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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冯印谱:一个初中生的"地道战"情结

冯印谱 新三届 2019-01-06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原题

一个初中生的“地道战”情结


作者:冯印谱


                

“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游击战,村与村户与户地道连成片……”每每听到这首雄壮激昂的革命歌曲,我就会想起自己天真又荒唐的挖地道经历。


学校挖地道荣当模范


那应该是1970年左右,我在本村七年制学校读初中。“九大”召开,“文化大革命”的混乱局面稍微有点好转。突然间,宣传说苏联修正主义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虎视眈眈,欲对我国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而且要打就是核大战。战云密布,迫在眉睫。伟大领袖高瞻远瞩,发出了一系列最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于是乎,全国上下掀起了一场挖地道的高潮。


我们这些说有知识却啥也不懂,说没有知识又认识几个字的农村孩子,自小接受的是“狼牙山五壮士”、董存瑞、黄继光等英雄人物的教育。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打心眼里痛感错失了像革命前辈那样经历战争炮火硝烟淬炼,错失了建功立业、血染沙场的机会。而今机遇终于来了,抗击苏修的侵略战争即在眼前,这不正是对我们的一次考验吗?


战备是第一要务,学校停课,除了低年底,其他班级学生全身心投入挖地道活动中。


没有图纸设计,没有工程师指导,没有现代化机械设备,凭借的是同学们的满腔热情和冲天干劲,凭借的是䦆头、铁锹、筐子、辘轳等简陋工具,我们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开始热火朝天挖地道。


大队学校位于村东的黄土高台上,上坡迈进大门,中间是一条宽敞的道路,路旁栽植垂柳白杨树,两边是一排排整齐的教室。挖地道的步骤,首先在教室前面的空地挖出一个七八米深的竖井,然后横向朝道路下面的主坑道挖去。主坑道宽敞,可并排走两三人,取土量大,一个个竖井发挥着往地面取土、通风透气的作用。


每个班级承包一段主坑道,逐段挖好后,一条主坑道就整体贯通了。接下来,各班级又在自己的教室内部开挖洞口,然后呈斜坡形挖到主坑道。到了此时,每个教室前面最初挖的竖井,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重新回填。学校的地道就形成了一条主坑道,若干个支坑道,能够通往所有教室的四通八达的地下网络。


挖地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极其艰难。如此规模的纵横地道网,全靠同学们一䦆头一䦆头挖出来。地道里面空间狭窄,刨土、铲土、运输,一环紧扣一环,任何一环出现问题,就会影响工程进度。每次作业,只能下去四五个同学,紧紧张张干上几个小时,再轮流换班。遇到硬土层,一䦆头下去,仅仅刨出个白印印,手臂震痳了,手掌磨出了血泡。我们班的郝宝玉同学为人诚实,力气大,他在实践中摸索出“四周抠槽、中间刨块”的经验,大大加快了掘进速度,得到全校推广。


那时,一部《地道战》影片同学们看过无数遍,十分喜欢。大家一边挖地道,一边哼唱地道战歌曲,兴致勃勃,精神焕发,再苦再累,也不觉得。仿佛自己已然成为电影里的武装民兵,明天就要持枪上阵,利用挖好的地道英勇杀敌似的。同学们争着抢着下洞挖掘,连女同学也不示弱,有的小组还悄悄加班加点挖掘。


当年打地道的初中班毕业合影。三排右五为冯进录老师,四排左三为作者


我们这个班率先完成挖地道任务,跟班主任冯进录老师的领导指挥分不开。冯老师做事思路清晰,认真细致,他合理组织调配班级学生,强弱搭配,轮流作业,并经常亲自下到地道了解情况,遇到问题,出主意想办法,具体指导。我们班教室的地道出入口设在讲台旁边,采用了滑轮装置,表面看,跟地面的铺砖一模一样,一只脚踏上去,轻轻一推,黑洞洞的地道口豁然显露,真是巧妙极了,就是冯老师和同学们琢磨研制出来的,受到参观者的拍手夸赞。


我自小身单力薄,当时又参加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天天排练节目。原本班级挖地道没有我的任务,但是,这么大的好事儿,我岂能轻易放过?而且,因为我父亲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我属于“黑五类子女”,在政治上更应该积极表现,争取做一名“出身不由己”,但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每天,在宣传队排练完节目,一回到班级,我就积极参加挖地道劳动,或下洞抡䦆头铲土,或在地面搅辘轳吊土。有段时间大腿生了个疖子,我强忍疼痛,坚持挖地道。地道工程竣工,学校召开了隆重的总结表彰大会,我荣幸地被班级同学推选为模范个人,领到一张奖状和一支铅笔,还代表全班登台做典型发言,可谓春风得意。


