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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原题
东瀛记事
作者:马雅
她年轻时又细又高,头与身长的比例正合古希腊一比八的标准。脸暗白,像生在背处的梨花。说话又轻飘飘的,说到认真处,眼里罩起蒙蒙的雾......不知怎的,便落下个仙风道骨的名声。暗恋她的男人不少,可没人敢追。所以,殷茵快三十了,还没有个主儿。她妈生怕她变成"老大难",成天价唠叨。殊不知殷茵除长相作派与众不同之外,更是位电镜专家,抬头低头所见的,全是教授学者,俗人们认定了高攀不起。
殷茵虽说天性聪颖,可年纪不大就当上电镜专家,这里头倒有些名堂。殷父当年是著名的画家,文革一起,被权重一时的某红人儿点了名,定为“反动学术权威”。老头想不开寻了短见,殷家从此暗无天日。临了殷茵中学毕业分配,人家有门路的当兵,次点儿的留城进工厂,再次的也上了兵团。殷茵背着家里的黑锅,只有去陕北插队的份儿。
那年头即便是插队,也分三六九。根子硬点儿的能加入宣传队,唱歌跳舞,用不着下地。殷茵条件不够,就只得跟社员们扛锄头“修理地球”。巧的是赶上一个三伏天,队长的二舅子在地头中了暑,直翻白眼珠,吓得一群老少哭爹喊娘。只见殷茵赶上前给老汉掐人中、捏合谷,两下子他便回过气来。事后队长拍拍胸脯,把殷茵送进了大队保健站。后来殷茵在村里口碑甚好,工农兵大学一招生,就被社员推荐回北京。
不料大学是徒有其名,整天搞批判,殷茵由于学习好,反遭冷落。又临到毕业,几百名同学无论成绩优劣,纷纷留校、进大医院,有好些年没分配人了嘛!唯独殷茵如沙里淘金地被筛选出来,再次打铺盖卷进了山沟。当然,殷茵被划归另册的根本原因,还是家庭问题。
有道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山沟不比寻常,是主席当年高瞻远瞩深挖洞,把一些高精尖科研机构藏在那儿反帝反修的。因此,殷茵在闭塞的山沟里呆了两三年,北京的“四五”、唐山地震、“四人帮”倒台那些热闹通通错过,却有功夫闭门读书,潜心作实验,在学科里的权威人士提携下,业务上突飞猛进。等单位搬迁回京,她已是佼佼的新秀了。然而,世上谁人能样样齐全?殷茵在业务上超了前,“个人问题”上可落了后。
性冷淡?同性恋?跟某某搞?……
社会压力接踵而来,加上母亲喋喋不休,殷茵实在敖不住,决定快刀斩乱麻,好喘口气。
她扪心自问:平生着实没看上什麽人,长得好些的往往轻薄,有点学问的又太过迂腐。忽然,她脑际闪过钟原。对,钟原!就是这个当年在学校里拔尖的男生,从初中就对她好。难得的却是,殷家出事以后,众人躲都不躲不及,独独钟原天天站在校门口,等着护送担惊受怕的殷茵回家。最让殷茵感动的是,当她向机关的造反派索取父亲的尸骨时,连母亲都不敢出头,还是钟原挺身而出,给她壮了胆。
到了陕北当知青,十个工分不够买一张邮票,亏着钟原从部队上寄来津贴费。真是经过患难考验的朋友。不过,钟原每星期来两封信,殷茵一个月也回不上一封,没那麽些情绪,也没那麽些墨水儿。
怪的是,自殷家平了反,殷茵当上专家,倒不大有钟原的动静了,而殷茵明知他没找对象,由此可见钟原的为人。殷茵寻思,如果必找个男人,那就是钟原吧。
如此这般,他俩上街道办事处扯下结婚证,在家请了几个熟人吃顿便饭,也就办了事。从钟原这边讲,该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婚不出一年,殷茵生下一子,立竿见影,感觉上是传递了基因,完成了终身大事,很对得住父母和夫婿了。没等孩子断奶,她又早出晚归地泡实验室,家变成旅馆,钟原无形中成了“家庭主妇”。而随着改革开放,国家开始向外派遣留学生。青年才俊如殷茵,自是首选。当日本某名牌大学提供奖学金,殷茵便登程东去了。在机场上,刚满一岁的儿子嗷嗷哭叫,钟原眼圈发红,殷茵心里也没数。而这一切恰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从天上看,日本玲珑剔透,大小岛屿被细浪镶银,陈列在碧海之中。飞机在低空回旋时,飘飞的轻云,山岗上的苍松翠柏,隐现其间的庙宇,都历历在目,好干净秀丽的国土啊。
殷茵千里迢迢,竟不带一粒风尘地走进导师敞亮的办公室。在这个狭小的岛国,敞亮意味着宽大,意味着由声名而至的权力。冈田主任历来看不起中国与中国人。以中国之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自明治以后,竟敌不过弹丸之地的日本,且朝朝代代如此,实在令他费解。闭关自守?贪污腐败?乌合之众?由于校方对华的亲善政策,他今天不得不屈尊应酬一个乡下的村姑!记得去年随团访华,被所谓科委接待,对方干部之土,之废话连篇,倒使冈田张口结舌。又听说中国讲究裙带,这女士……
