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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丨冯印谱:悲伤!我没能当上“红小兵”

冯印谱 新三届 2019-01-05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原题

悲伤!我没能当上“红小兵”


作者 | 冯印谱



“文革”伊始,我所在的高村公社丁樊村地处偏僻,不通公路,也没有什么与红色革命相关的名人、纪念地和名胜古迹,自然显得冷冷清清,平静如水。


忽然一天,一队不知从那里来、也不知要往那里去的学生,男男女女十多名,进行革命大串联,途径我们村。他们在大队学校的教师灶上吃了一顿饭,当场向师生们演讲了一通全国的政治形势,散发了一些红红绿绿的传单,便匆匆离去了。这伙红卫兵打着的鲜艳红旗、身穿的草绿色军装,还有他们左臂衣袖上那个鲜艳的“红卫兵”袖章,让全校师生以及村里的社员们感到格外新鲜、好奇,禁不住啧啧称羡。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学校的教师也照猫画虎,自愿组合,呼啦啦成立起好几个造反战斗队。教师们左臂佩戴上红底黄字的“红旗革命造反战斗队”、“井冈山造反战斗队”等袖章,顿时显得精神抖擞,神气十足,耀眼夺目。不过,他们的风光,跟女同事陈老师比起来,就“稍逊风骚”。陈老师身材高挑,端庄秀丽,是全校唯一的一名“红卫兵”,左臂佩戴着唯一的“红卫兵”袖章,犹如鹤立鸡群,吸引眼球。此前,陈老师在学校默默无闻,因为她家庭出身贫雇农,她的爱人又是一名解放军现役军官,根红苗正,政治条件十分优越,无人可比,于是“红卫兵”的光荣称号便非她莫属。


此后,学校开大会批斗“走资派”,顺理成章,陈老师成为其他造反派心目中的老大,端坐主席台正中,众星捧月,发号司令,神气了好一阵子。日子不长,陈老师在校园消失了。知情者说她已经调往省城工作,跟解放军军官丈夫团聚去了。之后一段时间,我们学校就没了“红卫兵”。


资料显示,“红卫兵”最初是北京青年学生的群众组织,正式的名字指“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简称“红卫兵”。我们这些小学学生年龄小,文化低,似乎担负不起这个重任。这时候,上级要求在小学生中建立“红小兵”组织,即当保卫毛主席的“红小兵”。“红卫兵”袖章是一块红布,红底黄字,佩戴在衣袖上;“红小兵”袖章则是一块菱形硬红布,也为红底黄字,比“红卫兵”袖章小了许多,用别针系在左臂衣袖上。从三年级到六年级学生,都有权利参加“红小兵”组织。



刚一听到成立“红小兵”组织的消息,我心里甭提多高兴啦。那些日子,看到陈老师佩戴“红卫兵”袖章,看到老师们佩戴战斗队红袖章,看到社员们佩戴造反队红袖章,风风火火召集各种批斗大会,怒发冲冠揭批“走资派”的罪行,身临其境,耳濡目染,做梦,也盼望能像他们一样,佩戴上鲜红的袖章,投身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跟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路线斗争到底。


我兴高采烈地向班级老师报了名,日夜盼望着梦想的实现。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跟母亲在院里脱玉米粒。有个同班同学风风火火跑进来,兴冲冲地告我说:“听说咱们学校的‘红小兵’袖章制作好了,现在就可以领取,我看见好多同学都去了,咱俩也一块去领吧?”


“真的?那太好啦!走!妈妈,我们去学校啦!”我惊喜地站起身,撇下手中的活计。“……别!”没想到,母亲说:“今天,不要去,帮妈妈把这筐玉米剥完。”接着,她扭头对那个同学说,谢谢你了,你先去吧,印谱要干活,明天上学再去领吧。



“为啥?”我很不高兴地质问母亲。平时,无论参加学校什么活动,父母亲可支持哩。这次意外的阻止,令我十分不快。


母亲没有回答,那个同学只好走了。


我撅着嘴,满脸不高兴,极不情愿地捡起玉米棒子,一粒一粒扒拉着。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语气缓缓地宽慰我:我娃,不是妈不让你去,你知道,你爸爸,人家给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前不久,你姐姐在学校加入造反战斗队,申请了好多次,都没能得到批准。妈不是不让你去,妈是担心,万一人家不要我娃,你去了会伤心的。人家要不要你当红小兵,明天上学就晓得了。让你当,我娃就好好参加;不让你当,我娃也不要太伤心,老师和同学们瞧见不好。我寻思,……慢慢的,事情总会好起来……


我姐姐是64届高中生,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考上大学,回本村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姐姐申请参加战斗队碰壁,我耳有所闻。听母亲这一说,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