现在想起来也后怕,学校的地道挖了大半年,每天几十名学生同时钻在地下挖洞,万一发生个塌方事故,后果真不堪设想。多亏家乡的黄土坚硬耐实,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我们学校的地道成为全公社学校的样板工程,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师生们引以为豪。遗憾的是,挖好的地道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一年后,我们班同学就毕业离校了。


一转眼,当年生龙活虎的同学,皆已年过花甲,“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村学校早已建起楼房,“旧貌换新颜”,四通八达的地道早已塌陷或填埋了。然而,当年挖地道热火朝天的情景,一个个老师同学的亲切面庞,常常浮现在眼前,令我遐思无限。


2010年,班级同学给冯进录老师赠匾。后排右二为郝宝玉同学


家中挖地道半途而废


参加过学校的挖地道劳动,学到点经验和技术,我便思谋,在自己家里也挖一个地道,以应付突然爆发的战争。


产生这个念头,跟我一个姑父的影响分不开。姑姑家住在距离我们村十里路的南张公社南张村,姑父大名高云仙,是一名精通中西医的医生,曾在稷山县医院工作过,后回村务农了。姑父个头中等,白须飘飘,戴一副眼镜,穿戴整洁,颇有仙风道骨的风范。他言语不多,做事我行我素,固执己见。六十多岁的姑父,平日十分关心国家大事,看见各行各业都在挖地道,就在自己家里动工了。家里人大小都不支持他,他不管不顾,自己动手,花费了几个月时间,竟然挖出了一段地道。


姑父挖的地道出入口,是在北房卧室兼厨房间。屋子一角木架上摆放铁笼,里面盛放馒头。把铁笼和木架移开,掀起地面几块砖头,就露出了地道口。打着手电,沿着仅容一人的狭窄台阶下去,拐上几个弯儿,前方豁然开朗,原来地道连通了院子里的地窖。蹬着地窖的脚窝攀登上去,出了地窖口,便从北房室内到了院子里。


姑父挖的地道小巧玲珑,整齐洁净,入口和出口设计巧妙,陌生人进家,丝毫不会想到那儿会有地道。我参观了姑父的杰作,赞不绝口。姑母却撇着嘴,嘲讽说:“这可是你姑父的脸面,自从地道挖成后,满村人、外村人都来参观,屋里院外,连个站脚的地方也没有,哼,瞧把你姑父兴的,都不知道自个姓啥叫啥啦!你说你挖这洞洞,能顶吃能顶喝?”


在姑父家地道的启发下,我开始构思我家的地道蓝图。家中院子半亩大,有一个盛放萝卜的地窖,两米深;还有一个盛放红薯的地窖,三四米深,两个地窖相距十几米远。我的计划是,第一步,把红薯地窖再往下挖深,然后斜向朝上挖,直通萝卜地窖,将两个地窖相通;第二步,再模仿姑父家的地道,在东房或西房卧室开口,通往院子里的地道。这样,我家的地道就有了三个出口,比姑父的地道还多一个出口,能藏能出,进退自如。


2018年,姐姐冯印秀和外甥冯千在我们家大门前留影


父母亲对我在家里挖地道,打心眼里不赞成。但是,党和国家号召挖地道,机关、厂矿、学校、大队、生产队,到处都在挖地道。而且,村里包括父亲在内的一伙“黑五类分子”,也受大队治保股指派,加入了挖地道的行列。所以,父母没有理由严厉阻止我。更重要的是,父亲一直为自己戴一顶“黑五类分子”帽子,从而影响了儿子的政治前程,深感自责和痛悔。现在儿子要挖地道,这是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的表现,怎么好意思挫伤儿子的满腔热情呢?


说干就干。白天,我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回到家一有空闲,就下到红薯地窖挖洞。没料到,一个人挖地道,困难重重。先圪蹴在下面挖好土,把土铲进筐子,蹬着地窖壁两边的脚窝上到地面,用绳子将一筐土吊上来。然后,再踩着脚窝下去挖土。独自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既耗费时间,又极度疲劳。父母亲见我如此辛苦,一有空闲,就在地窖上面帮助我吊土。