他头也不抬地给殷茵让了座,满怀轻蔑地满脸堆笑。眼一瞟,料不到这女人竟像日本女人一样白,又像西洋女人一般高,哪点像个中国人?嘴上却问:“会日文吗?”殷茵挺谦虚:“学过一点,不太好。”冈田把左边眉毛轻挑:“那就先补习日语吧!”殷茵随即起身:“Yes,sir。”其发音清晰纯正,让冈田嚇了一跳。他忙摆手让殷茵坐下,用他那语法正确却结结巴巴的英语开始与殷茵交谈。
殷茵后来慢慢品出,大多数日本人极其崇洋,先崇李唐,现崇英美,一步跟一步,紧盯着不放。倒不见得媚外,只把你的精髓学来,再把你一脚踩下。却说冈田边谈边从抽屉里捡出几张片子,带殷茵进入他隔壁的专人电镜室。一丝笑意抹上殷茵的嘴角,这可是她的领域,跟什麽日语英语都没关系。几分钟过后,殷茵写出诊断,英文后面附带着日文。冈田兴奋地直搓手,连声称好,痛快地收下这白皙高挑,会说英语的中国女人作学生。
虽说冈田对这个中国女人的这等素质感觉意外,他可不轻易把便宜白送给来自那农民国家的任何人。冈田先允许殷茵跟他一起看片子,半个月后确认了殷茵的水平,才开始要求她替自己看片子写诊断,而由他本人签名发报告。
研究生给导师干活,正如作坊里的徒弟为师傅卖力,本是古今中外的天经地义,有别的只是受剥削程度的深浅。给导师干到一定年限(被宰得差不多了),然后定题目,写论文,拿学位。所以,殷茵不能太计较。好在可学的东西挺多,毕竟是设备先进。
然而,系里其他的留学生,甚至某些日本员工,都觉得殷茵倍受主任抬举:她不单在冈田的专用电镜室工作,而且可利用工余看片子打工赚钱。电镜诊断委实费收昂贵,而按照私下的君子协定,殷茵打工所得只是提成,这其中的奥妙仅仅冈田的秘书明细。殷茵又何奈之有?
来东京已经半年多,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日语也能应付日常生活了,殷茵这才有闲暇逛逛风景。那是一个不阴不晴的夏日,在季风的间歇,气候清爽。殷茵一身灰纱长裙曳地,由浅草寺的石阶冉冉步下。忽见一高大男士,白色和服,在寺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现,疾步向庙宇走来。他的脸原有一种玉质的白,却因浓黑的须发微微发青,而眉眼鼻唇间轮廓极其分明。他那种对周边人物视而不见的神态,使他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一个传奇。
殷茵正疑惑,那人已款步趋前,距她三步之遥,深深一拜。殷茵没来得及看好容貌,那白衣秀士已消逝在茫茫天际。而寺外游客如云,寺内香火缭绕,世人世事与前无异,有的是殷茵心旌动摇。
七八个月之后,冈田率殷茵等赴大阪出席一学术会议。会毕,在伊丹国际机场一家典型的日本料理中为美国同行饯行。主人盛情难却,客人吞寿司,嚼烧烤,大快朵颐。而淡淡一盅清酒,对殷茵颇有劲道,她面绯红,目强睁,煞有些醉意。众人则情绪高涨,频频为她进酒。
殷茵身上虽软,心下明白,正犯愁对付的手段,但见一长身男子,黑色和服,迎面而至。他齐肩的黑发披散,任滨海之风飘吹,那步态那气色,好似他腰间佩一柄长剑。实际上,他仅留步桌前,对殷茵一鞠躬,拱手送上一张名片,“松本平一郎”。
在众目睽睽之下,殷茵来不及反应,那男子又倏忽不见,惟见甬道上灯火通明,窗外的苍海如夜一般黢黑。同座的一个日本同事喃喃自语:“那是松本……”有些神魂颠倒的样子,殷茵这才知道松本是一位有名气的艺术家,我行我素,天马行空。去年他当众羞辱了一纠缠不休的少女,引起舆论大哗,同时迫使追星族和媒介退避三舍。
随后的两周内,说不出是直觉,还是心理作用,殷茵能感到松本不期而至。他身穿不那麽引人注目的西装,依然神采迥异。在东京至奇玉县拥挤而有序的地铁上,在银座匆匆的人流里,在上野的花树下,甚至在大学楼前的草坪中,他或隐或现,但总保持一段距离。就这样,那天他俩在大都会博物馆里擦肩而过,竟像面熟的人们一样交换了注目礼,事后殷茵想起都将信将疑。
就这样,那晚上当她带着一周的倦意返回自己郊区的公寓时,她听到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那轻捷有力的脚步,那踏在小巷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的脚步。细雨如丝,路灯透过四月的新叶,散出一片极柔极淡的微绿。她耳边一声:“您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喝茶?”话问得轻,却含有她不得不顺从的力。
