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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丨黄肇炎:我亲见的“一打三反”运动

黄肇炎 新三界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黄肇炎,1943年生,籍贯上海,出生地四川合川(今重庆市合川区)。1967年毕业重庆大学机械系(五年制)。长期在云南三线国防企业工作,曾任总工程师。1987年进入昆明市自来水总公司,退休前任昆明市给水工程设计院书记、副院长、高级工程师。著有长篇回忆录《嘉陵旧梦》(中国文化传播出版社2014年6月第一版),有文章在《老照片》发表等。

原题

我亲见的"一打三反"运动




作者:黄肇炎 



1973年在工厂的照片

  

1970年,在全国开展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叫做“一打三反”。当年的1~2月,下发了3份中共中央文件:《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指示》。文件的额头是毛主席批发:“照办”,上部是红色的标题“毛主席语录”,语录分别为:“坚决地将一切反革命分子镇压下去,而使我们的革命专政大大巩固地起来,以便将革命进行到底,达到建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目的。”“对于那些盗窃犯、诈骗犯、杀人犯、流氓集团和各种严重破坏社会主义秩序的坏分子,也必须实行专政。”


我所在的云南燃料一厂,是一家三线国防厂,当时是由军代表组全权领导一切工作。军代表组闻风而动,按照中央的部署,迅即在厂开展了这场来势凶猛的政治运动。


军代表组共5人,来自不同的部队。组长常祯祥兼任厂革委会主任,负责全盘工作,事情多,忙得很。所以由分管负责政工的军代表孙某某全权领导“一打三反”运动。在整个运动中,几乎全厂的人都认为,“一打三反”就是孙代表,孙代表就是“一打三反”。


孙代表,年龄40岁上下,个子不高,人偏瘦,皮肤白,大眼睛。我见到的他始终都是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那双任何时候都带着警惕的眼睛,流露出这个世界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是可疑分子的神色。孙来自省某重点监狱的保卫执勤部队(原为武警,文革前合并到解放军)。这种态度就不奇怪了,他是出自无产阶级专政的职业习惯,把职工当作劳改犯看待。


职工本来不打听军代表的来历。但刚好该部队有一位战士转业在我厂,据说在监狱时犯下重大过失,来厂后分配当了工人。这下子原部队的老首长到了厂,就去找老首长哭诉委屈。孙代表就安排他到保卫科当干事,大家就知道了孙代表来自某监狱的保卫部队。


那时的运动,都有一套基本固定的程序:成立领导小组、运动办公室。召开全厂大会,传达中央文件,进行思想动员,作出战斗部署。发动群众,检举揭发,大批判。办“学习班”(关押“问题”人员),整理材料,组织处理等。


厂里的“一打三反”要打击谁呢?那就要广泛地发动群众,对阶级敌人进行大检举、大揭发、大清查,同时进行内查外调。


检举揭发,实际上就是让群众互相拱、互相咬,大告密、大出卖。有四种方式:一是开会进行揭发,于是分车间开了许多次会,动员和听取人们揭发。但这种形式效果不太好,大多数人不愿撕破脸面对面地揭老底;二是设立接谈室,听取人们个别揭发检举,安排有政工人员值班,做记录,还说“保证为揭发人保密”;三是挂检举箱,在厂的人群集中处挂了20多个木箱子。箱的上方开有一个指头长宽的口,箱门有锁。钥匙由“一打三反”领导小组安排专人负责管理,只有他才能打开箱子取出揭发材料。据史书记载,唐朝武则天发明了铜匦,广泛号召人们告密。她没有想到的是,在1300多年后,她的这项发明竟然用到了无产阶级专政上来;四是贴大字报,但厂里的人们文化水平普遍不太高,大字报的数量不多,效果不那么显著。


内查是翻档案。不是每个人都有档案吗?那就从档案里查,查祖宗三代有没有问题?查本人有没有历史问题?外调是根据查出来的和群众揭发的问题,派人到事发地进行调查,找对方革委会开出有关情况的证明。


经过以上程序,哪些人有问题?有什么问题?领导小组大体上掌握以后,就开始了运动最关键的程序——办“一打三反”学习班。学习班,顾名思义,应该是一个学习的场所,但实际上是把人关押起来,隔离起来,限制人身自由。被关押的人们自嘲是“犯人”,说起码是“犯了错误的人”。我姑且借用这个名词。


于是,在厂生产区腾出一大一小两间仓库,和旁边的几间房子。大库房住男“犯人”,小库房住女“犯人”,另外的房子作运动办公室和监管人员住宿。“犯人”都是打地铺,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自带被褥,男监房睡了几大排。大库房还留有一块地方作为开会用,摆了几排木桁条(做檩用的方木条)供“犯人”坐,前面有一张桌子,当讲台用。


我们每天可以看到监管人员背着枪,押着几十个“犯人”沿着厂里的主要大道,从山上的生产区下来到生活区食堂打饭,打开水。那段时间,我们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少说话多做事,生怕出点什么毛病,也被弄进学习班去。


