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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格格:一个乡村教师的风雨人生

棉花格格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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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村教师的风雨人生

棉花格格

 

我上小学时,刘老师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男老师之一。在我的印象里,很多乡村老师在学校完全就是种田人的模样,靸着拖鞋,裤管卷得老高,裤腿上经常拖泥带水。而刘老师去学校时,像特意换过衣服似的,干净而整洁。春秋两季,中等身材的刘老师喜欢穿一套灰白色的学生装,领子上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印象最深的是刘老师那一双深邃而清泉般的眼睛,似乎总在思考着什么。
刘老师是我们湾唯一在学校代课的老师。听湾里人讲,刘老师从小长得眉清目秀,书生气十足,写得一手好字且成绩不错。要不是一场意外,说不定他都考上大学了。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冬天的一个深夜,刘老师家里进了小偷。已上高中的他刚好放假在家,黑魆魆的夜里,青年气盛的刘老师追着小偷的身影,跑了二、三里地。夜色里拐了一个弯后,前面的小偷突然消失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黑狗冲着刘老师汪汪直叫。刘老师定神一看,自己怎么站在了坟堆堆上,身后一座新坟上的花圈在夜风里瑟瑟作响,他不禁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由于刘老师家是湾西头的第一家,且小偷又是向西跑的,等湾里的男将们,在犬吠声中提着马灯赶到的时候,受了惊吓的刘老师已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抬回刘老师,掐人中、灌温水后,他才缓缓醒过来。大家以为刘老师只是惊吓过度,休息几天就好,没想到这件事在他的身心上留下了终身的隐患。
回到学校的刘老师,没多久就发生了一次类似坟地的倒地事件,被学校老师送回了家。家人万分着急,带着少年的刘老师到处寻医问药,最后诊断是“癫痫”病。医生告诉他们,癫痫病药物的作用收效甚微,不能根治,如果心情平和,可减少发病的次数。


刘老师就这样,在遗憾中终止学业回家务农了。或许是家人小心翼翼营造的生活环境,一二年后刘老师的病情似乎好了很多,好几个月才发作一次。刚好那时村小学缺老师,村长便请刘老师到学校当了代课老师。
刘老师在学校一直教二年级。很快我也读二年级到了他的班上。他喜欢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朗读课文,并且经常组织我们分角色朗读。在他的潜移默化下,我们也学会了声情并茂,结束了一年级时念“荒年歌”的历史。他讲课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教《床前明月光》这首诗时,他一边叫我们闭目想象,一边跟我们说:“一天夜里,月亮很圆,月光特别亮,像纱一样罩在床前。你们的爸爸妈妈不在家,看着地上的月光,你们是不是非常想念爸爸妈妈呢?”正在遐想的我们点头如捣蒜。刘老师又说:“也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们的大诗人李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
随风潜入夜。刘老师不知不觉,把我们引入了诗中的意境。很容易我们就领悟到了诗的含义,背诵起来十分轻松,也懂得了文字的神奇和美妙。这些也许在今天看来不足为奇,那可是八十年代的乡村小学,很多老师还在“填鸭式”式教学,死记硬背,枯燥无味。
除了别具一格的教学方法,他还是我们很多孩子绘画的启蒙老师。他总是一边上课,一边快速在黑板上勾勒有关课文内容的速写插图,有时候还用彩色粉笔涂上颜色。这让我们大开眼界,觉得十分神奇,下课了经常悄悄地模仿着学习。刘老师看到了淡淡地笑,给我们提点一、二,学生们如沐春风,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如果哪一个同学表现特别好的话,他就为其画一张铅笔画的个人肖像。为了得到一张属于自己的画,我们一个个上课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听讲,努力表现,你追我赶。
刘老师成了学生心中的偶像。我们喜欢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是少有的不用体罚惩治学生的老师之一。在那时候的乡村小学,老师体罚学生是很平常的事,经常有老师用“金刚启”在学生的头上敲锣打鼓。低年级的孩子挨打后,哭着鼻子跑回家找家长,家长过来“兴师问罪”的事时有发生。而刘老师不仅从没有打过我们,而且对我们十分照顾。记得校门外有一个坑,一下雨就积满了水,刘老师常常把我们小一些的孩子抱过去。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们看到别的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看到刘老师总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围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这慢慢竟成了路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懵懵懂懂的我,不仅成绩拔尖了,心中也开始有了对真美善的向往和追求。不久,刘老师结婚了。俊朗的外表、温文尔雅的性格,再加上代课老师这份相对于农民来说还有几分体面的工作,刘老师觅到了一位高高大大,热情爽快的女子做了老婆,按湾里的辈份我喊她菊幺。记得他们结婚时买了村里的第一台彩电,他们的房间里常常挤满了看电视的老老少少,欢声笑语,济济一堂,成了村里人羡慕的对象。
那时候乡村老师是十分辛苦的,一边教书,一边要承担繁重的农活,可刘老师的病情竟奇迹般一天比一天好了。在我读二年级的那一年,一次也没有见他发病。我听说刘老师还在家里复习,准备报考公办老师。学校的篮球场上,也经常看到他矫健的身影。有一次和外校老师比赛中,刘老师是投篮得分最多的老师,我们都不住地拍手叫好。
世事难料,好景不长,刘老师的命运也随着那年夏天,那场在我心灵上刻下伤痕的计划生育罚款而改变。那是我四年级升五年级的暑假期间,五年内的超生户都要被大队清算一次,每户罚1000元。我们湾的罚款对象,是我们家和刘老师家。那时候刘老师和菊幺的儿子威威不到二岁,小的女儿晶晶刚出生不久,也在罚款之列。
父亲和刘老师都愁眉苦脸地停下手中的农活,四方奔走、到处借钱。期限到来的那一天早上,我们两家还是乌云密布,束手无策。我们家在最后一刻,好心的伯伯帮我们筹到了钱,而刘老师在惊天动地的广播声里,迈着沉重的双腿去村会议室,和一二十个同病相怜的村民,战战兢兢等候上级发落。
会议室发生了一系列在今天看来,都让人难以相信的事。那些“不服周”、“讲枯狠”的村民,被一群穿白衬衫的人拳打脚踢,本来只是在罚站的刘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讲了一句公道话,马上有人走出来,给了他几记重重的耳光……
大人们说那一天刘老师是被人直接从会议室抬到卫生所去的,他发高烧、说胡话,打了好几天针才出院。我记得我随父母到医院去看刘老师时,他侧着身子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地望向窗外,有气无力地和我父亲说着话。我那颗小小的心在那一刻被揪得生疼,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渺小和无助,在有些人的眼中,像我父亲和刘老师这样的人,他们想踩就踩,完全视人命如蝼蚁。
出院后不久,刘老师好久都没有发作的“癫痫病”,又连续发作了好几次。也不知刘老师家是怎样凑齐的那笔罚款,我只知道那年的九月一日,他的身影没有出现在开学后的校园,后来我隐隐在学校里听说,一个本属于刘老师的“民转公”的名额,落到了其他老师的头上……