晚风拂过,新叶在灯影中摇曳,仿佛殷茵的脸捉摸不定,而松本一手将她挽起,大步走进附近的一家茶馆。茶上来之后,殷茵惊奇地发现,茶是那麽绿,正像四月的新叶,以前她怎麽没留意过日本的绿茶之绿?松本说他是画画的,殷茵说她在大学里看电镜。等一壶茶用完,松本试问以后能不能来找她,殷茵笑而不语。
下一次又是个周末,松本请殷茵参观他的画室。这是间木制结构的传统建筑,室内的屏风樱花漫烂,条幅龙蛇飞舞,笔筒笔架盘根错节。松本不介意外界对他的褒贬,随便殷茵浏览他的作品。油彩、水粉、泼墨、篆刻,他什麽都做,取材也多。而放在案头的一幅兰草尤其吸引了殷茵的注意:那兰叶挺拔刚劲,枝头挑起一朵娇花,柔若无骨。殷茵有些出神。松本问:“你在想什么?”殷茵不言语。松本问:“你看见了什么?”这次殷茵回答:“人看见他们想象的东西”。
松本飞快地扫了殷茵一眼,停了半晌,才犹豫地又问:“我还有两张近作,你看不看?”殷茵好奇地抬起双眼,松本便从画柜的顶端取下两桢轴画。抖开头一幅,只见一端庄淑女由画卷盈盈步出。她高髻舒挽,裙袂拂风,眉尖略带幽怨,而顾影徘徊之间,有乘风归去之意。似曾相识,殷茵在记忆中搜索,却听松本在一旁揶揄:“那是我在浅草寺头次见她时的印象”。殷茵脸飞红,不语。语言不同的好处是,你可以懂装不懂。可松本并不甘休,他又展出第二桢画:这画比较抽象,乍看宛若一只葫芦,而把想象力伸延,不难看出这是女人的臀背,是歪歪斜斜的坐姿。殷茵正看得糊涂,松本又笑:“在关西机场,那女子快醉倒,幸亏有人搭救”。殷茵仍不语。既然她没承认,那画就是艺术家本人的想象了。
在一盏青灯下,他俩象头次一样对饮绿茶。直到黎明,有了早班地铁,松本把殷茵送回奇玉县的公寓,连台阶也没上,就在紫丁香色的晨曦中道别。殷茵好象吃醉了酒,进房间后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又香又沉。
第三次见面时,松本提出为殷茵作素描,说印象总不如写生好。他们已不再疏生,殷茵因此没有推辞。等她坐下摆好了姿势,突然曼声曼气向松本发问:“你们日本人最喜欢什么?”这下倒把松本问住。松本沉思片刻:“还是那句老话,樱花是花中之王,武士为人中之秀。我们追求极致”。追求极致。松本吸了一口气,反问:“您最喜欢什么?”殷茵不假思索:“看电镜”。听去傻里傻气的,殷茵说完便有些后悔。谁知松本没有一点讪笑的意思,拧住他两股浓眉,专注地听她倾诉。
“不管在中国还是在日本,看电镜是我最开心的事。尽管我吃饭、睡觉、跟人讲话,其实都是看电镜的间隙。看电镜时我独有一个世界,一进去,对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大关心了”。殷茵从来不爱大发议论,且不说用日语议论,更不用说对着松本议论了。但她很高兴把心里话一吐为快,至于能不能听懂,那就是对方的事了。而松本恰是那字字句句都听得懂的对方。殷茵的话触痛了他的神经。
松本出身一个古老的武士家庭,明治以后,家道中落。当他作为一个青年艺术家在京都长大,家境已经相当贫困。起初才华横溢而风格古典的他,并不受世人赏识,后来偶然被一画商看中,聚了一帮评论家吹捧,一举成名。而松本本人对现代日本的金钱万能和人心浮躁非常厌恶,常有一些不合社会规范的举止言行,得罪了一批人,同时赢得更大的名声。由于家世和个人早年的际遇,他抱着人生莫测和捕捉瞬息的处世态度,与女人没有固定的关系,更谈不上坠入情网了。
那天在浅草寺邂逅,松本原以为他仅被殷茵的超逸与冷艳震慑,追随她只是想用画笔再现那美妙的一刻。用不了多久,松本就明白他牵肠挂肚的远不止这些,比如刚才殷茵对"入境"的描述,在东京这喧嚣的都市里,绝对的空谷足音,松本一阵心悸。本来,他可以用犀利明快的笔触,勾勒一管精致的悬胆鼻,一颗小巧的眉间痣,一双欲诉还休尽在不言之中的含情目……可笔不听使唤。他陷入沉寂,那种海啸爆发之前的危险的沉寂。灰色的热浪在他体内膨胀,轰然冲决而出,冲塌房梁,拍塌四壁,铺天盖地将殷茵裹住.......
在箱根一带,松本长年租用几间农舍,作为周末的消闲地。夏夜,窗外松涛轻吼,塔上风铃低吟。夜半时分,酣睡中的殷茵忽听松本呼唤,急切诉说。原来他在月下观察她许久,决定以她的身体为画纸,绘一幅构思已久的菊花。
殷茵迷迷糊糊,侧卧在榻榻米上,随松本摆布。他用饱蘸墨汁的画笔,由殷茵脖颈的根部起,向下大笔一挥,几下勾出花形,然后圈圈点点,麻酥酥的感觉直渗髓骨。殷茵一骨碌翻身坐起,松本就势在背后作简约的勾连,创作完毕。
松本俯身向下,将殷茵轻轻扶起。不知是赏人还是爱画,他把殷茵拥至镜前,只见花蕾花蕊花萼花茎,由胸腰臀腿飞流直下。菊花,原表示端丽,淡泊,娴雅。如今在松本笔下的却别具一派风姿:弯曲的花瓣仿佛充满欲望的手指,优美而执着地由紧裹的花心向外伸张,贪婪地呼吸空气,沐浴阳光,原来人生可以如此汪洋恣意!