这些人有什么问题呢?我所在的冲压车间的情况是,某老转(厂里对转业军人的俗称)采草药给附近龙潭村的农民治了病,收了一点钱,属于“投机倒把”。某人在上下班队列行进唱歌时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汽车来了都不让”,是思想反动。此外,在全厂范围内有收听敌台的,家庭出身有问题的,本人历史有问题的,小偷小摸的,吵嘴打架的,爱喋二话的(云南方言,意为发牢骚,讲怪话),所管库房丢了材料器材的,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在厂驻昆办男女混居的。一位工人闲聊时说老婆是在恋爱时用了“特殊手段”得到的等等。反正只要被认为有问题,或看起来不顺眼,就要进学习班。


进班的以自装半导体收音机的最多。那时候收音机价格高还不容易买到,有人就买来元器件自己学装,这本来是热爱科学技术的好事情。但运动中就被认为是要收听敌台。一间宿舍只要有一人装机,同宿舍的六七人都有嫌疑,不容分说,统统关进班。


学习班每天的日程,是学文件报纸,听训话,逼迫交待问题,写检查,开批判会、斗争会等。据那时的“犯人”告诉我,逼供的手段主要是:押进审讯室,“动辄以严肃处理相威胁,拍桌子,打板凳,声振屋瓦。”“多人围攻,言语凶狠,声色俱厉,压力山大。”“不停地反复让你交代‘罪行’,然后从中找出不一致之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令你惶惶不可终日。”


“犯人”进学习班的时间不等,有的几天,有的呆了一两个月。随时有人出来,随时又有人因新的问题被弄进去。学习班经常保持着50来人的规模。


厂区远眺


学习班搞了一个多月,看看查不出什么严重问题,运动深入不下去,更不要说取得重大成就,主持者可能感到有压力。这时,就发生了“张晓静事件”。


张晓静,20来岁,是从曲靖东山煤矿招来的青工,初中文化,矿工儿子,“红五类”,在厂机加车间当磨(床)工。因同宿舍的一个青工装收音机,被牵连进了学习班。他认为自己没有装,有什么问题?所以不大在乎,有点抵触情绪,被监管人员认为是个刺头。


有一天中午,孙代表在训话。时间已过12点,大家正是肌肠辘辘,但孙代表好像谈锋正健,没有结束的意思。张晓静这天坐在前排的木桁条上,他面前有一个监管人员坐在椅子上。一下子,这位监管因有事起身出去了。张见椅子上有一张垫坐的报纸,就拿出钢笔在报上画起来。人在无聊的时候,喜欢写写画画,本来是很寻常的习惯。他画了一小会,因为肚子饿,就随手在报纸的白边上写了一些字,其中有6个字,张后来反复声明他写的是“腹中肌来上餐”。


云南由于农业不发达,粮食比较匮乏,许多人有只吃两餐的习惯。在县及以下的地方更是普遍,甚至连党政机关都是如此,这个现象直到1980年代初才开始逐步改变。我们厂里是开三餐的,但许多人不吃早餐。学习班的监管人员图省事,就只押着“犯人”打两次饭。大家没吃早餐,这时确实很饿了。


孙代表看见自己训话还有“犯人”不专心听,胆敢乱写乱画。又是张这样的刺头,心中大光其火,便大步走上前去,抓起那张报纸就准备撕。他本想就此教训一下张,结果拿起报纸一看,还写有字。孙代表注意到三个字,“餐”字写得很潦草,他看成了“蒋”字。张的文化程度不高,“腹”字没有写偏旁,成了“复”。这就有了“蒋”“复”“来”。


好!这下抓到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公然想要蒋介石反攻大陆,恢复蒋家王朝的统治。这还了得,马上叫人把张扣在一间小房子里,突击审问,张当然不承认,说写的是是肚子饿了想早点吃饭。但孙代表发了话,定了性,张的辩解有谁听呢?


孙代表怎么会想到是蒋介石反攻大陆呢?因为文革中的一段时间,国民党台湾当局曾经派飞机到大陆撒传单。云南地处边疆,中缅边境有国民党残余部队活动,所以是撒传单的重点地区。当时在陆良和好几个县境内,都有发现大量传单的。有人看见过传单,说是用道林纸印的,文和图都印得非常精美。其内容可想而知。还有农民在山林里见到飞机抛下的副油箱,那薄铝板光灿灿的,既轻又结实,找人抬回家用来存储粮食。当然后来被公安机关派人来收缴了。为此,公安部门向辖区单位下发过内部通报,所以孙代表一下子就想到这一点。


于是,对张进行专门处理,大会小会批判、斗争、逼供。还把他捆起来,开了全厂的批判大会。七斗八斗,大斗小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攻心”。张的意志崩溃了,只得按照批斗会的口径,承认自己是希望蒋介石反攻大陆,是为蒋介石招魂。


有了张的“认罪”,孙代表便安排向县公检法革命领导小组报案,递送材料,要求予以逮捕判刑。


为什么又有了一个公检法革命领导小组呢?那是因为在文革中,认为公、检、法三家互相制约,互相牵制,协同办案,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不利于党的一元化领导。所以把三家合并,成立革命领导小组,一元化领导进行一条龙办案。