红薯地窖深挖了三四米,开始朝萝卜地窖方向挖斜道。这时,工作面越来越局促,有劲也使不上;越往深处挖,往上吊土就越发费力。每一次疲惫地从地窖上来,我用脚步丈量红薯地窖到萝卜地窖之间的距离,计算挖洞的进度,深深感到这个工程量太大了,远远超出了我的设想,绝非那么简单,绝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渐渐地,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我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父母亲见状,给我台阶下,安慰说:娃!没事的,红薯地窖挖深了,也有它的好处,冬天储藏红薯,不容易霉烂。就这样,我的挖地道行动便偃旗息鼓了,我家的地道梦彻底破灭了。我时常抱怨自己:真没有,还不如六十多岁的姑父。


这个半拉子地道工程,仍然做了红薯地窖。有一天夜晚,父母亲往地窖放置生产队分下的红薯,由于中途吊钩没有挂好,致使空铁桶从半空坠落,砸破了父亲的脑袋,鲜血流淌,送到大队卫生所缝了好多针。莫非冥冥之中,这是对我固执己见盲目挖地道行为的一种惩戒?


大队挖地道敷衍塞责


“要准备打仗!”报纸广播一天天宣传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深挖洞”成为当时最大的政治。


我们高村公社管辖十几个大队,记得公社党委和革委会在南里村召开过一次挖地道现场会,我们高年级学生参加了会议。南里村位于孤山脚下,离我村十多里路,村里巷道崎岖不平。该村挖地道动手早,成绩大,不仅全村挖通了好几条主坑道,而且充分利用水井、旱井、悬崖、壕沟等复杂地形,巧妙地用地道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战斗堡垒。现场会是在一个打麦场上举行的,人山人海,各村的基干民兵手持钢枪列队入场,气氛肃然。会后,与会者参观了该村的地道,连连称许。


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薛店村开会。会毕,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约上该村亲戚家孩子,悄悄参观他们的地道。薛店村距离我村八里路,政治生产各方面工作在公社名列前茅。他们村的地道后来居上,也挖得有声有色。主坑道又深又长,两边还挖了不少窑洞,每个窑洞能容纳数十人,估计是用于男女老幼躲藏。我们打着手电筒走了好长好长,仍见不到头,只好顺原路返回了地面。


当年的初中,如今成了小学


跟南里村、薛店村相比,我们丁樊大队挖的地道就相形见绌了。我们村是个大村子,有十二个生产队,四千多口人。也许是人多心不齐,步伐不一致,也许是大队领导班子能力弱,抑或是干部的工作方法存在问题,抑或是干群思想认识不到位。总之,大队各项工作比较落后,常有县、地区工作队驻村指导工作。挖地道工作,大队也召开过动员大会,但雷声大,雨点小。


各个生产队领取任务后,为了应付检查,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开挖一个地道口,没挖多深,撂在那儿,就再无人问津了。我所在的第九生产队还算不错,队长派了几个社员,在我家大门前不远处,挖了几米深的一个四方洞。挖洞期间,因为洞口没人照管,结果,一个玩耍的小孩掉了进去,差一点闹出人命来。挖洞的社员索性在地道口盖上一个木头车轮,再没动过一锹土。再后来,挖地道风潮一过,人们纷纷往地道里倾倒垃圾,天长日久,地道便给填平了。


上文说到我父亲“黑五类分子”挖地道的事。奇怪,大队干部对各生产队挖地道紧一阵松一阵,对“黑五类分子”挖地道却抓得挺紧。大队有一个大牲口饲养室,喂养着好几头膘肥体壮的骡马,平日里拉胶皮大车跑运输,是大队的一项副业财产。大队治保股分派给“黑五类分子”的任务,就是在饲养室的广场,挖掘一个又深又宽敞的大地道,遇到紧急情况,能够让多匹骡马及马车疏散进地道躲避。


挖这么大的地道,动土方量极大,需要用小平车载土。十多个“地富反坏右”戴帽分子,年迈体衰,干这般重体力活,实在吃不消。但是,“深挖洞”是伟大领袖的指示,全国人民积极响应,作为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哪里敢随便置喙?哪里能不低眉顺从?父亲一伙人抡䦆头的抡䦆头,铲土的铲土,拉车的拉车,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干得腰酸背疼。


近一年时间,挖洞不止,饲养室的大地道有了一点眉目。我的好友冯合孟父亲担任大队饲养员,我曾跟随冯合孟下去参观过,地道的入口处,一辆大马车都能够驶进去,里面十分宽敞。可是,就在地道即将竣工时,大队干部一句话,挖地道停工了。半拉子大地道撂在那儿,成为废墟,再后来,分做了社员的宅基地。


对于那一场声势浩大、席卷神州大地的“深挖洞”运动,历史自有公论。笔者记录在此,只希望给厚重的历史增添一点细微末节。

 

2018年8月24日草于凌空书屋

2018年8月26日修改

2018年8月27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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