的最高价值而经验到生命持续纷散的飞花,“喔,我下雪了。”
“他是一个含泪而不落泪的男孩。”
“吻是诗的,肌肤熨帖是诗的。”
“当你一吻再吻强吻吞吻吸吻吮吻,使我喘不过气来时,我的疑虑一层层消散,开始信任你了。”
“我的墓志铭——
之一:这里埋葬着一个慈悲而毒辣的人。
之二,缪斯啊,你也该休息了吧。”
泪,尚未下落的泪最赤诚,不为博得任何的同情,没有多余的擦拭矫饰动作,亦如莲花叶上朗晴的雨珠,滚动着来回,是年幼的、婴孩的朴纯。
吻是诗的,肌肤熨帖是诗的,当你一吻再吻强吻吞吻吸吻吮吻,使我喘不过气来时,我的疑虑一层层消散,我终于卸下对这个世界所有的防备,重新回到了伊甸园。那里草地青青,花朵盛开,寂静万年。
“我”肯定是不止一次的想到了死,想到了死后的世界,但是又不甘于消陨艺术的圆光。所以,便在那脑海中的墓前徘徊、踱步,终于在意识上死过一回,满足了书写墓志的浪漫主义,又同时抵消了那间黑屋子里时间如铁的绝望。
是寂寞啊,是寂寞,没有说出口的寂寞之夜才造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内心独语、自言自语、俳句独弹。
“你想知道魔术吗,最好不要知道,因为爱情也是这样。”
“譬如‘酒量’,逾量就受不了,‘爱’亦有大小,爱量小的,你以为他变心,其实是到头了,他只有这么点点爱。”
倘看过那天空的魔法,便会知道,当你猜中了那云朵的形状,它便四散逃逸,消失不见了。爱情这般寓意。
爱啊,管它酒量如何,尽管去爱,我爱你,又于你何涉。
“爱,这怎么行呢,我是个怀疑主义者。”
胆怯心惊,焦灼无眠,辗转反侧,终于走到了爱的玄虚地步,送的礼物不是爱,海誓山盟不是爱,婚期嫁娶不是爱,究竟什么才是爱呢?终于动摇了那顽冥不化的实体。爱苦啊,无福消瘦这甜蜜的负担。
世人终因对爱的怀疑主义走到了信仰的层面。“到头来总归是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不悲复何如”,宇宙无悲无乐,是人的自作多情非要在文学审美上安置这“悲”这“乐”,从而对抗这虚无的宇宙。
归根到底,是一个人孤身走在这宇宙的天地中。
“有了信仰,就是有局限,就是不自然”,
“作为人,作为思想家,那么如果有信仰,就不是好汉。”
他赞赏陶潜的伟大,足够的自尊,做一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一个塔外散步的人,依独立思考和守身如玉对抗宇宙的大虚无。
陶渊明,负载的是一种象征性。
文学、艺术,是抵抗虚无的杠杆。
“艺术的伟大,是一种无言的伟大,抵挡住百般亵渎咒诅,保护着随之而伟大的艺术家。”
“博物馆、音乐厅、画廊、教堂,都安静如死。死,保存着生命。”
“纸、布、木头、石头、乐器,都是死的,是这些死的物质物体物件保存着人的哀恸的心,乃至智慧、情操、喜怒哀乐、诗和箴言、天大的隐私、地大的欲望----是死的东西保存了活的意志和封疆。”
人,终有一死,肉身可腐朽,借助不死之物可以保存活的意志,延续生的气脉,从而抵达永恒之门,实现不死之欲,从而欲与天齐。
生命是孤独的,他的生命在大宇宙中滑行,咕咕钟和手制灯,成为伴随的时间凝聚物。
童年的咕咕钟,是一种情结的想象。一重,“它多半是世代相传的,寄托着多么休戚与共的记忆”。二重,它承携着制作者的匠心,是否静气,是否将中世纪的繁缛表呈出内心的厚道。三重,在插图或电影中见咕咕钟,“心之为惊动,魄之为动,可惜一瞬即逝”。
咕咕钟实属稀缺,欲哭无泪。长大后,到了西方,已然忘却童年的咕咕钟情结,却在旅游商贸区偶遇了气氛瘪掉的咕咕钟,让“我”慨叹气氛的失跌,文明的失落,永不再现的文艺复兴。直到纽约苏荷区,看到个个派头的艺术家旧气装扮,让气氛再起,让“我”重新恢复诗的嗅觉,但也同时提醒了“我”初到异国的尴尬处境,不合时宜的装扮即不合时宜的角色。直到后来来此展画,“我”才扬眉拒绝嫌弃对方,以稀释当时的自卑。
“所谓旧,是指历史感、时光感、人文感、生存感,多感混合便是一种悲情,华严而沉痛,使我静,使我恋念生命的可爱,应该敬重生命的一体性。”
咕咕钟,从“我”对它的一种憧憬到一种无望,再到一种淡忘,后来再到一种偶遇后的失落,再后来一种自我捡拾式的点亮。这漫长而曲折的心里路程又何尝不是关于自己心灵的漫游史呢,所有心情心绪心怀都浓缩在这只钟里了。咕咕钟,既承担了“我”身上背载的故国与异乡的象征性,又将“我”难言将述的复杂经历凝练成了一只时间的小鸟。它“咕咕咕”地叫着,如同“我”的自述。
