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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妍蓉 | 《作者之手和印刷者之心》读书笔记

康凌 CCSA学术通讯 2020-09-15

编者按:本文为CCSA“Talk to the Author”栏目第七期为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 教授所著《作者之手和印刷者之心:早期现代欧洲书写文字的嬗变》(The Author's Hand and the Printer's Mind: Transformations of the Written Word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Polity, 2014)一书所组织的书评之一。作者陈妍蓉,比利时鲁汶大学汉学系博士。本期上一篇书评请见:


钱文逸 | 早期现代研究的初衷与未来:评夏蒂埃的新作《作者之手和印刷者之心》



《作者之手和印刷者之心》读书笔记

陈妍蓉



Roger Chartier(中文学界常译为罗杰∙夏蒂埃或罗杰·夏提埃)是当下的欧洲书籍史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他的“新”作有一个很诱人的标题——The Author's Hand and the Printer's Mind,也已经获得了一贯的好评。在书的封底可以看到赞美和推介语,例如Peter Burke说:“这些文章涉及到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的作品及其语言的、印刷的、社会和文化的背景,从中,Roger Chartier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他在精深阅读和检视文本方面的过人天赋与个人创见,以及他对社会文化学理论的娴熟运用。”另外,今年六月份的《欧洲史季刊》(European History Quarterly,44(3), pp. 515-516)上也已经刊出一篇针对这本书的书评。书评作者 Martyn Lyons 开篇即说:夏提埃简直是钟情于薄薄的小书。或许有人会期待一本大部头的著作能够系统地展现经典文本(比如塞万提斯、莎士比亚、莫里埃这样的)的印刷和出版历程,这样的书恐怕只有夏提埃能够写得出,但是我们苦等不得。事实上,我们必须要满足于眼前这区区一百八十页的小书了。



这本小书是新近出版但并不新鲜的作品。它可以说是一本按照章节和主题编辑起来的文集,集结并修订了夏提埃在过去十多年间里的十二篇文章(包括讲演稿、章节节选、论文等),其中大多数都已自2002年以来就被发表过。对于未曾细读过夏提埃的读者来说——譬如我这样的菜鸟级读者,这些被赞为精彩绝妙的文章初读起来却如同干涩的木柴,抽象难懂,无法咀嚼。尤其是首篇的讲演稿(“Listen to the Dead with Your Eyes”),无引文参考,让人看得一头雾水。已然十分优秀的英文翻译也不得不在原文的法国史学传统和语境中,用英文表达法语原文的种种嵌套句式、抽象词汇和细微观念,反而给读者带来一些困惑。一方面,我看得到满篇洋溢着法国年鉴学派的传统、欧洲书籍史研究的议题和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影子——作者是沿着布罗代尔、马尔坦、德赛都的路子,使用着福柯、利科的方法,拿着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的文本当研究对象;但另一方面,我看不到作者究竟要论述什么观点,要解决什么问题,换句话说,我看不到他到底要说什么。当然,这一切只是最初的印象,也是我在刚翻开这本书时的一副狼狈相。于是,我首先尝试在每篇文章的基础上去了解整本书的编排结构。


概括地说,这本书的主线是将历史学与文学融合起来——在文化史和社会史当中做文本批评,同时从文本自身去解读它们所在的历史。一部作品被创作出来之前,已经具备了资料基础,好似巧妇首先也要有米才好做饭。当这部作品的内容被原作者创作出来之后,还会经历抄写、刻印、编辑、修改等被制作、被印刷的工序后才得以出版。这一系列的“生产环节”已经让作品本身经过了原作者、抄写工、刻印工、书商、审核人员等多人之手才最终到达市场上的读者。再者,这部作品还可能因为这样的诞生过程而产生多个不同的版本。另外,这部作品也可能被翻译为其他各种语言。更有甚者,当读者、收藏家、图书管理员等人在阅读这部作品时,还会继续通过做笔记的方式再次加工。所以,最终呈现在今天的历史学家眼中的,不仅是一部不断被演绎、被诠释、被称颂或被批评的作品,还是这样的一系列“生产环节”。在书籍史学者的眼中,所有的文本首先是一种实体,是真实存在的、具有物质特征和历史性的,这是作为历史学家的夏提埃得以将文本批评置于文化史和社会史当中的理论基础。而这本书的任务,便是寻找到如上所述的各个环节在不断转化和流变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断裂。同时,夏提埃还冲进文本和文学研究的领域,通过精深阅读和诠释这些作品,去审视这些作品本身和它们所在的历史情境。譬如,像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十六、十七世纪前后已经出现不同的手稿、手抄和印刷、编辑版本,以及不同语言的译本,并由此产生不同的舞台演绎。将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版本进行比较——诸如用词、句式、标点符号等方面,或将同一个作者名下的不同文集进行比较,夏提埃能够得到一些书籍史领域的基本问题的答案——诸如谁是作者、谁是读者、谁参与了哪个环节的书籍制作、编辑原则如何等问题。