殷茵不由自主地在镜前打转,而松本已退进隔壁的浴室,催促殷茵入浴。殷茵央告着,趁墨迹未干,在白绸睡袍上打个滚,至少可以留下遐想的痕迹。松本笑叹:"美乃瞬息,转瞬即逝",遂将殷茵拽入浴缸。眼见那墨汁在清水里泛起层层涟漪,而花朵本身了然无痕……
那年,他们在房前屋后点种了瓜菜。由于风调雨顺,不怎麽经意,就瓜菜满园。殷茵将它们摘下洗净,放在池中,待忙完一阵冲凉出来,却见松本冲着水池发愣。她凑近,听见松本自言自语:“什麽也比不上自然的好”。原来那柿子椒茄子青豆黄瓜西红柿,鹅黄嫩绿亮紫鲜红,天然一幅马蒂斯的装饰画。而稍加排列组合,又变成毕加索的怪人怪兽。再把瓜菜全从水池中取出,就像西藏的僧侣搅翻他们精心堆砌的沙图,便空无一物。松本独坐那端,陷入了沉思。
松本嗜酒,他父亲死于肝病。殷茵曾劝他戒酒,松本却自有他一套人生的大道理:人能降生就是奇迹。试想一粒精子击败了亿万同胞,才独占花魁;之后又冒着异位坐胎小产人流一系列风险,难产或顺产地来到这不怎麽友好的世界上。接下来是婴儿结核小儿麻痹大脑炎肝炎,艾滋病精神病心脏病癌症,最后是帕金森氏综合症和老年性痴呆,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病魔暂时饶了你,还有车祸空难自杀在等候。所以,能活下来本身就算捡了便宜,就是中了彩票。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要及时行乐,要及时出活。至于死,它与生俱来,时刻隐藏在角落窥测机会,只不过一时它无机可乘,或者你暫時还不甘拜下风。然而它无时无处不在,是生的伴侣。
既然不否认酒是人生一乐,他们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松本有节制地饮,殷茵无限制地陪。他仍饮得多,半醉不醉。她仍饮得少,半醒不醒。于是,他们呆看着花影随日头从青阶上移去,直到树影又被明月扶上窗扉。于是,错落的花影变成油墨的点彩,疏朗的树影化作竹木的抽象造型。
殷茵的衣服尽是灰黑蓝白色,讓松本直纳闷:你们中国女人的心情总这麽忧郁?他既想教殷茵开眼,又想跟美国式的T恤衫和牛仔裤作对,便铆足了劲搞了一番设计。
当殷茵穿起这绣满松竹梅的藕荷色锦缎和服,扎上银红烫金的围腰,系好绛紫的丝带,再脚蹬白袜白屐,那仪态的雍容华贵典雅,简直可以进入江户时代的宫廷,松本美滋滋地特此用金粉画了一帧仕女图。而更绝的要算那件紧身的白绢旗袍:正红的硬高领,黑缎的盘花扣,宽口的半截袖,大开衩的下摆,外带一双深灰高跟皮鞋,使得殷茵举手投足之间,好似翩翩起舞的丹顶鹤。在松本的一次首展式上,殷茵因为这旗袍成为媒介追逐的目标,这倒是松本始料所不及。他俩仓皇出逃。
日前,殷茵在画室里见到两张照片,是当年日军占领芦沟桥的旧照和现今上海繁华都市的彩色传真。松本把它们放大,巧妙地剪贴在一起。旧照变得清晰,清晰得如同木刻;新照反而模糊不清,好似好莱坞的花哨特技。在此之上,他又端出泰山黄河,富士东海,大墨淋漓地泼洒重彩,然后拿目光询问殷茵。殷茵明白松本的本意,却不喜欢这种格调,故口出反语:“一衣带水”。松本马上将画稿收起,从此不提。
松本事后向殷茵供认:“你我都是唯美主义者,受不了现实的俗耐”。松本的现实,包括唯利是图的画商,趋炎附势的媒体。殷茵的现实,包括她的婚姻,虽谈不上指腹为亲八抬大轿,终归是她本人向习俗低头。可一想到孩子,又特别的内疚。松本劝慰她:“有家就有累,除了责任义务,就是利己的期待。譬如我爹,说是疼我爱我,其实指望我早早成名,跟投机商盼着期货增值有什么两样!”刚听到这通议论时,殷茵挺受刺激,后来细想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便无心去说长道短了。
说来也奇,殷茵周末与松本一起神魂颠倒,周日工作起来却心神愈发聚敛。从前下班後抽空打工所看的片子,现在全部可在班上完成。冈田察觉后颇为诧异,可诊断之准,速度之快,无懈可击。近年来冈田被行政事务缠身,眼力也大不如前,业务逐渐荒疏,其实难符盛名,疑难的病例则多由殷茵来处理。所以,他对殷茵不大挑剔,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任贤举能。况且,自打与松本交往,殷茵日见滋润,由原先某档次的人士才能赏识的气质美,变为有目共睹的亮丽。
某次,冈田到电镜室常规检查工作,一见殷茵,惊艳之下,忘乎所以。他风马牛不相及地念叨一通,“看来本国的水土您很受用呀”,然后不知所云地离去。难怪系里有好事者,早就传闻殷茵在冈田处“得宠”。