若说咕咕钟可以叫嚣白天的漂泊,那么移民之灯则可以照彻夜晚的黑暗。“我”在异国小摊常常收集欧罗巴手工艺术品,感染它的乡愁,从而淡化故国的伤痛。
一件又一件的“小小欧罗巴”,是“我”对心灵老家欧陆的缅怀心情,一个飘流者曾经少年时的彼岸新乡,历经曲折到达这里,一切的一切,似乎很重,又似乎很轻。痕迹的逗留,物象的托思。
“我常会独对一件手工艺品,设想制作者的为人,例如那盏台灯,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孤独者的灯。”
黑夜茫茫无际涯,只有终夜与灯为伴。灯的指征,还有手中的纸和笔。
想象伏案写作、台灯前的他,再仔细阅读那“一个孤独者的灯”,从灯的设计来看,除了主灯,连灯座也是发光的,既灯则独处,既灯座而寄予一种光的语言,可照去阴霾和尘世的冷漠,增添温馨寄托。
从灯的情境来看,“一个孤寂的人,再四顾无人的夜晚,捻指之劳可以取决他要什么,而果然就是什么,这是他最低的权力意志。实现这个动作,是他孤苦的生活中的一种快乐,而且灯是他做的。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有谁,将捻指之劳抽出,静在方寸之间守身,将“最低的权力意志”实践出“最高的权力意志”——将文学、艺术点亮生命书桌的舞台。于生活尽是失败,而要冲跋精神高地——思想的伟大。做自己的上帝。
从灯的改造来看,“我”加上一方淡赭红的粗质纱,只留一种明度,似夕照非夕阳。多么渴望知音啊,只在意念中想象那可能的读者,他是懂“我”的,而且他和“我”共同创制了这盏孤灯。
从灯的追思来看,“两个孤独的移民”,一个人做了一盏灯,留给另一个未知的人。史上还有如此浪漫而绝望的等待么?制灯人在制作之初,便隐含了那默默无闻的清冷孤凉,而终至到达守灯人的那里,为它披上轻薄的“婚纱”,孤凉得以骋怀。
至此,我从咕咕钟和移民灯那里,窥望而知他异国的流逝光阴,心情的辗转。想必那千言万言的独自呢喃,那自认为不是文学的东西,却经由了它们的见证。
咕咕钟咕咕咕的叫起,捻指之劳复在我身上重复相同的动作。
如果你问一个飘流者可随身附带哪两样东西而追踪心灵的幽谷,我可借鉴他的漂流史而作答:咕咕钟和赭红灯。
大野小生
2021年12月21日
大野小生专栏
《咕咕钟》
木心遗稿
钟座,或说钟体的木雕,就看出制作者的匠心来了。有取舞蹈的人形,有取屋舍,有取花果、松鼠、小鸟、鱼、贝壳,情调趣味全是中世纪风的。这正是最佳选择,太古气,不亲切,时髦了,就媚俗,唯中世纪手工业时代的气氛,最宜成全咕咕钟的风貌,仿佛时间也变得慢了,懒洋洋了。所以,评价咕咕钟,第一要着眼于有没有静气,中世纪的味儿足不足;再则木雕的构成,要繁,繁缛感,如果简单朴素,那还算什么咕咕钟。而难就难在这种繁,不是华丽精巧,倒是很土气的,像一个朴讷的乡下少年说情话,说来说去几句话,但听起来却很丰富。中世纪的繁缛出于内心的厚道的表述,而非假惺惺的卖弄,他们突然简练起来是不讲情面的,所以我对中世纪总是小心翼翼,别惹怒老实人。小时候读童话神话,稍长,那就读英国德国法国的小说,很容易在插图中见及咕咕钟,但生在中国的孩子,要得到英国钟、瑞士钟还可希望,要拥有一祇旧的北欧的咕咕钟,那就欲哭无泪,此生絶对是没有希望的,所以在电影上倏然见到咕咕钟,心为之惊,魄为之动,可惜一瞬即逝,因为影片的制作绝对想不到有人不要看绅士淑女,而要看一祇破旧的钟。
到了西方,我已记不得童年的“咕咕钟情结”。偶然见到这类钟,貌不合,神大离,大抵是旅游商品在第三世界成批生产的,简直是对中世纪的一种亵渎。在我的诗集里,多次咏叹那个“黑暗的中世纪”,但那时的生活中还有一带一片的薄明。宗教是疯狂了,贵族是糜烂了,但芸芸庶民是正直的,互爱互助的,人的元气不伤不,情是情,爱是爱,举目有亲。但文艺复兴是一场梦,不是历史的规律,历史的规律倒是“永远不会再有文艺复兴了”。逛旧货摊是我在西方生活的最大幸乐。
