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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藏区遇见“丁真”,失态又扎心
Original
AnnXiao
安潇
2023-02-10
收录于合集
#安潇的真实故事
38 个
#社会热点
15 个
文/安潇
ID/ sukiandsula
最近,“甜野男孩”丁真火遍全网,不到10秒的微笑视频治愈了无数人。这个来自四川甘孜州理塘县的男孩,成为了理塘旅游大使。《丁真的世界》短片里,他纯真质朴的帅气、雪山草原的家乡,融合在一起,引爆了人们心中对自然纯净之美的向往。
我看着丁真属于康巴少年的阳光笑容,不由得回想多年前我的藏区之行。
我去过四川省甘孜州,石渠县离理塘县很近。我就在那里遇到了“丁真”们,但我失态又扎心。
四川甘孜州,石渠县是位置最高的地方
毕业季,我是系里唯一没有继续从事建筑的毕业生。我计划留学,给自己一年时间考雅思和申请院校,同时我需要挣些出国费用,在找临时工作。
一个月后的聚会上,同学们惊诧着我的新工作:我摇身一变,成了知名旅游杂志的实习记者!刚毕业的年纪,同学都在设计院画着枯燥的图纸,但我却开始了逍遥旅行,大家都艳羡我的好运气。
这个“旅行记者”的工作,就如字面一般激动人心!同事们每个月都前往世界各地。我的理想就是旅行人生,一直都渴望上路。
入职两周后,我获得了第一个旅行任务:要深入藏区甘孜州,同行的还有资深女记者武记。
我兴奋得血液沸腾,揣上了爸爸送的数码相机,背上双肩包出发。
甘孜州石渠县位于青藏高原,川、青、藏三省交汇处,是四川最偏远、交通最不方便、地理位置最高的县,海拔4520米,比拉萨还高,被称为“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当时的石渠,还不被大众知道,是藏区内的“秘境”。
摄影:安潇
我和武记飞到成都,和其他电视台及杂志的媒体人汇聚,全体一起坐小巴进山区。从成都开车到石渠要路过康定,两天一夜的行程非常辛苦。
路途漫长又颠簸,但逐渐地,我看到车窗外的天空越来越高,云层变得遥远缥缈。山峦越发磅礴,像一座座缓缓移开的大门,蜿蜒山路丝带般穿梭其中。
望着雪山层层叠叠的宏大美景,我的胸腔像被感动敲开,我全身心地落入一个与城市皆然不同的寂静而广阔的世界里。
到达石渠县时已是深夜,四下一片漆黑,县城里只有一两盏微弱闪烁的路灯。4500多米高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开始高原反应,一下车,大家都面色惨白、呼吸困难。
县政府的干部们送来了氧气罐,让记者们去旅馆休息。
奇怪的是,只有我一个人完全没有高原反应。也许是因为我人生前三年在山里长大,进到山区,我骨头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站在忽明忽灭的路灯下,看着人们东倒西歪地栽进旅馆,而我满心都在高歌。
摄影:安潇
武记昏睡过去,而我毫无倦意。我逼着自己合了合眼,再醒来的时候,是凌晨5点。旅店里一片安静,我却等不及,就拿了相机出门。
当时的石渠还是贫困县。县城其实就是一条小街,街的两侧是零零落落的房子。甘孜州以畜牧业经济为主,很多人住在帐篷里,县城的主要建筑物是政府机构。
街上没有人,凌晨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修长。
我路过一间木屋,藏族老奶奶透过窗口招呼我进屋。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藏语,端来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我喝下肚,从手指尖暖到心房,我想起了山里的奶奶,感觉像是回了家一样。
出了屋门,我看到了震撼的景象。
清晨空旷的街,从远处驶来一队人马,朝着我的方向疾速奔来,弥漫起一片尘烟。
我正愕然,那一队人马已将我团团围住。