秋冬春夏,转眼一年。六月初去北海道,松本自然要带殷茵到人迹绝少的地方。在那无边的开花的荒野,松本为殷茵制一顶金菊的花冠,自己套一只紫菊的花环。他们饿了采集黑红的浆果,渴了掬一捧清泉。在雷电劈折的古树前,在湍流切割的山谷中,他们忘记了何去何从,只为今世有缘而欣喜。莎翁说,“人生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台上的演员”。关键是如何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成为最好的演员,把自我发挥到极致。或者说,如何能完全摆脱自我,假設成為另外一人,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痛快……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却说钟原留在中国,殷茵照例音信稀少。好在有个儿子相依为命,他倒也是苦中有乐。那天,钟原送儿子去姥姥家,她老人家盼孙儿心切,站在马路边迎接。孙儿见姥姥一高兴,没到人行横道线就往对面冲。大街上车水马龙的,幸亏钟原那时反应快,一把揪回儿子,可自己却被车撞成重伤。
钟原一被送到急诊室,殷老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往东京打电话,打得差点心肌梗死,也没人接听。待到殷茵凌晨两点回家,听到电话录音,才急着向北京挂电话,闻讯后登时手指头尖发麻。一瞬间,什麽层林灰鹤,什麽长天白水,通通变成纸糊的道具。如果真有阴阳两界,哪儿是阴哪儿是阳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殷茵到底被拽回到现实中来了。她自言自语:殷茵呀殷茵,你忘了你自己是从哪来的,你到底是谁!?
好不容易敖到天亮,她头重脚轻地去上班,不料室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家里发生的事情。原来老太太气急之下,往实验室发了电传,她猜想殷茵兴许会在值夜班。于是,殷茵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大家同情的对象。由冈田倡议,全系募捐,一上午便集资二百万日元。平时与殷茵争风的几位同事,表现得特别买块儿,殷茵羞愤交加,断然谢绝了上下的好意。
当晚,就在他们头次聚会的小茶馆,殷茵破例地约见松本。她开门见山说她得马上回国。松本保持缄默,那张本来就有些泛青的脸隐隐发绿。殷茵以为松本至少会表示理解同情,来两句“要是我,也会这样做”,或者明言恫吓“你早晚得后悔!”不料直到分手,松本才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你刚从套里出来,又钻回套里去了”。说得殷茵心里七上八下,松本却摆摆手退下台阶,退进了树的浓阴。
离开东京时,松本没来送别。倒是冈田挺恳切地叮咛:“等事情办完,早些回来”。说完又觉出不妥,遂改口:“什麽时候想回来,尽管打招呼”。殷茵似懂非懂。上了飞机,她的眼泪才唰唰往下淌。空姐善解人意,送来大把的纸巾。
殷茵一到北京,直奔医院。钟原脸色灰黄,懒言少语。他的右腿由于伤势过重,需要截肢。殷茵托付当外科大夫的同学,成功地做了手术,一周下来总算控制了伤病情。
好在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避免了无言以对,避免了目光的接触。有时两人相处着尴尬,他们就谈伤势谈孩子谈老母。钟原出院后,殷茵的责任更重,洗伤换药包扎,再看急诊取药复诊。殷老太照料着外孙,偶尔才过来看望一下,不愿意孩子太受刺激。总之,在三个月后殷茵回原单位上班时,钟原生活上已大体能够自理,孩子暂时还住在姥姥家。殷茵走进电镜室,虽然陈设简陋,心情总算平静了许多,这才是她本人的归宿。
往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以年计算。殷茵不提日本,也绝少去想它,她把记忆与想象死死封存。有机会去日本开会,她都推辞了,不出国门。在她回国半年之后,松本来过一次电话,打到单位里,说要到北京来看她。她说也好,她让先生和儿子一道为他接风。此后便不再有松本的消息。殷茵被评为副研究员,并用她在日本的积蓄买下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说真的,同事们都有点敬她,因为她业务绝好,又与世无争;加上先生残疾,甚至有点让她。敬她让她,她浑然不觉,只埋头搞电镜。
而钟原通过一个在大公司作老总的同学,找了一份闲差事,大部分时间用来带孩子,从送托儿所开始,到后来手把手地教加减乘除。一次老同学聚会,酒过三巡之后,小林突然不阴不阳地问起钟原近况如何。同学多年不见,此话问得也不出奇,钟原却能听出话里的刺儿,马上直言不讳:“我老婆在外搞专业;我在内,主家务”,一口把那小子噎住。
话说他俩在中学是老对头,小林在成绩上总被钟原压着一头。可眼下他不但正规大学毕业,而且正给某要人当秘书,自我感觉在良好以上。对比之下,钟原连个电大的文凭也没混上,更甭提那胳膊腿儿的了。于是小林想趁着酒兴,唱唱翻身道情:“我说钟原,你当初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到头来就甘当女人的下手?”