记得初到纽约,入苏荷区,满目白种的艺术家,准艺术家和艺术迷,个个旧衫旧裤旧鞋,背个包提个袋也敞败不堪,这个气派可是大,压得我新来的黄种人无地自容。衣履备戴要弄得这様旧,是多么多么的难呀,而配在一起是多么多么的雅逸自在,一动一定,句句是诗,破旧而不脏,不褴褛过时而新意迭出。我心想,比打扮,我输到了爪哇国;比画,我将一跃而在你们之上。但想归想,脚步却加快,逃离苏荷区。一个人的自尊心难免要受伤,但不能受到这种程度。不过,是需要这様子的见见世面,而且古人十年磨一剑,今我十年磨一裤,后来再去苏荷,混身旧气,而且是全球闻名的“素描中心”主任邀我,与法国维克多·雨果同时举行展览,妙在两者都是画家兼作家,我看了场地,嫌小,不愿意-这有什么好吹的呢,不吹。我要说的是“自取其辱”的故事。当时的那种自卑感真叫铭心刻骨。情结属实就不叫吹,是唱。
衣服要买二手货,放出眼光来,自己动手改制。身体要锻炼好,发式要应时更换,神态表情要懒洋洋,问心无愧的样子,其实谁的心里都是有愧的-我懂旧,喜旧,太阳月亮都是旧的。
所谓旧,是指历史感、时光感、人文感、生存感,多感混合便是一种悲情,华严而沉痛,使我静,使我恋念生命的可爱,应该敬重生命的一体性。他人即地狱么,他人即天堂,我终于买得了一只咕咕钟。
《移民之灯》
木心遗稿
我在小摊上小店里浏览所及,感染到它们的乡愁,推己及物,我这个人可不是这样飘流出来了么,不是也企望得到美国的公众的赏识么。二十年,前十年为了生活,做种种的工,到了有一天,我忽然对我的年青朋友说,假如有人问:“你在外国过得怎么様?”你说:“也不怎么样,星期一到星期五是上班上学的,假日有时候逛逛旧货摊买几件中意的古董······”这样,你的亲友就知道你已经相当有出息了,一个飘流者能有余暇财力买古董,无疑是功成名就了。即使是小功小名,至少是緑卡在手,衣食无忧,脚跟站稳,前途光明。这様,十年过去,意思是十年前是玩不起古董的,十年后的所谓古董也不是真“古”,大致是一百年为距离吧,而且一概是“洋”物。中国古董,我从小见得多。身在外国,我矢志不玩中国古董,伤心,伤透了,见物思人,见物思国、思民族,还是眼不见为净。是故我的美国的住处,没有一件中国文物或家具,也不取美国的现代布置。知我者,当会明了我对时尚的不齿,不知我者,由他去怎么想。
我常会独对一件手工艺品,设想制作者的为人,例如那盏台灯(我在柯尼爱仑滨海的市场买的),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孤独者的灯。手工不很精密,但他要灯座也发光,意思是主灯是实用的,作用是照明,而辅灯是装饰的,陪伴着他。可见制灯的人虽然是孤独以自处,还是希望有一点温馨,既然人情冷漠,那就以灯代人,灯无语而有光,光也是一种语言-这灯的开关可以调节为单开上灯,两灯并开,单开下灯。一个孤寂的人,在四顾无人的夜晚,捻指之劳可以取决他要什么而果然就是什么,这是他最低的权力意志。实现这个动作,是他孤苦的生涯中的一种快乐,而且灯是他做的。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而灯是人创造的,但这制灯人不是个设计家,座子的小扉用了透明的玻璃,这就见得里面的灯光型的小灯泡,那是失败的,触自有烦乱之感。我用一方淡赭红的粗质纱平挂在玻璃后面,灯泡不见了,只留一种明度,赭红的,似夕照非夕阳,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当这灯还是制作者的私用物品时,我为他增添这一设计,他会高兴,叫好,那我是非常乐意的。所以每次我为灯掸尘或拭抹时,总是淡淡地追思那个制灯的人,引以为朋友。两个孤独的移民共享这一盏灯,不,一个欧洲的男人做了一盏灯,留给了一个亚洲的男人。
木心逝世十周年,第一批木心遗稿终于能交到读者面前。
在木心目前已出版的所有著作之外,尚有相当数量的笔记簿与散稿,从未面世,估计逾百万字。由于木心通常不注明成稿年份,从内容和字迹推测,小部分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部分写于九十年代和新世纪,直到他2011年离世。
这批遗稿的内容,宽泛杂多,不分章节,随写随止,殊少完整的篇幅。其中包括人名、账单、书单、目录、信稿,偶尔信手勾画简单的书籍设计,还有他自己的墓园。读者熟悉的俳句、随感、旧体诗、自由诗,约占半数,其余部分,介于杂记、备忘、叙事、忆旧之间,状若自言自语,不同于他已面世的所有作品。
塔塔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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