原来是六七个康巴男孩,英姿飒爽地骑在骏马上,每个人都穿着传统藏服,左襟长袖,右襟裸着肩膀和手臂,袍子随着马儿飞扬。
他们对我产生了极大兴趣,勒着几匹马围着我转,相互笑着,大声地对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藏语。打头的康巴男孩系着红头绳,他拍了拍马背,示意我上马,还向我伸出了手,其他男孩哄笑起来。
刨去虚头巴脑的“记者”头衔,我其实只是一个刚毕业的、没见过世面的汉族姑娘,拿着个相机包,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听不懂。
眼前的情景让我又震动、又惊慌,在远处雪山的背景下,这些马背男孩像是来自不同的星球、忽然从天而降。他们全都黝黑挺拔、五官俊美,挥着神秘的红紫色衣袖,自信地粗声嘻笑,让我上马跟他们走。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自己脸发烧,心跳像战鼓一样!几匹马已经围成了一个圈,我不知道该如何出去。
惶恐之中,听到远处有人呼喊藏语,并朝这边跑过来。红头绳的藏族男孩听到对方的话,对我微笑一下,手指着远处的草场,意思是“我们那里见”,随即便招呼一队人马朝着草场呼啸而去,瞬间就消失了。
“萧记者,你这么早就出门了!”当我还在虚惊之中,解围的人已经跑到我跟前。他也是个藏族小伙子,但穿着便装,原来是石渠的基层干部,也是我们媒体的向导。
他用带有藏族口音的普通话和我解释:“我正在找你,原来你已经出门了!这几天是帐篷节,这些小伙子是前来参加赛马的。石渠很少见到游客,他们看到你感到很新奇!他们说,让你一会儿去看他们比赛。草场上两千顶帐篷正在搭起来,我带你去看吧!”
向导叫做多吉,年龄和我差不多大,他比那些骑马的男孩瘦小一点,脸上有个大大的笑容,眼睛晶晶亮。说起石渠,他满是热情自豪的神情。他拉着我去吃早饭,和我说帐篷节就要开始了!
之后的一周,他成了我的好朋友。
在多年后的今天,当丁真一夜爆红,人们津津乐道着丁真的淳朴微笑和俊朗容颜,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初到石渠的那一幕:
康巴男孩真的是帅出天际,骑着骏马奔驰而来的那些紫红色身影如同从电影里走出来,他们都有着丁真那般的质朴、阳光和洒脱。
当我被一群马背少年包围时,不得不承认,我当时惊慌失措、脸红心跳、非常失态!但他们身上那种生命力之美,让我到了今天都难忘这群马背上的“丁真男孩”。
但石渠之旅最让我刻骨铭心的,还不是康巴男孩的容貌,而是高原令人扎心的美。接下来的四天里,在多吉的陪伴下,天地间大写的美重重击中了我的心。
甘孜人,美如天外来客,雪山景,就是诗和远方。
“太阳部落”帐篷节开始,人们从各地来到石渠开阔的草场。绿色的草原里,两千顶白色的帐篷如小花被风吹开,在纯蓝幕布和雪山轮廓下,这份色彩一丁点污染都没有。
摄影:安潇
藏族女孩们盛装打扮,把传家宝贝都穿戴在身上,就像一群异域公主,在阳光下高昂着漂亮的头颅。
一声枪响,无数骑着马的帅气小伙在草原上奔驰、你争我夺抢红旗,清晨见到的那个红头绳的康巴男孩果然是骑马好手,几次赛马勇夺第一,他得意地仰天而笑。
热腾腾的赛事未平,就有空灵的歌声响起。骏马扬起的尘埃,像是忽然被女孩穿透力十足的歌唱凝固,缓缓降落,让天地间都安静下来。辽阔的草地、那么多人,可藏族女孩唱起歌来,无需扩音器,就能抓住成百上千人的耳朵,让每个人的心都悠扬入云霄。
然后,脸上浓墨重彩的汉子们穿着华丽戏服,上演了石渠藏戏,讲述历史和神话故事。
摄影:安潇
这一幕幕的风景风情把我震撼得掏空了一般,我空壳似的坐在那里,如痴如醉地淋浴着石渠豪迈的美。
多吉总喜欢坐在我旁边,因为其他的资深媒体人都对这个年轻向导没什么兴趣,但他发现我爱听,就没完没了地给我讲他的家乡。
他说石渠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骑马的男人比开摩托的更帅。
他说,这里依然是走婚制,男不娶女不嫁,但男女恋爱不受拘束,小伙子半夜来到姑娘的帐篷下,对上暗号就可以进屋过夜。他让我小心半夜有人敲门!
