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丨张宝林:大保,永远的学长和老兄
张宝林,1947年出生,高级编辑,资深媒体人,残疾人事业理论工作者,作家、书法家。先后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70年)、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1981年),文学硕士。历任人民日报记者、人民日报市场报副总编辑、人民日报海外版二版主编、中国物资报社长兼总编、华夏时报社长兼总编、中国残联理事兼研究室主任。现任中国智力残疾人及亲友协会主席兼秘书长、法人代表。曾受聘担任武汉大学新闻学院兼职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残疾人事业发展研究院研究员。2000年后,从事残疾人事业研究,参与中国残联重要法律法规、文件、讲话起草,业余撰写大量论文、杂文、散文、诗歌及其他作品。著有杂文随笔集、人物传记、诗集多种。
2005年春节拜访钱李仁老社长。前排左起余焕春、陆超祺、钱李仁、保育钧。后左2作者。
大保,保育钧,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华全国工商联副主席,2016年5月31日猝然去世,享年74岁。6月4日上午10:30,在八宝山举行告别仪式,数百人参加,有的不到9点就来了,在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不少人走出告别厅泪流满面。
这些天,许多人,特别是新闻界、工商界人士,在各种媒体上写悼念文章,我看过一些,都很感人。据人民网舆情监测室统计,截止6月4日下午7时,已有网络新闻475篇,论坛帖文63篇,博客博文52篇,微博743条,微信文章352篇,客户端文章57篇,传统媒体报道27篇。
大保并非明星巨贾,大哲大德,也不是显宦高官,官不过副部,年才过古稀,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这么多人真心怀念,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有的人,好话似乎生前都被人说尽了,死后除了官样文章,几乎一片沉寂。而另有一些人,活着的时候,人们没觉得他多么了不起,甚至还看他满身毛病,但一旦离去,人们却突然发现,这个人原来这么杰出,浑身闪光点!大保就是这么一个人。
大道与细行
我和大保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同学,不过不同级。文革前,他66届五年级,我70届一年级。由于文革中断学业,不再招生,所以此后一段时间,中国各大学出现了很奇特的届别称谓。同学多少年以后见面,还是“一年级” “二年级”“五年级”地乱叫。我和这位“五年级”学长,在学校时并不熟悉,但也不陌生。因为他无论身材还是脾性,都很独特。一米八的个头,80分贝的嗓门,脾气还有点暴,在新闻系的雅号就是“大保”,这个雅号一直被人叫到去世。
大保毕业时,尚有进入主流媒体的机会,此后,直到文革结束,再无新闻系毕业生踏进这个报社大门一步。1967年进人民日报社后,他在编辑、记者的岗位上历练了几年。后来升任科教部主任、编委、秘书长,直至副总编辑。
十年文革,他在人民日报社经历了九年,对这场空前浩劫,他耳闻目睹,深恶痛绝。所以,改革开放以后,他义无反顾地成为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士。
在人民日报工作的30年里,他参与了不少大事,写了许多文章,最为人称道的贡献有三。
一是派遣记者采访教育领域的老同志,组织撰写了内参《教育战线的一场大辩论》,引起中央重视,最终彻底推翻了四人帮炮制的教育领域所谓“两个估计”,促成了恢复高考的重大决策。
二是1978年根据胡耀邦的讲话精神,撰写了7000字长文《完整地准确地理解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在人民日报发表,以此为契机,开展了为知识分子正名的大讨论,改善了知识分子的政治处境和社会地位。
三是1984年国庆节,北大学生自发打出横幅“小平你好”通过天安门。对于这种超乎常规的举动是否报道,编辑部有不同意见。作为值班编委和部门领导,有三种处理办法,一是压住不发,最为稳妥,合乎规矩,政治正确,没有毛病;二是请示上级,尽管被“毙”的机率不小,但可以显示作风民主,不打击下级积极性,把责任推给上司;最冒风险的是第三种,独自拍板决定。不出问题,皆大欢喜,出了问题,责任自担。