这时,正是运动的高潮阶段,公检法部门面临的压力非常大,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的单位,报来了那么多的案子,他们正应接不暇。另外,可能也看出这个案子存在较多的问题,所有的证据,也只是那张报纸上的几个字,不太像是反动文字。照现在的说法,是“证据不足”,所以就压了下来。孙代表见公检法不批,便动用行政权力,以革委会的决定,开除了张晓静的厂籍。那时正是“政治挂帅”“政治可以压倒一切”的时代,孙代表分管政工,要开除一个“反动分子”,革委会很容易就通过了。


与张同时被开除厂籍的还有一个人,这人是昆明市技工学校的毕业生,在机加车间当车工。技校生懂得一定的加工理论,又有实践经验,技术是不错的。小伙子模样清俊,现在的说法是个“帅哥”。他和一个女青工谈恋爱,据揭发两人多次发生两性关系。被以“道德败坏,乱搞男女关系”的罪名予以开除。


燃料一厂的“一打三反”运动最后被组织处理的除这两个人以外,装收音机“收听敌台”的有9人,分别被处以留厂查看、行政记过、警告等处分。


几年后,适逢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以“收听敌台”被处分的人都按政策撤销了处分。这位技校生来到厂里,要求为其落实政策。这时军代表早已回了部队,厂领导也换了人。现任领导考虑到他在昆明的就业难度较大,对人还是要给出路,便取消了当时的处分,让他回来上了班。


这个小伙子再次谈上了恋爱,又犯了同样错误,且被人发现。那个年代,对这类事,看得比较严重。厂方根据当时的纪律规定,对男方再次予以除名,给女方也有行政处分。


几年后,我有一次到昆明出差,在街上偶然碰见这位“帅哥”,他说在一个园林绿化小公司搞管理。


奇怪的是,我没有见过张晓静回厂来要求平反,估计是回到煤矿找到比较好的出路吧!


运动进行了三个来月,实在揭不出更多的问题,孙代表也就没有多少心思来过问学习班了。班里还有20来个不痛不痒的人,把人放掉好像是运动不彻底,不放就在那里干耗着。


这时又有了一股新的风潮,那就是普及革命京剧样板戏。全国其它地方搞得怎么样我不清楚,反正在云南比较风行。众所周知,京剧样板戏是江青“旗手”在文革的“伟大创举”。只见昆明、曲靖的专业京剧团,陆良县革委办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在排演样板戏。省国防工办有几家厂也在跃跃欲试,我厂政工组宣传组的干事赵安家(后来当了燃料一厂的厂长)就提出要排演《沙家浜》。鉴于形势,厂革委表示支持。


排戏就要有人,正好学习班剩下的这些人大多是各车间的文艺人才,唱歌、跳舞、器乐都比较在行。这样的人平时的作风比较稀拉,有点吊二郎当,所以要弄进学习班修理一下。赵安家提出要人,孙代表就顺势下了台阶,宣布学习班结束,除了参加排戏的以外,剩下几人回了各自的车间。


几十年后,我见到当年学习班最后的“犯人”,大家说起此事:“要不是赵安家,我们不知道还要在学习班关多长时间哟!”


燃料一厂的“一打三反”运动,实际上是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的一个缩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左”的错误的真实写照。现在看起来,这种运动,问题多多。我只把其中三个较大的问题,分析一下:


其一是任意扩大阶级斗争的打击面。据《9824厂志》(9824为第一厂名)记载:这场“‘一打三反’运动,先后进学习班的有256人”。“在‘划线站队’、‘一打三反’(原文未分开)中整有88人的材料,共1216份,5467页”。而当时我厂职工总数为521人。按这个人数计算,全厂职工中有49.1%的人进过学习班,也即是近一半的人可能是阶级敌人。我们这样的国防厂,进厂时都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家庭出身一般来说比较好,本人也不会有大的问题。结果还有这么多的人进学习班,难道还不清楚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吗!


其二是随意限制人身自由。搞政治运动,单位都可以用组织的名义,成立类似监狱的小机构。不需出示任何书面通知,只要一个电话,打声招呼,就可以把人关押起来。关押的名称多种多样,如停职反省、隔离审查、监护、进“牛棚”、办学习班等等。这个机构可以私设公堂,对被认为有问题的人进行审讯,斗争,批判,整材料,装档案,直至送公检法,关监狱。充分反映了对人权的侵犯是何等的严重。


其三是肆意编造罪状,栽赃陷害。在政治运动中,可以不顾事实真相,捏造罪状,罗织罪名,构陷良民。而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由组织来进行的。我们的确不能说所有的案件都在诬陷好人,但可以说有相当多的案件存在着严重问题。这类例子,太多太多,举不胜举。远的不讲,就拿建国后的历次运动来看,哪一次不是制造了成千上万的冤假错案。


那时大张旗鼓地宣传和贯彻过一段最高指示:要“把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落实到每一个基层”。燃料一厂的“一打三反”运动,就是这段最高指示的最好注脚。



2011年与老厂长赵安家(左)在燃一厂新大门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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