随后的几天,多吉带我们去看雪山和雅砻江。
你是否知道,在阳光下、雪山闪闪发亮又沉默威严,会美到让人心痛?
走在江边无边无际的野花丛中,那种晕眩不是缺氧,而是一个来自水泥城市的人,迷失于从未感受过的庞大自然尺度中。
多吉到透明的小溪捞鱼,没多会儿功夫,就捞上了好几条。他手脚麻利地在野外生火、架锅,煮起鱼汤。中午这顿鱼,鲜美得令人掉泪。
多吉带我们去看弥漫着与世隔绝气息的寺庙,还有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的石头城“玛尼墙”,到处都有动人的传说。
夜晚,我们回到县城参加篝火晚会,藏族男孩女孩,有着跳不完的舞、唱不尽的歌,和火焰一起高燃。
我就这样跟着多吉在石渠游荡,全身都被高原、雪山、溪流和康巴人的美打得通透,感动彻骨。
那天,当篝火灭去,多吉手指夜空,我看到了扑面而来的清晰银河。
当我忙着领略石渠的大气之美,却有些不和谐的音符开始折磨我。
我这个未经世事的毕业生,难以在内心找到统一与调和。
跟着多吉四处走,我看到,高原太穷了。县里的中心街道都没有自来水,打水要从井里运输。更多的人住在帐篷里,当然更没有供水、电灯和暖气。多吉说,冬天的严寒非常难捱。
我们走在路上,经常有藏族小孩子们好奇地跟着我们。他们的眼睛纯净得像高原湖泊。我问多吉他们是否上学,多吉说,大部分孩子不上学也不识字。这里的条件太艰苦,小孩子从小跟着家人放牧、采集虫草。他们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有许多书看。
摄影:安潇
多吉犹豫地提到他认识的一些小孩,在冬天去冰冻的雪山挖掘虫草。有的孩子手指冻坏了,还有一个孩子受风寒而死。
最让人揪心的是,这里的草地正在失去。我脚踩到坑坑洼洼的草皮,问多吉怎么回事。
多吉打开电筒,照着草原,我看到四处都是鼠洞。这里鼠灾严重,天然草场退去,人们越来越难以依赖放牧生活。
多吉说,很多姑娘为了补贴家里的生计,不得不去铺路,每天弯腰搬运石块。我忽然想起来,开车进山区的路上,我看到好多藏族人在低头铺路,她们都是姑娘。
我逐渐能够感受到多吉眼神里的迫切和焦急。
他用尽量克制的声音和我说:“传统畜牧业难以维系,所以我们非常需要发展旅游业,有了游客,这里的父老乡亲和孩子们,日子才会好过一点,才会有自来水、电灯和学校。而石渠这么偏远,都没有人知道。若想要被旅游者发现,就全靠你们这些媒体记者了,所以,恳求你们一定多给石渠一些笔墨吧!”
我很受触动,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但又觉得愧疚不安。
回忆整个行程,对比藏区人的生存渴求,我们这些媒体人表现得就像一群居高临下的大爷。
从进山第一天,我就感觉尴尬:很多媒体人拽着拉杆箱,一副到此一游的模样。
我更不解的是,还有人利用工作便利,带着老婆孩子家属来玩,武记说,当然是石渠县来出全部旅游费用。可这样一笔钱,能让石渠的孩子多看多少本书!
县里的干部们虽穷,但还是每天给北京来的这些媒体人奉上丰盛的晚餐。但我看到好些人铺张浪费、胡吃海塞,还喝得酩酊大醉。那天还有一个喝醉的记者拉着我的胳膊,说让我夜里到他房间去喝上一杯,气得我一把把他推开。
“在这样纯净的天地间,这些人怎么还这么世俗!他们为什么都这么麻木?他们看不到石渠的美,和人们的苦吗?”我愤愤不平,血压飙升。
武记叹息说:“你还是太年轻了,这样的世道,太常见。也许你的旅行,是在全身心投入地感受,但对他们来说只是在完成一份普通的工作。世界虽精彩,但当去的地方多了,就会觉得哪里都差不多,还是早点回家才舒服。”
我使劲摇头,无法理解这种无动于衷:如果身处地球上最美的角落,你还没有感动、没有谦卑,那你何苦再做一个地球人。
媒体临走的那天,草原上的帐篷也在一座座拆卸。多吉不在,我就早早起来,在草地间踱步。
一位老大爷招呼我进帐篷里喝酥油茶。他会说一点普通话。
一个小男孩在帐篷里玩耍。就跟石渠的其他年轻男性一样,小男孩也喜欢直勾勾地看人,完全自信的清亮眼睛,看得我无处遁形。
我问老大爷:“他听得懂普通话吗?”
