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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窥易:​河街上的“ 呔子”

门外窥易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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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文献】

河街上的“ 呔子

文/门外窥易

 

先交代“呔”的读音。
天门话中,这个字读第三声tǎi是“特别”“很”的意思,而“呔子”,专指那些非天门籍的外省人。因其说话的语音腔调不同,故天门人统称其为“呔子”。“子”在这里念 四声。
1949年代,天门交通不畅,出天门的人不多,外县外省来天门的人也极少。即使是省内的,操孝感,黄冈,武汉等地口音者,也概而称之为“呔子”。
随着外来人口的日渐增多,“呔子”就逐渐成为外省人的统称。又因交通局限,至1959年代,由于河南逃荒人群的到来,还有在此期间河南上蔡县豫剧团来天门的演出(有机会专门回忆),河南口音几乎成为“呔子”的全部,于是,一个固定词组的称呼出现了:河南呔子
天门人说河南呔子,既有瞧不起那地方穷的意思、又有那里的人蛮横惹不起的含义。
但我这里说的这位“呔子”,虽然也是一口浓浓的“呔”话,却明明白白不是河南人。
乡党澳洲雪梨子之《河街的记忆》,入细入微,生动全面,我这小文权作天门城关老河街轶事的“补遗”篇什。因为我说的这位“呔子”,是较我年纪稍小者都不曾见识过的。即使是70岁左右的河街乡党,也不一定还记得河街历史上曾游荡过的“呔子”其人。
以我现今的记忆,这呔子的口音是山东口音,他该是山东人。没有人说过他的姓名,或者知道他姓名的人也觉得叫“呔子”更上口(当然也不排除有轻贱之意)。 
他身高一米八以上,十分魁梧,在河街及全城关镇乡党中虽非绝无仅有,但绝对是鹤立鸡群。我五六岁时的印象中,他满脸沟壑,肤黑肉横,年纪怕是七十上下了。除了夏天,几乎都只穿一件旧旧的黑色大衣。大衣的出生一定是棉的,因岁月实在太过久远,加之多年未浆洗,颜色早被黑色边沿化,更像是一件夹大衣,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枚鳏夫。夹大衣早已没有扣子,尤其在冬天,寒风中行走,大衣迎风鼓荡,颇具独行江湖的侠客风范,让我们一帮小男孩竟生出莫名其妙的崇拜感。



可惜呔子不是侠客,他只是早年间天门汉剧团的一名“雇员”(这是现今的称呼,当年不知是什么称呼)。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扛着一块约宽一米,高六十公分的两面黑牌,上面写着当天汉剧团夜晚要演出的剧目。他扛着这木牌,在河街里、在鸿渐街,在街上来回游走。在梨园行业内,这木牌是叫着“水牌”吧?东到丁子堤,西到南湖堤上的火神庙,南从戏园子起,北到照墙街,这都是他的工作平台,也是他的戏外舞台,更是他人生逆旅的范围。应该说,他是一名古老的广告从业人员。(河落边落时候是郊区,县河上没桥,呔子从不过河去走水牌)
满脸横肉的他,看上去凶巴巴,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看他动过怒发过火。我们一伙学龄前的男孩,总喜欢追逐扛木牌行走的呔子,边追边呼喊“呔子!呔子!呔子!
这不是一个好名字,或者干脆就是个带轻侮的诨名。有时急了,呔子也回过身,撩起那没扣子的脏兮兮大衣,似要罩住这拨顽劣的小把戏们。
他是吓唬人的,就是能罩着了又能把这些小把戏怎么样?而小把戏们却真的是害怕了,顿作鸟兽散。跑出不远再回头,发现呔子早扛着水牌走远了,我们于是更肆无忌惮,追跑着继续高喊“呔子!呔子!”……



