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版：冰水自选诗十五首||我相信，花朵与果实没有距离
本期约稿：乌鸦丁
冰 水
纱 轴
（组诗）
◎经络按摩
在一桶装满枪药的水里打坐
肥嫩的双手从身体暗处取出一把用钝的刀
喏！这些虚词。膀胱经，足少阳胆经，堵塞，劳损
——中年狼藉的战场
快暴露所有的残馀了，轻音乐戛然而止
一切走失的陆陆续续爬回身体
像一场白日梦。消隐的欲念压向晦暗的灯光
她把头窝进枕芯，为尘世供养另一个自己
◎纱轴
纱线缠在木轴上是什么感觉？
缠在木轴上，一层一层
裹住时光里的秘密，
是什么感觉？
此刻，我想起曾祖母，那个
咬住旧日子的女人，两片含泪的目光，
在纱线上彷徨。她把米色旧线抽出，
一圈一圈绕进拙亮的木轴。
她搜集旧线。她不知道，一生
就这么缠绕着过去了。
天幕蓄积雷电。此夜，那些坚硬的岁月
正在消蚀。我们织造着月色，
“圣灰星期三”——古旧的木轴
抽出恩慈和良善，在深空失忆中
弯曲成罗盘。放弃孤苦。
是的，我们已经放弃孤苦。
时钟滴答滴答，我们面对面
坐着。听修行的雨水。听，
我们复活在上世纪。
◎与花雕书
一张充血的圆桌，两个人对饮
是冒险的事
两个人抱酒对饮
是冒险的事
酒色甜腻。那就
邀请乌篷船一起入座吧
而乌篷船是一个童话
长着童话的小眼
好吧。比栀子花还轻薄的身体
已经放不进另一支酒
◎在“棉书堂”观马叙画展
一幅画挂上白色泥墙
生出爱和恨的秩序
归隐山林的果实
在草本的宣纸上掷下水墨
一支烟压成云雾
一句诗向葫芦鞠躬
僻静处。老茶盘成团
凝神。微息。静谧
折叠的风寻找一个出口
冲进楼梯，向太阳取火
众人抿茶，众人喝酒
今夜的酒长出翅膀——
瓷瓶倒出天空的黑色
瓷瓶倒出乌鸦，星斗，时间的刻度
◎在八大山人纪念馆
你是一条流亡水里的鱼
命程系着阴符
你清空出世那一天
坐在湖中的道院
开始调和太极八卦的属性
朱耷，八大山人
世人唤你雪个，个山，个山驴
每个别号都带着锋刃
你用它们隐匿青云谱*
半生流离，雪落种瓜人
为僧为道。朱氏偏安的苦树下
你画涸泽的鱼，大过树的虫鸟
画屋檐下一轮残月亮
你执守笔墨的遗民疼痛
装满杀人的清气
注*：青云谱，南昌城郊八大山人纪念馆
◎枫桥访王冕故居不遇
似乎空气里飘着久远传说的气味
似乎一块灼热的隐石等待冷雨的冲刷
似乎，穿着羊皮袄的牧羊少年
越过生死，数个朝代以来驱赶着鸦啼
找寻者唯有远远凝望。唯有
记住那些脱落的记忆和重复的描述
如今用旧的江山已逃遁无踪
纸上的梅花落满溪畔，旷野如寄
泥土之上的古老遗存，是否能够
通向另外的不被回收的光？
我们两手空空。我们看到的空白
终将被响亮的灯盏填满。
◎逆向
——路过印山王陵，谒徐文长墓
空气里有木化的时间。在印山
即使头上滚过巨雷。遍地土石
都成了碳十四行走的母本。
有人在找寻空间的器官。而那些
垂钓者，赤脚农夫，闯入者
一掠而过。
草木有记忆，也会被谶语围剿。
要说的是，胸藏利剑的人
内心轰鸣着什么？他会不会常常
在人群之中破开自己的胸膛？
今宵风物异寻常——
凌厉，奇崛，在凄风苦雨里旋转。
而梨花正开：“葬之所，为山阴木栅”，
青藤墓园，有虬龙斜出。
◎观唐代张萱画作《虢国夫人游春图》
从画中牵出黄色野马
敲响铃铛
虢国夫人，此去哪儿
长安宫苑的掠地。千万个箭孔啊
每一支都从高耸的云鬓射出
此去哪儿？描金团花的胭脂大裙
晕染出三月春风
窄袖上襦借一支狼毫
游丝描。生成脂粉
金色的马鞭甩出重重的一记