这本书还有一条辅线隐约可见,即对过去几十年间法国史学和书籍史领域中一些议题所做的回应。这些文章选自夏提埃在过去十多年间的研究成果,它们自身也带有所产生的“历史背景”。举例说,本书的序言和多篇文章都提到电子文本对传统书籍的挑战以及由此引发的反思。碎片化的电子阅读和由此而来的编辑和出版方式都不同于传统的书籍,但若观察欧洲书籍史从卷轴到装订书本的转变、从手抄到镌刻再到铅印的历程,夏提埃认为,这样的变化和断裂其实一直都在发生,他的研究便是将其看个究竟。再比如说,本书也多次提到史学方法的更新,并有明显的、将历史研究理论化的痕迹。夏提埃上承年鉴学派的学术传统,以较为宽广的长时段和整体史观建构自己的研究,书籍史的滥觞本来也是源自年鉴学派。但同时,他也积极响应微观史学和(通常被称作)后现代史学的挑战(虽然作者并不太使用“后现代”或“后结构”这样的词汇),不仅进行细致的文本解读,而且致力于跨学科的方法,用社会学、人类学和福柯、利科等人的理论将自己的研究做得精深,看似在解构整体的历史。


至于全书的议题范围,可以认为是一些个案研究的集合。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是夏提埃多年所关注的研究对象。自然的,他们的作品也是本书当中的个案。本书的研究时段集中于十六和十七世纪,也涉及十八世纪的书籍印刷。全书以主题的形式、而非编年顺序将作者曾经发表过的文章编辑在一起。在序言当中,夏提埃抛出一些研究问题来提挈全书,也以理论化的、抽象的语言表达了他的基本研究理念。这些问题既关于历史和史学理论,也关于特定的书籍史研究;同时,作者也申明,本书有涉及这些问题,但不能彻底回答它们。这一系列问题如同揉作一团的丝线,而线头处便是一个基本的历史学反思,即研究者如何触及到存在于过去的历史?通过档案史料,还是文学创作,还是集体记忆?谁可以作为眼睛让我们倾听逝去的声音?在追寻这个问题的过程中,作为书籍史学家和法国年鉴学派的继承者,夏提埃自然地将历史研究的方法和目光投向经典文学作品,将它们看作历史的记忆卡,研究它们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在研究具体文本的过程中,又产生一系列问题,诸如:当我们在谈论一本书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书籍本身是一个物质实体,它也通过文字和内容在表达信息和意义,当二者被割裂的时候,书籍又是什么?在序言中,夏提埃也简单地提到跨学科的方法、文化史与文本批评结合的方法,也提到书籍的产生、出版和阅读、接受。本书的标题——“作者之手”和“印者之心”,便是夏提埃从上述的“生产”书籍的复杂过程中拣选出来的两个环节。同时,作者也解释了研究案例的选择,简述了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文本在欧洲的书写历史当中的角色。



全书收录的文章被按照主题划分为三个部分。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篇章题目分别突显了一些书籍史研究当中的关键词。

第一部分是理论探讨(The Past in the Present)。第一篇文章“Listen to the Dead with Your Eyes”是夏提埃2007年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讲。阐发问题、叙述学术传统,这篇可以被看作是后面十一篇文章的开场白。第二篇文章“History: Reading Time”着墨于史学理论,表达了夏提埃本人的历史哲学。为寻找历史和历史学之间的距离,他在叙述、知识、回忆/记忆、“客观史”和虚构、微观史等不同的角度之间徘徊。第三篇文章“History and Social Science: A Return to Braudel”重点提出跨学科研究历史学的方法论。夏提埃在融合历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的过程中,强调了年鉴学派的方法并意图继续完善前人的路子。