结果大家知道,照片次日刊出,不仅没挨批评,还成全一段佳话。这就是担当,就是胆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央层面的大领导,人民日报的老编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可惜,现在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胆小怕事的人越来越多,而大保这样勇于承担、敢于负责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保会干大事,也不忽略小事,有时候甚至心细如发。
1970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淮北的一个小县城当宣传报道员。由于我爱人家在北京,我岳父是人民日报的老干部,所以我到北京探亲,有时会顺便去拜望这位学长。
有一次,我跟他说起在底下当 “土记者”,心情很郁闷,他并没有讲什么“扎根基层”的大道理,而是说,你可以写点农村和基层的稿子嘛。小小县城,能有什么好写,还登人民日报?所以我并未领受他的好意。
但有一次,已忘记什么由头,无非碰到了好人好事之类,一时心血来潮,就写了篇稿子寄给他,没过多久,居然就给登了。这是我在县城工作时,唯一一篇稿子上人民日报,所以记得很清楚。他那么忙,每天处理那么多事情,还记得这么小的一个承诺,不仅说明他心细,还说明他很念旧情,没忘掉我这个小学弟。
还有一次是1990年代初,我和爱人都已离开报社,我去了一家行业报,爱人下海办公司。一天,我们想请朋友们聚聚,就选了平安大道旁边新开的“沪江香满楼”。朋友们到齐了,大保说,我来点菜。我是吃主,你们不懂。他点了一桌子菜,十多个人才花了500多元。印象最深的一道好像是油条和什么菜一起炒,他还说是上海名菜。我们心里明白,他想给我们省点钱,点的都是便宜菜。
铁骨与柔肠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改革开放的黄金时期,人民日报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在左倾思潮还十分顽固,每前行一步都十分艰难的情况下,编委会带领全社同仁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作为编委会最年轻的成员,大保和老同志密切配合,团结一心,使人民日报成为改革开放的一面旗帜,同时也成为读者最喜欢的报纸,发行量一度达到600多万份。
我1978年考取社科院的研究生,1981毕业后也进了人民日报工作,成了这个集体的一名新兵。我深深感到,这个集体,上有胡绩伟、秦川、王若水、范荣康、李庄、陆超祺等老同志把舵,中有大保、余焕春等中年新秀,下有一大批以周修强为代表的中年精英,和社科院新闻系毕业的研究生青年才俊,我们的战斗力是最强悍的。
但是,新旧交替时期,鱼龙混杂,拨乱反正谈何容易!特别是大潮涌起,泥沙俱下,作为党中央机关报的掌门人,有时还真会左右为难。在这种形势下,报社在工作中,有时会与上级主管领导,或是其他部门,发生一些矛盾和分歧。每当这个时候,胡绩伟等老同志,都会运用他们高超的政治智慧予以化解。但有时候,大保也被老同志当作壮劳力,受托去折冲樽俎,甚至“顶雷”。
有一次,一位喜欢骂人、动辄把人“枪毙”的老同志对报纸刊登的一篇文章大不满意,指名让报社总编辑秦川去谈话。总编辑叫大保去。他去了,狠狠挨了一顿批。等领导发完火,他还得小心翼翼、软磨硬泡地做解释,说明报社的观点,消除他的误解。尽管领导还是不满意,总算暂时度过了这个难关。
实际上,大保1996年离开报社到全国工商联任职,也与这种“抗上”有关。有一段时间,主管宣传的一位领导不仅宏观指导,还常微观干预,突然要求上什么稿。大保据理力争,有一次,实在安排不了,就说头版的八栏都排满了。这位领导说,那就再加一栏嘛。大保觉得领导如此“外行”,还怎么工作,私下发了牢骚,说不如请这位领导来报社当头算了。如此大不敬的话,不知怎么让领导知道了,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抗上”的大保。对下级却很体贴。甚至让人想到“铁汉柔情”这四个字。他当秘书长那阵子,为改善年轻职工的住房、食堂吃饭等生活问题,做了不少事情。
大保性格也有缺陷,那就是个性粗犷,脾气急躁,爱发无名火,这一点,报社的人几乎都有共识。他发脾气,当然主要是为了工作,但其他人何尝不是?所以有时也会伤人。
记者孟晓云回忆过一件事。有一回为了一篇稿子,她去办公室找大保,当时大保正为什么事发火,她一去,就把气撒到她身上了。孟晓云感到很委屈,倔脾气也上来了,把门一摔走了。等过了一阵她回办公室,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原来是大保写的,对刚才的事表示道歉。小云的气一下就消了。
我刚到人民日报社时,是在市场报工作。这是改革开放后第一张专门报道市场的经济类报纸,是胡耀邦总书记亲自批准成立,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安岗领导创办的。我和一批研究生在实习的时候,就参与了创办。