现在想来,我们的呼叫追逐,也许正中呔子下怀。因为他扛牌游走,却从不见呼叫,我们客观上是在帮他广而告之。早年间提篮卖锅盔油粿子热溜巴,还有补锅补碗的,都有着特别的音腔和词语以招揽用户,呔子为什么不吆喝呢?那一定是他那异腔异调的山东口音,同时,也许是没有人为他编写供吆喝的广告词。要知道,戏园子每天上演的剧目不一,似乎没有谁有闲工夫来编写出供呔子吆喝的专业“广告词”。那年头还是反右斗争前两三年吧,现代戏的星火远没有溅到天门这个小地方,就像电灯离在天门普及还极其遥远一样。戏园子演戏,台上吊的是四五盏惨白惨白的汽灯,谁会有心情有眼光去专门为呔子策划创作市场营销段子呢?
追逐呼喊“呔子”,是我兒时难忘的娱乐活动之一。如今年近古稀,那追逐的场景却时有浮现,且愈来愈清晰。呔子每在城关街头游走,那身躯都像一座无声的行走着的山峦。可我相信,世居河街的人们,记得那面戏院“水牌”的或许有一些,但记得呔子的人寥寥无几。
我那时最开始是把“呔子”喊作“呔鸡”的。因为小孩子舌头不灵便,学说话从吐词不清的“夹舌头”开始,那个“子”我们最初念的是ji。这让我在很长时间里,认为呔子就是“呔鸡”。
这就要说到我四五岁时的一段经历了。
偶而从河街的长兄们口中得知,仿佛是戏园子斜对面、赵头子家的那几户中,曾住着一个晚清的太监。这人我常见,身材也是十分高大,剪掉半截的长辫子披头散发,全白。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是太监,但长兄们说起时,说“割了鸡鸡的”,却记忆深刻。那个年代的小男孩,对与“鸡鸡”有关的“野话”颇有兴趣,还没有开知识,很早就有了与“鸡伢(a)子”有关的启蒙。这是那个物质、文化双荒芜年代的惯常心理,也是人之天性使然。长兄们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特别强调,“他在茅厕屙把把时你们看,他有冇得鸡伢子”。
我落实了这番证言。
一次,这位前清太监在茅厕(渡口头河边那个茅厕,大约六七年前拆除了)屙把把,我追踪而去,仗着胆子专门歪头看了,他下蹲的身躯比四五岁的我稍高。他的确没有“鸡伢子”,窝出尿,就像河坡间有个小洞洞,尿从洞内慢慢溢出,缓缓的……成人后翻看相关资料,才知道阉割就是所谓“宫刑”,通过破坏人的生殖器官,使之彻底丧失性功能,其实只需割除睾丸即可。野蛮之事必行野蛮之法,行刑者常常是睾丸、鸡鸡一起割,简单撩撇,人的死活无所谓。所以我看到了“小洞洞”。



“呔子”是否应该是“呔鸡”,我至今仍不明不白,但我总觉得这山东呔子和那太监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两个都身材同样高大,都孑然一身,甚至衣服也相似,长褂统袍。但那位前清太监几乎是瞎子,且一直是剪掉长辫后的短发披肩,半头光秃,而呔子是永恒的光头。
呔子的名字是永远无从知晓了,他就是一个曾经在城关,特别是在河街那里生存过的一个人。来自山东也只是猜测,没有家小是无疑的。他从哪里来天门?为什么会来天门?他像山峦般的身躯,满脸横肉沟壑,自然不是生来就是,他呱呱坠地时,也一定是“一人哭、全家笑”的。几十年后,他像一缕青烟散去,无影无踪。
呔子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了无记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离开这个尘世的,更不知道他的后事是如何办理的。我猜他应该是死在1958年的大跃进之前,因那年我在南关庙读三年级,兴趣转移了。从此再没看到过他,当然也再没时间追逐着他喊“呔子”了。



2017.6 .14于北京


(责编:糊汤粉)


注:图片来自网络,图文无关。本文首刊于《澳洲雪梨子》微信公号。


 【编后记】北宋风俗长卷《清明上河图》,看似十里汴京繁华景,实为描绘贩夫走卒辛酸世象的“盛世危图”。门外窥易先生笔下的“呔子”始终未吐一言,而字里行间牵动读者心绪。“他从哪里来天门?为什么会来天门?”“他呱呱坠地时,也一定是‘一人哭、全家笑’的”。最终,“他像一缕青烟散去,无影无踪”。作者冷峻文字的后面,是穿透性的笔力和悲悯的情怀。作者将前朝太监和“呔子”联系起来,显示了作者的敏锐。两人当然是有关联的——同为“一个王朝的背影”,同样被阉割的,卑微到尘埃里的人生,映照着河街衮衮过客的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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