众人一听傻了眼,心说小林这人也太不够意思了。亏着在外企搞公关的老杨脑瓜儿转得快,忙把话茬接过来:“小林子,我原以为你这些年跟着首长有长进,看来还不懂得有福之人不用忙的道理。就冲着当年殷茵那股傲劲,除了钟原,哪个敢上?如今你看人家,老婆大把洋钱往回背,又花容月貌哪像个四十几的?你林秘再牛,不还得跟在老头子屁股后头,给人家拎包!”众人一阵哄笑,气氛好歹轻松下来。眼瞅着小林也蔫了,可钟原越寻思越不是味儿。
钟原不但觉得不是味儿,而且心里窝着火。火的是老杨说得对,他有两居室的新居,老婆至今还是公认的美女。他火的是小林说得也对,他钟原空怀大志,到头来一事无成,而老婆.......嗨,钟原都没法跟人说!头殷茵去日本以前,两口子的关系不算热乎,总过得去,就像大多数的中国家庭一样。那时会有口角,正因为还有交流的愿望,还想听听对方的想法,才会有磕磕碰碰。到如今,除非儿子的事,你东他西,各说各的,久了觉得累,干脆闭嘴。因为没了话,也就更疏远。又因为没有第三者,夫妻关系似乎没有破裂的理由。
就这样,不战不和,相持不下,双方都挺难受。眼瞅着儿子渐渐长大,一居室的住房显然不够,于是殷茵拿她在日本挣的钱,买下两居室的新居。明说是他俩一间,儿子一间,剩下的就是客厅。殷茵用那客厅查资料看文献,常常敖到深夜,然后就睡在那里。而钟原得早起给儿子做早点,送他上学,作息自然不同。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两人分居了,外人当然不知情。偶然同床时,殷茵跟个木头疙瘩似的,钟原哪能有情绪?
这天,钟原不知犯了什麽邪,想起那张全家福来,那是殷茵临出国前全家留的影。殷茵在海外时,钟原没事就对着它打发时光。可自打搬进这新家,什麽都挪了窝儿,真他妈的见鬼!他翻箱倒柜,好像丢了护身符。突然在五斗柜里,他发现一只手镯。殷茵从来不戴首饰,为什麽在抽屉的深处悄悄放着这个?乍看,这黑漆手镯并不起眼,仔细端详,却大不为然:端庄光滑轻巧,有一种不外露的沉着的美。钟原素来品味不低,马上识出此物非比寻常。谁给的?显然打日本带回来的,还藏着!他的胃搅腾起来,酸酸苦苦。
钟原从前虽然知道殷茵不爱自己,但她也不爱别人,清心寡欲嘛!好像有一件宝物,既不归自己,也不归别人,心里倒踏实。现在猛然转过筋来,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委屈求全整个的傻帽!于是怨气怒气窝囊气全搀和起来。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想砸东西,一抬眼瞥见桌上那半瓶"五粮液",抓起来就要碎立柜,而酒瓶子一沾手,立马灌下去好几口。
近来他又抽烟又喝酒,殷茵视而不见。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人家压根就没把你放在心上!钟原咕噜咕噜干完那半瓶酒,正赶上小时工小霞,穿一身勾花半透明的衣裙扭将进来。这小骚货平时就爱招招逗逗地犯贱,今儿个可撞到枪口上......
完事之后,钟原一点不觉得心里有愧。他倒不至于去四处张扬,可哥们如果问起,他也没啥好瞒滴。敢情殷茵也不是吃素的!钟原真想让这种装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自命清高的主儿照照镜子,有啥了不起的?!再说他跟小霞还干得蛮过瘾!起码在这上头跟殷茵打了个平手。他为图一时痛快,又顺手把那镯子撂给小霞。当酒劲过后,钟原觉得这事倒做得有点过损,可东西已经出手,同时觉得什麽都没劲,反正豁出去了,管他呢!
那天,殷茵在城里开完会,提前回家。钟原不在,而雇了几个月的小时工磨磨蹭蹭地还没走。殷茵一贯起早贪黑地上班,这小霞没照过她几面。难得有个讨好女主人的机会,于是小霞端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刚落座的殷茵面前。小霞是安徽人,白白净净,那黑镯子戴在她细溜溜的腕子上很招眼。殷茵虽不关心时尚,可那镯子怎能逃过她的眼?
“你这镯子哪儿来的?”话问得唐突,小霞一愣,信口胡诌:“在后街小摊上买的。”“多少钱?”忽听殷茵嗓音沙哑,小霞这才慌了神,又心说这家的大权反正不在这女的手里,況且......便不知天高地厚地:“是钟先生給的......”话音未落,殷茵早满目霜雪。小霞方知闯下祸事,正作泪眼汪汪状,却听殷茵有气无力地:“放下镯子,走人。”小霞巴不得,马上利索地退下手镯,悄没声地溜出门外。
殷茵无意间在从镜子里窥见自己,面白如纸,嘴角抽动。她捏着那黑漆手镯,这是她身边仅存的松本的信物。松本给她的东西多得数不清,从他的一截长发到古刹老僧的念珠,到海生化石的吉祥物......唯有这朴素的漆镯,格外令她倾心。临别东京,也许因它轻而又轻,也许因为漆妻同音,殷茵独独带着它回到中国。以后就放在五斗柜头一个抽屉的尽里头,自以为那是她的一块禁地,自以为那是她生活中最隐秘的角落。可谁都知道它放在哪里,保姆还公然戴在手腕子上,用这种最丢人现眼的方式,向全世界公开她的秘密!