整夜失眠,一分一秒地煎熬。


第二天一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学校,一打听,果然,学校的红小兵组织名册里没有我的名字。啊!没有文化的母亲,竟然如此料事如神。原因嘛,就是我本人的政治条件不合格。全校学生几乎全部参加了响当当的“红小兵”组织,只剩下极少数像我这样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子女,一个班级也就三两个学生,被拒之门外。


平日在学校学习和劳动等方面争强好胜的我,委屈极了。我独自悄悄跑到校园后面的操场,眺望着远方起伏无垠的田野,抱住一棵白杨树,“哇!”地失声痛哭,泪流满面。宣泄过后,冷静想想,这件事,多亏了昨天母亲阻拦,给我稚嫩、兴奋、渴望的心田浇了一点凉水,设置了一个缓冲台阶。否则,我跟上同学兴冲冲跑到学校,看到同学领到了“红小兵”袖章,而我却大失所望,该如何接受这残酷的打击?


    所谓的“政治条件不合格”,指的就是学生本人的家庭出身。有的学生家庭成分是地主、富农,有的父亲是反革命,有的父亲是坏分子,有的父亲是右派。在这极少数学生中间,还存在稍许区别。有的学生家庭虽然是地主富农成分,他的爷爷曾经是地主富农分子,现在已经去世了,他的父亲并不是地主富农分子,属于地富子弟,那么,他则是子弟的子弟,其原始的“罪衍”,似乎比父亲是地富分子的学生要略轻一点。但是,他们同样也被剥夺了参加“红小兵”组织的权利。



以阶级斗争为纲,以阶级斗争划线,我们这些被打入“另册”的学生,一夜之间,跌入了人生的黑暗泥潭。同学们参加校内批判大会,不允许我们参加,只能一个个龟缩在空荡荡的教室,耳听室外波涛般飘过的口号声,趴在窗户上偷偷观望一下,随即离开。同学们激情澎湃、敲锣打鼓上街游行示威,我们跟随在全校学生队伍的最后面,一个个耷拉脑袋,神色灰暗,无精打采,像霜打了的茄子。


每天放学后上地给猪羊割草,不少同学不愿意跟我们相随结伴,就像害怕被传染上瘟疫一样。更为恶劣的是,个别当上“红小兵”的贫下中农子弟,故意找茬儿欺负我们。他们骂我们“狗崽子”,我们无力还嘴;他们挑衅打架,我们不敢还手。好多次,我被个别同学打得鼻青脸肿,只能忍气吞声,回到家还不敢告诉父母亲,生怕他们知道了生气、难受。


有段时间,我把自己“封闭”在家,不愿意见人,不愿意找同学玩耍,不愿意参加任何公众活动。感觉自己没能参加“红小兵”组织,低人一等,非常丢人,非常没面子,花草树木没了色彩,生活失去了意义。这种政治歧视造成的压抑、负重和摧残,在我幼小的心灵打上了深刻烙印,留下一道难以抹去的浓厚阴影,甚至影响了终生的心理和性格。



一天,学校造反派组织全校师生上村里街道游行,大张旗鼓展开“破四旧”活动,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浩浩荡荡的师生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走在最前面的是各个造反队的队旗方队,语录牌方队,接着是吹打洋鼓洋号的乐队,再后面,是各年级各班的“红小兵”方队,他们左臂上佩戴着崭新的“红小兵”袖章,一遍遍高唱革命歌曲,高呼革命口号,英武雄壮地穿行在各个巷道。鼓乐声、歌声、口号声,打破了村庄的安详寂静。


社员们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出家门瞧热闹。游行过后,不知是谁一声令下,队伍解散了,“红小兵”三人一群,五人一伙,见门就进,见屋就钻,冲进家里后,不问青红皂白,翻箱倒柜,搜查他们眼中的“四旧”物品。


不一刻,社员家墙壁上悬挂的字画被揭了下来,摆放在桌子上的花瓶被抱了出来,存放在柜子里的古籍书被翻了出来。这些查抄出来的东西,有的堆放在巷道,有的当场被点火焚烧了。男女老少社员哪里见过这阵势?只好默默站在一边,任凭眼前的“红小兵”瞎折腾。偶有胆大的社员,他们的家庭成分肯定是贫下中农,愤怒地谴责红小兵的野蛮行为,并企图从红小兵手中抢夺被拿走的物品,结果,立即遭到更多“红小兵”的围攻。