毕业分配时,我的导师、市场报总编辑林里就把我硬要到他那里当差。大约是1986或1987年,大保当秘书长的时候,市场报由他分管。那时报社搞改革,他找我让我们搞试点。所谓试点,主要就是承包广告,为报社分担经营责任。他口气很硬,只能搞好,不能搞坏。他从报社广告部调两个人给我们,一个是大胡子李守群,一个谷一虹。
我和同事们确定了年承包额,还调了两个社外能人宋体金和崔秀芝,当经营部副经理。我们策划了一些商业活动,有时需要大保出席捧场,他都欣然同意。有一次,我们在徐州搞“为淮海战役英雄送彩电”活动,他担任活动组委会名誉主任,得参加开幕仪式和颁奖典礼,他都准时到场。
在他的支持下,一年下来,我们大大超出经营指标,还有余钱给采编人员增加一点福利。大保很高兴,几次表扬我们,亲自接见搞经营的两位副经理,还说没想到你这个书生也能搞经营。这话让人觉得温暖。
他对家人的感情也很深。老母年过九旬 ,住在南通老家。每次回家探亲,他总要推着轮椅,带老母在周边散步,他说70老翁推着90老母,这是南通一道风景线。
2015年11月,他的老伴张瑞霞去世。他哀痛欲绝。我打电话慰问,他详细诉说经过,声音呜咽低哑,几不能自持。过来一会儿,又主动打电话来。我不忍心打断,静静地听他又说一遍。我想,他一定过于哀伤,忘了我们已经通过话。
在张瑞霞遗体告别式上,他本应在告别厅左侧的家属区站立,等吊唁的人群走过、握手,我见他突然不管不顾地走向老伴遗体旁边,喃喃自语:你看她像睡着了一样,像睡着了一样。那一刻,想想他以后孤寂的晚景,心里一阵悲凉。
欢愉与忧思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和爱人高宁,以及余焕春、罗荣兴、刘允洲、李克夫等几位同事陆续离开人民日报。大保、杨良化、张平力等还在报社,但当时都被边缘化。我们这些人在报社工作期间结成亲密友谊,保持着联络。于是商议,以这个圈子为主,每年阴历大年初一,去给胡绩伟、钱李仁、秦川、李庄、谭文瑞、范荣康、王若水、陆超祺等几位老领导拜年,然后小聚一次,我们戏称为“金台团拜”。
后来和这几位老领导商量,能否出来一起吃顿饭,他们都赞成。后来的规程是,年轻些的,那天下午三点,先到我家茶叙。六点再接老领导前往预定的酒店包间。大保是社级领导,又有车接送,按说直接去酒店就行了,但他每次都提前到我家,和我们这些“小字辈”一起聊上两三个小时再去。我感觉,他还是觉得和这些患难兄弟交情最好。
茶叙,主要是聊天。大保仍在高位,信息量大,经常通报一些情况,并发表自己的看法。大保的特点是记忆力极好,回忆1980年代的往事,谁坐哪里,说了什么话,如放录像,如听录音,现场一一再现。他后来搞民营经济研究,记各种数字,细微到小数点后几位,而且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他对国家的每一点进步,经常给予很高评价。如他参与推动的私产保护入宪,他就认为是现阶段宪政建设的重大进展。又如,对于民营企业的蓬勃发展,他寄予很大期望,说这是市场经济的真正希望所在,没有民营经济,或民营经济弱小贫瘠,真正的市场经济建立不起来。
2013年春节,与报社老领导餐聚。前左起,保育钧、余焕春。后排中作者。
但是,我们也明显感到,他的忧患意识非常强烈。他对我们国家政治体制改革滞后,文革思潮泛起,社会的贫富差距加大,社会矛盾尖锐十分担忧。常说,这些问题不解决,国家前途堪忧。还说我们这些人位卑言轻,说话未必有用,但有机会还得说,不说永远没人知道,说了也许有人会听到。他还有个外号,叫“大炮”,就是因为敢说。事实证明,他放的一些炮,还真起作用了。
大保很少缺席初一聚会。只要他在,饭桌上一定是主讲之一。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说话滔滔不绝,声若洪钟,毫无顾忌。有时说到动情处,会声色俱厉,甚至咬牙切齿。也有几次,他不能来,必事先告假,比如,有一次回南通老家陪老妈妈过年,又一次是弟弟生病。2015年底,他老伴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一度身体不好。腊月二十五六,我打电话问他能否参加聚会,他说气喘得厉害,到时候看,尽量争取来。但三十下午告诉我,实在来不了,让让代问大家好。
这些年,老领导一个个去世。最早是范荣康,后来是王若水,秦川,这几年是胡绩伟、谭文瑞。参加春节“团拜”的老人越来越少,原以为最年轻的大保至少还可以陪伴我们一二十年。是啊,如果活到老胡的年纪,他还有22年;活到老谭的年纪,还有18年,谁知他竟这么早就走了。但是,我们还有93岁的陆超祺,92岁的钱李仁,还有陆续加入进来的90出头的季音、林晰。我们依然可以“团拜”!
昨天向大保遗体告别回来,我写了一首七律,现把它的前六句抄在下面作为结束语(后面两句不合时宜,腰斩了)。
送别保育钧学长兼兄长
南人北相伟奇男,
壮志未酬难盖棺。
值夜无名曾骇世,
隔墙有耳莫闲言。
尝闻提案一而再,
最恨吹牛去复还。
……
写于2016年6月5日
(本号获许可推送,图片部分由作者提供,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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