老大爷摇摇头:“他爸爸不在,妈妈去世了,孩子没上学,不识字也不懂普通话,家里还有几头牛,他是个放牛娃。”
我听了,心里酸涩,咬了咬牙。
小男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看。忽然,他笑起来,然后就自顾自地高歌。
摄影:安潇
那份歌声,惊为天人,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美的声音,轻易穿透了帐篷顶层,箭一样地射向云层后方的神灵世界。
那一刻,我忽然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脸上湿了一片。
我又一次失态了。
我向他们道谢,逃出了帐篷。
我站在草原当中,慢慢旋转着看着那些绽放的帐篷。我多么希望这里人们的生活,能够像他们带给我的感动那般美好,少一分贫穷和苦涩,配得上地球至高点的完美与荣耀。
但我知道自己正处在至今无人能解答的困境中:
它的淳朴天然的美来自无人打扰,但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人们发现它、来拜访它,带给它生机和富饶。但同时,我也知道,当游人进入了这个神秘高地,它的楼房也会越来越多、帐篷会越来越少,人们将会改变生活方式,传统之美将逐渐淡去,风景也将不再是寂静远方。
这是地球上每一个原始文明都无法逃离的命运。
我对着天空轻轻吐气。
摄影:安潇
走前,我和武记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多吉敲门来和我们告别。看着他真诚的样子,我有点舍不得,我说:“你要是有天到了北京,一定要来找我玩。”
忽然,多吉拿出了两个红包,塞进了我和武记的手里,低声恳求:“多谢你们多多宣传石渠,石渠就靠你们了!”
我简直要惊跳起来,羞愧难当。这几天,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爷,在这个贫困的县城里又吃又拿、各种浪费。乡亲连电灯都没有,我们还怎么好意思拿红包!
我严厉地和多吉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别让我丢人了,写报导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
可是武记轻拉我的胳膊,小声说:“你看看,他都快哭了,别忘了,他也是必须完成任务,你别让他不好过。”
我这才发现多吉眼含泪花,他看起来像个有点无助的小男孩。他点头低声说:“文章写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忽然明白,我确实就是武记口中那个不够世故的莽撞青年。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纯粹和绝对,在每一个看似理想的表层下,都有数不尽的无奈和妥协。
其他媒体人的高原反应是呼吸困难。但我的“高原反应”是连续几天没怎么入睡,下山时,我开始发烧。
回北京以后,我高烧一周,梦里全都是甘孜州的高原、雪山、康巴男孩、嘹亮歌声、草原鼠洞。
我的心好像碎了一小片,永远地落在了某个湖泊里。
退烧后,我进入了创作艰难期。对藏区,我有太多话想说,却又难以梳理思绪。终于,我吐露了心中的一切,写了7000字交给主编。我写了石渠的壮美、甘甜、苦涩的各种面貌。
但这篇稿子立刻就被打了回来:只能写积极的东西,难题都不要提!
多次修改之后,这篇文成了一个旅游观光文,外加诱人摄影和资讯干货。
但这不是我最想写的东西。高原除了梦幻般的美景,还有扎心的现实。
而我纠结在里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第一次在地球壮美的幕布之下,接受那属于人间的细细碎碎的污点与无奈。
文章发表之后,我拿了十本杂志给多吉,我希望对石渠的描写能让他满意。我买了近百本绘本,全都放入了大箱子,一起给多吉寄了过去。藏区孩子清澈的眼睛,值得看到最美的童书。
而我内心对石渠的真实感受,就深藏心底。直到很多年后,这个甘孜州男孩“丁真”的模样,又将我带回到身处藏区那白日酷暑、夜晚严寒的一周。
我知道这些年,甘孜州在发生巨变。我渴望再去那里一次,寻找我当年掉在湖里的那一小块碎了的心。
安潇 2020年12月 于 伦敦
PS: 除了我的摄影以外,其他图片来自时差岛短片《丁真的世界》
前文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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