有一些年龄大点的“红小兵”搬来梯子,攀登上社员家的门楼,拿斧头狠狠砸毁门楼上方的砖雕和门匾上的题字。有的砖门楼解放前是地主富农的四合院,土改期间就分给了贫雇农,真不晓得“红小兵”们肆意毁坏,是针对地主富农,还是贫雇农。凡是“红小兵”经过的巷道,口号声,叫喊声,咒骂声,哭泣声,不绝于耳,满街满巷,一片狼藉,纸灰飞扬。村东头有一座小庙,不知供奉那路神灵,被红小兵砸了个稀巴烂。庙里的两尊塑像,通体着彩,造型生动,被“红小兵”扔了出来,放在校门口,任凭日晒雨淋……


我们十几个“黑五类子女”,尾随在游行队伍后面,没有呼喊口号的资格,没有唱歌的资格,当然,更没有闯进社员家“破四旧”的资格。看到“红小兵”的革命行为,我既羡慕,又羞愧。羡慕的是他们的英雄壮举,就像书本电影里描写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的小英雄一样;羞愧的是自己没有出生在一个成分好的家庭,无缘当上“红小兵”,只能窝里窝囊充当一名艳羡他人的“看客”。


 “印谱,印谱,你爸在前面砸东西哩!”



记不得那个同学冲我喊了一声,把我从苦闷中唤醒过来。抬头一看,游行队伍已经前进到了村中央十字路口,距离我家很近。我急忙挤到前面,踮起脚跟,透过黑压压的人群,看见父亲手中握着一把头,身边放着一只大筐子,筐子里盛满了琉璃制作的香炉、蜡烛台等物品。每年过春节,这些物品是我们家敬奉神灵使用的,一个个造型各异、玲珑剔透,我可喜欢呢。


每年到了小年、除夕、元宵节夜晚,母亲领着我把这些香炉、蜡烛台擦洗干净,一一摆放在天地神、灶爷神、土地神、财神爷的供桌上,在蜡烛台上栽上长长的红蜡烛,点燃红红的火苗,在香炉里插上几根香烛。顿时,空气中氤氲着香烛的清香,笼罩着神秘的气氛。然后,我在各个神灵前的供桌上面,摆放上母亲特意制作的白面馒头、麻花、肉食等贡品,接着便是给一个个神灵作揖、磕头、祈祷……


“噼啪——”

“噼啪——”



我看见,父亲从筐子里取出一只香炉,放置在大门口一块石头上,高高抡起䦆头,朝着香炉狠狠砸去。䦆头落处,精美的香炉被砸了个粉身碎骨。接着,父亲又取出一支蜡烛台,再次高高抡起䦆头。每每砸碎一只,围观的人群就爆发出“啊!”“狠狠砸!”的叫喊声。


亲眼目睹父亲这一反常行为,他每每砸一声,那䦆头彷佛落在我的心头,浑身一阵战栗。有必要这样做吗?父亲是不是惧怕红小兵进家里搜查,搜出这些香炉蜡烛台,进而批判他大搞封建迷信,强加给他一条罪状?父亲是不是这样思考:与其让“红小兵”抢走砸毁,倒不如自己来一个“主动交代”,“坦白从宽”,“将功折罪”。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父亲肯定没有瞧见我,他太投入于自己的“打砸”行为了。我敢断定,此时此刻,善良的母亲必定躲在大门后面,一颗心紧紧揪着,偷偷隔着门缝,窥视父亲的一举一动,眼里噙满了泪水……



历史的浪涛退潮后,留在沙滩的除了贝壳,还应是沉重的反思:像我这样亲身经历过“文革”的“50后”,当时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绝大多数均参加过“红卫兵”、“红小兵”或形形色色的造反派组织,均佩戴过“红卫兵”、“红小兵”以及各类战斗队的红袖章,均豪情万丈,冲上街头,张贴大字报,奋勇“破四旧”,揭批“反动学术权威”,砸烂“牛鬼蛇神”,揪斗“走资派”,直至动手打人,不少人还参与了一次次血腥的武斗事件。众人把愚昧当理想,把造反当神圣,把野蛮当本领,把破坏当革命,导演并参与了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历史悲剧。


虽然,由于特殊原因,我没能当上“红小兵”,没有做过上述事例。但是,我曾经为自己没能当上“红小兵”伤心痛哭过,我曾经十分羡慕“红卫兵”、“红小兵”的“革命行动”,我曾经为那场“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取得的节节胜利欢呼雀跃过。假如,那时候,我也能荣幸地佩戴上“红卫兵”、“红小兵”袖章,也同样会“激情四射”,“冲锋陷阵”,以过激的“革命行动”,表达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表现对伟大战略部署的步步紧跟,表演出做“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革命接班人的耀眼风采来。


我们这代人痛饮的这杯愚昧加疯狂的苦酒,是谁酿造的?是如何酿造的?又是如何让狂饮者熏熏然的?


 

2013年5月12日写于凌空书屋

2014年10月修改

2018年9月2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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