天擦黑,钟原才回来,显然比往常晚得多,显然也与小霞通过气。殷茵和他谁都不先开口,都想等到孩子睡着以后。
时钟敲过十一点,钟原发了话,比他两人预料得都冷静:“殷茵,我错了,当初不该追你。你也错了,当初不该同意嫁我。”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站在历史的高度。“你跟我结婚,是为了更好地看电镜,否则你妈和社会不叫你清静。”毕竟夫妻多年,钟原还是比别人了解自己。
“刚有儿子时,我心存幻想,这回总该歇心了吧?哪有妈不疼孩子的呢?”我疼孩子吗?殷茵心里自问。“你孩子没断奶就去了日本,一去快三年,除了寄钱回来没别的音信。我爷俩相依为命。你知道怎麽兑奶粉?怎麽换尿布?”殷茵直眨巴眼。
“我腿断了,你回来了,你尽心照料我,叫我挺感动。可我渐渐悟出来,你那是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并不是真冲着我钟原来的!自从买下这两居室,咱俩基本上分着住,偶然在一起,你忍着挨着等着完事,你当我是傻X?有时候我去理发,给我剃头的小妞挺甜,我心说我就配找这样的!我也是个大老爷们的,好歹伺候了你半辈子!”
钟原说到此处,不由激动起来:“那镯子,我就看不出来是个好东西?可我恨它!恨它!躲在一个犄角旮旯,这一家子的晦气全打那儿冒出来!我承认我小心眼,把你的心肝宝贝打发了,老子今儿个是成心!”
钟原本是厚道人,话到此处,已然后悔。而殷茵此时啥也没听见,脑子里嗡嗡乱响的倒是松本的那句话:“你刚从套里出来,又钻回套里去了!”而她开始问自己:失去的还能找回来吗?
失去的还能找回来吗?当钟原还在往外倒苦水的时候,殷茵已作出回日本完成学业的决定。她不记得怎麽跟领导说的。事实上,这位业务上拔尖的电镜专家,不争功,不惹事,从不向上面提任何要求。住房是她自己解决的,当个副研也是上上下下都觉得要不然实在说不过去。改革开放了,那么多人出国留学,在外面混得好的很少回国。不管是为国是为家,殷茵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现在她请求去日本修完学业,虽然事隔十年,也不好拒绝,于是领导开了绿灯。
临行,殷茵把一部分存款留给老母,大部分交给钟原。那晚在钟原坦白兼控诉之前,家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而经过钟原的一通发泄,两人尽管说不上高兴,其实都有些释然。钟原尤其明白,他与殷茵婚姻的症结,并不是什麽黑白镯子大小霞,而是物换星移。这回,他钟原也要从头走一遭了。既然双方意识到缘分已尽,反倒心气平和。
钟原曾多年挚爱殷茵,又始终是个疼儿子的爹,于是两人几乎像兄妹一般地分手。殷茵叮嘱钟原照顾好儿子。儿子已经上初中,那晚上父母的谈话,他听得真真楚楚。他从小爱爸爸,跟爸爸亲;也敬心理上地理上都遥远的妈妈。这时,殷茵让他听爸爸和姥姥的话,他似乎蛮懂事地点点头。
十月底的东京,冷冷清清。空的街,秃的树,秋的感觉。冈田退休了,新的老板经冈田的推荐,对殷茵挺客气。安顿下来之后,殷茵设法与松本联系,当然电话线早断了。她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个松本的朋友,硬着头皮去了电话。那位叫阪原的接过电话,听说找松本,吞吞吐吐,不愿多说。不得已殷茵自报姓名,自报来自中国。阪原一听,果然口气变了。他沉吟片刻,说松本约在十年前已离开艺术界,改从事教育事业,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里工作。尽管殷茵事先作好了各种精神准备,可还是没料到有这一出。
“他们曾去黑非洲南美洲,救济发展中国家的人民。目前正在不丹国援助当地的村民......”阪原的声音听去像机器人在模拟人类的语言,说的是真话,你却不敢完全信以为真。“多谢,多谢”,殷茵听着自己的声音更假。但她仍然头脑清醒地要下松本的通讯处,包括E-Mail的地址,仿佛她是跟人寿保险公司的代理打交道,一点都含糊不得。最后,她居然厚颜无耻地问:“他们是谁?”“松本和他的太太幸子”。
殷茵挂上电话,走出电话亭。街上汽车照跑,行人照走,没有山崩地裂海啸,也没有日食月食,只一片雪花落到她的鼻尖上,轻轻地,宛如一只刚飞走的蝴蝶。
殷茵无目的地在都市里游荡,不知不觉逛进现代美术馆。她在里面转来转去,就像要寻找什麽人似的。馆内一工作人员见她神情有异,问她是否身体不适。殷茵两目凄惶:"馆内有没有松本平一郎的作品?"那工作人员向她投过很特别的目光,说只有一件,他十年前就罢笔了,然后引导殷茵来到一个角落。
这是一幅不大不小的水粉,几枝芍药插在瓶中: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肥沉丰腴,有的依然富丽而略带倦意似不胜自身的美色,有的早败落凋零。此画的寓意如此明显,难道松本已江郎才尽?更让殷茵震撼的是,从前那行云流水的笔触几乎凝滞,从前那内在的从容气度几乎紊乱,且不说生机盎然春光四溢了。工作人员在旁见殷茵看得出神,向她解释:“这是松本最后一幅公布于世的绘画。本馆用重金买下,说不定就是绝笔了。”