无奈之下,刘老师做回了彻头彻尾的农民,衣着、外形和我父亲这样的农民再也看不出差别来。他只是一年比一年消瘦了,眼眶深陷了下去,眼神也晦暗了很多。农闲时分,当村里人的都去小卖部打小麻将消磨时间时,我经常看到刘老师坐在家门口辅导两个孩子写作业。碰面时我还是叫他“刘老师”。我记得他经常提醒我说:“我都没做老师了,你不要这样叫我了。”我笑一笑,继续叫,到现在也不曾改口。
工粮、水费贵得发血腥气的那些年,我像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中学还没毕业,便加入到了打工的洪流里。刘老师家也是举步维艰。好像是我打工三年后的那一年,腊月里我回家过春节时,到村口一下汽车,就看到了刘老师站在公路上,像在等待着什么。我叫了声“刘老师。”没想到他像不认识我一样,只是木然地点了下头。回家后我告诉了母亲我的疑惑,母亲一连叹了好几声气,对我说:“他可能是在公路上等女儿晶晶吧,晶晶也外出打工了,听说也是这几天回家。”
晶晶小我好几岁,好像才读五年级,怎么就不读书了呢?从母亲幽怨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命运多舛的刘老师,几个月前得了精神病,前几天才从医院请假回来过春节。母亲还跟我说,晶晶是主动辍学的,她说要挣钱给爸爸治病,供哥哥读书。在农村其实像晶晶这样为了家人主动牺牲掉自己的学业的女孩子还有很多。   
关于刘老师的病,村里人是这样说的:有一天,学校要交什么费用,晶晶回家要,刘老师说:“柜子那里有几百元钱,你叫你妈去拿。”
明明没钱么?菊幺还以为刘老师藏了私房钱,反复地找,还是找不着。
刘老师嘴里嘟嘟嚷嚷,不停地重复一句:“有钱,有的是钱,箱子里我还放了好多哩,够晶晶和威威上大学了。”
……
也不知刘老师家是怎么熬过的那段日子。一年后全国取消了农业税,刘老师的病情,才在家人期盼的目光中好转后出院。因为心中那份特别的情怀,这些年来我一直关注着刘老师家的状况。听说晶晶打工不到二年便成了做衣服的高手。小小年纪的她,工资居然在厂里数一数二。她拼命挣钱,帮家里盖好了新房后才出嫁;威威成绩越读越好,考上了大学,四年后又考取了公费研究生;家庭环境好转后,刘老师的癫痫病次数越来越少了,精神病再也没有发作了。
有这么一双懂事的儿女,刘老师家的生活终于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春节回乡时,我到刘老师家串门问候的时候,经常碰到他乐呵呵地、在教两个外孙写字、画画。有时候也看到他和湾里人一起斗地主、打小麻将。正当我为刘老师可以安享晚年而高兴的时候,二年前的秋天,传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那一天我打电话回家,母亲说三天前刘老师喝药走了,刚刚办理完后事。这让我大吃一惊,难道真是的“世事本无常,一切归尘埃”吗?近些年来,家乡留守老人贫病交加时,喝药“自我而去”的事频频发现,刘老师才五十出头,他怎么也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呢?
母亲说:刘老师五、六个月前摔伤了胳膊,接好后却一直隐隐作痛。医生说怕是错了位,要重新接一次。秋收秋种后本来打算第二天去医院看病的刘老师,在自家屋后铺了一张亮纸,喝了二整瓶“助壮素”的剧毒农药……
村里人在他的葬礼上是这样感慨的:
他郎的儿女已经上岸了,已是了无牵挂了;他郞不想再次忍受伤筋动骨的折磨,拖累他郎的菊幺;他郎担心自己的精神疾病再次发作,影响到儿子找对象;虽然他郎这一生吃了很多的苦,儿女这么好也值了……  


我的这些善良乡亲们,习惯了自生自灭。这种貌似善解人意,把生死看得云淡风轻,超然于生死之外的行为,其实是尝尽人间疾苦、受够人生屈辱后,“哀莫大于心死”的挣扎与反抗。
我想:如果没有那场少年的惊吓,刘老师会不会考上大学而改写了命运呢;如果他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一直在学校教书,学生也喜欢这样的老师,那该多么美好!
人生没有如果,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决绝地、义无反顾地走了。谢谢刘老师给我短暂又暗淡的学生生涯留下了一抹浅浅的暖色。或许他的灵魂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希望那里没有这么多尘世的风风雨雨……
 
(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责编:春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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