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 | 有母亲,心是安定的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终结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
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
我说也没用
但这两次哭声的中间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30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 余光中 ——
MISS半城整理了三位作家关于母亲的记忆,这同时也是每个人记忆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母亲对一个人的影响体现在哪?或许正如老舍说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
她是我的慈母,我的恩师
文|胡适
我母亲23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就把我喊醒,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
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屁股(丢脸、出丑)。”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就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
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母亲听见了这句轻薄的话。
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
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万分之一二。
大哥从小就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大嫂和二嫂常常闹意见,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
我母亲只忍耐着,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命苦,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 14 岁就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永恒的母亲
文|三毛
我的母亲——朱进兰女士,在 19 岁高中毕业那年,经过相亲,认识了我的父亲。母亲 20 岁的时候,她放弃进入大学的机会,下嫁父亲,成为一个妇人。
童年时代,很少看见母亲有过什么表情,她的脸色一向安详,在那安详的背后,总使人感受到那一份巨大的茫然。
等我上了大学的时候,对于母亲的存在以及价值,才知道再做一次评价。记得放学回家来,看见总是在厨房里的母亲,突然脱口问道:“妈妈,你读过尼采没有?”母亲说没有。又问:“那叔本华、康德和萨特呢?还有... ...这些哲人难道你都不晓得?”母亲还是说不晓得。我呆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身影,一时感慨不已,觉得母亲居然是这么一个没有学问的人。我有些发怒,向她喊:“那你去读呀!”这句喊叫,被母亲丢向油锅内的炒菜声挡掉了,我回到房间去读书,却听见母亲在叫:“吃饭了!今天都是你喜欢的菜。”
以前,母亲除了东南亚之外,没有去过其他的国家。八年前,当父亲和母亲排除万难,飞去欧洲探望外孙和我时,是我的不孝,给了母亲一场心碎的旅行。外孙的意外死亡,使得父亲、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更有讽刺意味的是,母女分别了十三年的那个中秋节,我们却正在埋葬一个亲爱的家人。这万万不是存心伤害父母的行为,却使我今生今世一想起那父母亲的头发,就要泪湿满襟。
母亲的腿上,好似绑着一条无形的带子,那一条带子的长度,只够她在厨房和家中走来走去。大门虽没有上锁,她心里的爱,却使她甘心情愿把自己锁了一辈子。
我一直怀疑,母亲总认为她爱父亲的深度胜于父亲爱她的程度。
还是九年前吧,小兄的终身大事终于在一场喜宴里完成了。那一天,当全场安静下来的时候,父亲开始致词。父亲要说什么话,母亲事先并不知道,他娓娓动听地说了一番话。最后,他话锋一转道:“我同时要深深感谢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得到这四个诚诚恳恳、正正当当的孩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当父亲说到这里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站在众人面前,任凭泪水奔流。我相信,母亲一生的辛劳和付出,终于在父亲对她的肯定里,得到了全部的回收和喜极而泣的感触。
这几天,每当我匆匆忙忙由外面赶回家去晚餐时,总是呆望着母亲那拿了一辈子锅铲的手发呆。就是这双手,把我们这个家管了起来。就是那条腰围,没有缺过我们一顿饭菜。就是这一个看上去年华渐逝的妇人,将她的一生一世,毫无怨言,更不求任何回报地交给了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
回想到一生对于母亲的愧疚和爱,回想到当年读大学时看不起母亲不懂哲学书籍的罪过,我恨不能就此在她的面前,向她请求宽恕。今生惟一的孝顺,好似只有在努力加餐这件事上来讨得母亲的快乐。
想对母亲说:真正了解人生的人,是她;真正走过那么长路的人,是她;真正经历过那么多沧桑的,全然用行为解释了爱的人,也是她。在人生的旅途上,母亲所赋予生命的深度和广度,没有一本哲学书籍能够比她更周全。
母亲啊母亲,在你女儿的心里,你是源,是爱,是永恒。
你也是我们终生追寻的道路、真理和生命。
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文|老舍
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
一岁半,我的父亲“剋”死了(老舍父亲是皇城护军,死于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炮火中)。
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嫩红微肿的。可是,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
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母亲死在庚子闹“拳”(义和团运动)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
这惊恐,这紧张,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
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
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迷住了我的眼,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二十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
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详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母亲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十二月二十六日,我接到家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配图:丰子恺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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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编|张鑫 美编|张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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