殷茵幽灵一般,径自出了画廊,进入户外的茫茫大雪。往事纷纷扬扬,如无头无绪的飞雪,而当年报上的一则花絮无论如何从脑中挥之不去:有一位八十老妇,在画廊里对着松本的“兰草”号啕大哭,说那画画的是六十年前她与情人做爱的场景。松本本是媒体的热衷人物,自然围观者甚众。最后老妇由两名女性保安,连哄带骗地架出画廊。
整个学年,殷茵怀抱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在暑假到来之后,她总算下决心通过E-Mail与松本联系,询问可否前往探望。发E-Mail是经过再三权衡的:第一,信件如未收到即被退回;第二,避免直截通话可能带来的紧张局促。即使这样,她的心还是悬在嗓子眼,寝食不安。60x60x24x3=259200秒钟过去了。第三天头上,她终于得到一个简短的回复:“欢迎”。殷茵不知是悲是喜,却马上背起行装。
当小飞机在世界屋脊的小机场缓缓降落时,只有一个当地人开着山地吉普在等候,说是受松本夫妇委托前来迎接。吉普车一路颠簸到达小村落,一直开到一群人跟前。
远远地,即便从背后,殷茵也能认出他来,高高的,肩很宽,而消瘦了;原先漆亮的长发,束成一根马尾,花白稀松。有一个女人打了照面,气质可以但相当难看,恐怕是幸子。果然那女人招招手,众人围过来。原来松本夫妇正指导村民,在一口大锅里用野草熬纸浆。松本蛮热情地过来招呼,听去却像山风一样遥远。他的眼一清见底,没了往日的波涛,换句话说,心如止水。
他很认真地向殷茵介绍,本地有一种草,他和幸子发现,熬浆可以造纸,于是解决了村里孩子们学习的纸张问题。而这种草之多,遍地都是,村民们造纸后拿到邻近的集市上卖,可换回钱来买吃的穿的和书本文具,于是本村的经济和教育情况均得以改善。松本继续滔滔不绝:科学家外向开发,求征服自然;艺术家内向挖掘,以表达自己;而社会工作者做一些平凡具体的事,解决老百姓的实际问题。目前这世界上穷人占大多数,所以,幸子和他在第三世界里服务。
从第一眼见到松本起,殷茵便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她太了解松本了,甚至超过他本人。她可以从松本的脑后、背后,用他那独特的神经来感觉自己:脸特白,布满细皱,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凋谢的美,美的凋谢,当年他会用这样的哲学字眼来调侃某些灵感枯竭的人。真正的要害却在于,她已经不美了。并不是因为她失去了世人还共赏的颜色,而是她失去当初松本慧眼独锺的一点精神。就凭那点精神,她格外亮眼,亮得在成百上千的人群里,单单显出她一个。
松本认为,殷茵舍弃了两人心有灵犀的境界,去迎合现世,不管是家是国是社会还是他妈的什麽!曾经沧海之后,她怎能还去忍受那行尸走肉般的苟活?她难道不懂得境界难入?无论绘画插花茶道参禅,人们舍生忘死梦寐以求的就是一种境界。有些人在国事家事公共事务上也能入境,而殷茵和松本又不是那号人,他不能原谅殷茵的掉以轻心。
可殷茵心里也有数,是无声的隐忍,是日复一日的销磨,耗去她的精神,耗尽她在松本眼中的光色,好比一只精巧的细瓷,历经风吹雨打,眼看着变成一具还说得过去的粗陶。她太了解松本了,不管他怎麽自称社会工作者,怎麽愤世嫉俗地殉道,他骨子里还是彻头彻尾的唯美主义者,还是与生俱来的艺术家。他不会因为不再绘画就降低了美的标准。现在的不丑代替不了从前的美,陶器也不等于瓷器。谁说爱是永恒的?谁说真正的美是心灵美?昨夜的星辰陨落。不需矫饰,也不能强勉,没了感情就是没了感情。松本永远是感觉上特真感情上特绝的人。
松本夫妇陪着殷茵参观了造纸作坊,又在村里转了两转,最后在教室里坐下来。幸子用她那日语腔特重的英语咿咿呀呀教孩子们学单字。在这穷乡僻壤,松本通过开拓财源发挥了他浪漫主义的创造力,而幸子又脚踏实地变物质为精神。至少从这点上讲,他俩相辅相成,配合默契,殷茵试图说服自己松本为何要和幸子在一起。
她却不能否认,这个松本也不再是当年的松本了。他依旧很白,是那种高山紫外线也晒不黑的那种白,不过白中透有病色。他曾说死与生俱来,也曾说有时候死亡来临,是因为你已向它作了妥协。殷茵又不由想起白求恩大夫,他为摆脱失恋的折磨,投身水深火热的中国,终于在华北的窑洞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两天后,殷茵又搭上小飞机离去,这次松本夫妇双双到机场送行。当小飞机晃晃悠悠地升起,殷茵看见松本向她招手,那是她在十年前未曾得到的。地面的人形越来越小,殷茵两眼干涩。从陈旧的机窗,她望见自己轮廓尚好的面容,不自觉地将额前的一绺灰发理向耳后,又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身。这不是为了松本,不是为了钟原,甚至也不是为了儿子。或许这是为了她自己,或许这只不过是多年来看电镜养成的习惯。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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