多么斑斓。华清池豢养的娇奢
江山赐美人妃子笑，鸳鸯瓦，翡翠衾
而春天有雷霆滚过，鼙鼓动地
一幅绢轴覆灭一个王朝
一处马嵬驿交换一曲《长恨歌》
◎冬日黄昏，在石溪小筑
一只亮黄土蜂停在枯叶上。
土蜂是初冬唯一杀气，乌黑眸子
注视着我们。
风穿过竹林，停靠窗台。
院落寂冷，有发麻的折痕。
红色朝天椒弯曲着头
仿佛有恻隐之心。
此时夕阳移出院墙。
一个新的横截面
红灯笼悬在木门上。生锈的铜环
叠出敏感的暗影。
如果那只土蜂突然飞起，
竹林会不会弄错这素朴的时间？
我们只能借用剩下的虔诚
把自己明亮的部分
赶出院子。
◎鄱阳湖的水
那水
是我唯一的信仰
它从它的血管中爆裂
在湖中央
有天空烧坏的影子。有溢出的
比现实更可靠的暗礁
我来自混沌之水
我集中的洼地
有千万个醒来的异己
我应该在这里
举起浸泡经年的象征主义
抛向乌有和虚空
◎宋舍.流香
酒有魔性否？你接近，喝不喝
都会有饮醉的心。
酵母挺立在深处。鹅黄色流光
从粉青肌体上，从宋室官窑中
叠出暗影。如果挑刀——
如果再开一次片，那些花香、药香
会有流泻的欢愉吗？
如闻风动。天有时，地有气
腊中而气未动，你嘴唇张启
流亡与曲折。但王的公子，他酿酒，
也种花，种树，种草药......
酒重塑他的形骸。黑暗之外
蓬勃的曲芽接纳水的颠狂。
我找寻我的酵母。从我描绘的光里
唤出刀剑之魂。去重新辨别
未命名的事物。去包围酒盅。
流香是危险的言辞吗？那宋舍呢？
那西子水做的肉身，又躲进了
哪个溢香的坛子？
◎灵山寺
寺院很小，却隐含着
满怀渴望的光阴——
野径深幽，豌豆花开在风里。
在这里，追蜂逐蝶的人一定是
模糊的。有人灯下看掌纹，
有人读残碑，有人撞钟。
求财，求运，求诸佛……
钟声会消弥人心的隐痛吗？
我看见一个蓝衣男子在佛前跪拜，
当他起身离去，天边的云朵
像仪仗的列队。
◎登凤山雁塔，与女儿书
如此缓慢的盘旋——
树枝抽出新芽，叶的元气在聚拢。
女儿，山有绝壁，路有穷时，你可以
放弃一个理想吗？
你说：妈妈，我就想去看看。
我相信，花朵与果实没有距离，
你与童心里的清晨没有鸿沟。我们走过
一堵颓坏的墙。六面七层残塔，
亮出洁净的胸腔。
凤山雁塔，细雨无声。
春天临近了，想象的马匹穿过草地。
我牵着你，如同牵着尘世的一切。
当雷霆滚动，女儿
我们要松开双手，放走幽暗之物。
你看，雁塔斜在乌桕树下，
听着凤山的雨声。那耕田的神仙，
正在颂赞原野。
◎花非花
花穿透墙体。
它的名字纵身一跳。出其不意
运送腐朽与呼吸——
天气紊乱。
扎眼的绿。妩媚术，
在身体里却找到了好时光。
女人把月光引向阳台，
浇水，摘下四肢上多余的叶子。
花，深藏在腹下。
雪白的风，脚步很轻的夜，
流进水瓶。花，
与一把空椅相遇。
◎哦，父亲
——读罗中立油画《父亲》
乌黑，不会拆除骨骼。
父亲，我牵着你从画布走下来。
我们劈柴、烧火，
煮一壶苦茶，洗去身世。
审视碗中的重金属，就是一种接受。
白须滑过命运，
褶皱照耀草木，
你有旱烟
足以应对跟随而来的时间。
父亲，我牵着你从画布走下来。
我们向生活匍匐，
向天空、树木、虫鸟致敬。
向丙烯的划痕索回自己，
向修辞学的低处，预约死期。
哦，就这样吧，父亲。
让你素朴的灵魂，
带着我走回陌生的故乡。
诗读完，来，吃瓜，点赞，留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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