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是基于个案研究的文论。第二部分的议题集中于作为客体的书籍 (What is a Book?)。第四篇文章“The Powers of Print”通过比较手抄本和印刷本来彰显印刷对于一本书的意义。第五篇文章“The Author's Hand”集中讨论作者这一角色。文章议题涉及依然广泛,例如,作者本人的手稿和抄本在十八世纪中期以前的欧洲(在此之后,作者对于文本的所有和解释权才更明晰)会有什么样的不同?文本的收藏和流通过程当中,“作者”的身份发生了什么变化?第六篇文章“Pauses and Pitches”以文本当中的句式停顿为例,检视了文本在离开原作者之手后,如何在其他人手中(校订者、编纂者,甚至印刷工等)发生变化。第七篇文章“Translation”讲述文本在更广的流传过程,即在翻译和转写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第三部分讨论文本及其意义(Texts and Meanings)。第八篇文章“Memory and Writing”当中,夏提埃将利科在《记忆、历史与遗忘》当中的诠释工具运用于对“堂吉诃德”的阅读。 第九篇文章“Paratext and Preliminaries”比较了两个不同版本的“堂吉诃德”。同一个“堂吉诃德”却有两种不同的取材和呈现方式,夏提埃在这篇文章中强调了副文本/侧文本(paratext)在文本构成当中的影响力。至此,本书所涉及的文本的制作过程和各种元素已经涵盖完毕。具体而言,第二部分的讨论集中于一个文本由原创者创作出内容之后,如何在历经抄写、排印、编辑、转写、翻译、翻印等过程中产生变化。大到版本不同,小到标点符号或印刷页面的留白不同,这些“不同”的共同作用造成了一个文本在生产和流通环节所发生的断裂。第三部分的前两篇文章讨论一个文本在创作过程中所涉及的各种元素。基于前文的分析,第十篇和第十一篇文章分别以完整的案例,简要地讲述了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如何出版并成为一代经典的。第十二篇文章同样是简短的个案研究,呈现了不同版本的“哈姆雷特”。同时,这篇文章作为全书的收尾,呼应了作者在本书开篇所提的,将文本置于其所在的历史情境的理念。


这本书的正文部分也不过一百八十页,很薄很小;但文章的内容不浅也不少。诸如“作者”、“读者”、“印刷”等问题和一些基本观点在夏提埃早年的作品中已可见一斑。但这本书选编的十二篇文章更紧凑地展现了作者多年的研究心得。我从中看到富有洞见的问题、精彩的演绎,也收获了小小的失望。因为这本书是从夏提埃过去十多年的研究当中提取出来的,宽广的视野和跨学科的方法却仍然没能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换句话说,他没有结论。这是我作为一个菜鸟级读者和后学晚辈的失望,却不见得作者本人会在乎。相反,作者的关怀似乎并不是给出一个结论,而是将书籍史研究理论化。夏提埃的研究和学术水平已是书籍史的研究领域所公认的;欧洲书籍史的研究也的确在沿着他提出的、理论化的方向继续前进。一般认为,“作者”、“文本”、“书籍”、“读者”,以及这四个元素之间的关系在文化史、社会史当中的呈现,是夏提埃多年的研究重点。若仅从这本书看来,他寻找到的连结四者之间的纽带是——印刷和出版。那么,这是否将成为他最后的落脚点?目前不得而知。此外,作为一部文论的结集,本书中不免有一些重复的地方,这一点 Martyn Lyons 在书评当中也提到了。不过,瑕不掩瑜。若回头来看,夏提埃这种以编辑和修订论文集的形式出版“薄书”的风格本身,也可以作为一个案例来说明他的基本观点:一本书的诞生是一个历经了写作、修改、阅读、编辑、刊印等环节的过程,是一个作者与读者(编辑和刊印者是为首批读者)往复互动的过程,是一个文字内容与呈现形式互相融合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变化也产生断裂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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