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货丨汪朗:冬天的黄瓜
作者自画像
汪朗,1951年6月生于北京,1978年10月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入学前曾在山西忻县插队三年半,在太原钢铁公司当炼钢工人六年半。1982年毕业后分配到《经济日报》的前身《中国财贸报》,在此一直工作至2011年退休。在《经济日报》期间,先后从事国内、国际多个领域的经济报道,当过几个部门主任,大致还能胜任工作。最近几年,业余时间写点儿关于吃吃喝喝的文章,编过两本集子,好像还有一点点影响。仅此而已。
原题
冬天的黄瓜
作者:汪朗
冬天的北京,树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绿意。倒是菜市场里面,颜色还挺多,西红柿,象牙白萝卜,紫菜薹,蒜黄、韭黄还有冬笋,红的红,黄的黄,煞是喜人。绿菜品种更多,西芹、菠菜、油菜、蒜苗、蒌蒿,还有黄瓜。今年冬暖,菜价似乎低了些,前些天早市上黄瓜一斤只卖三元钱。这些年,虽说吃的东西没少涨价,但冬天的黄瓜肯定便宜了,比三十多年前便宜,比二三百年前更便宜。
中国人能吃上黄瓜,得益于早年间的对外开放,据说是张骞通西域后,将其从中亚引进中土的。因此黄瓜也名胡瓜。到了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北方相继出现了一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其中包括羯族人石勒建立的后赵。因石勒属于胡人,忌谈胡字,故将胡瓜、黄瓜统一于黄瓜,并流传至今。其实,胡瓜也好,黄瓜也罢,只是名称而已,对蔬菜品质并无影响。老百姓对此并不在意,得吃就行。
盛夏时节,黄瓜是普通人家消暑的佳物。一碟黄瓜拌粉皮儿,清白相间,再加点盐醋蒜末香油,让人百吃不厌。将粉皮儿换成海蜇丝儿,则可以请客了。若是嫌麻烦,可将黄瓜用刀面拍松后切碎,随意添加几样调料,两三分钟便可完事,味道也不错。北方人吃拍黄瓜,还要拍上两瓣蒜加入其中,如此才够味儿。黄瓜若是与香菜和青辣椒切碎合拌,便有了一个凶猛名字,老虎菜。我始终没明白,这道菜究竟什么地方像大虫?其外观内涵滋味似乎都与老虎无关,连母老虎也沾不上。但愿有高人不吝赐教。
吃黄瓜,还有更简单的。“老北京”过去一到夏天,常常下上一大碗抻面,用凉水拔透,再加入调稀的麻酱,手拿一根洗净的顶花戴刺的鲜黄瓜,蹲坐在大杂院的树荫下,吃两口面,啃一截黄瓜,那吃法,绝对豪迈。
讲究的吃法也有。清代宫中便有一道炒黄瓜酱。其做法是,先将嫩黄瓜洗净切成小丁,用精盐拌匀腌出水分,滗干。将瘦猪肉切成小丁,与黄瓜丁同大,用旺火煸炒至水分出干,随即加入葱末、姜末和黄酱继续炒两至三分钟,待到酱味进入肉中,放入黄瓜丁、绍酒、酱油、味精略炒后,稍加湿淀粉勾芡,再淋上麻油,翻炒几下即成。此菜肉嫩酱香,黄瓜清脆,是下饭的佳肴,时下一些老北京风味馆子中还有卖的。御膳房厨师还按季节的不同,分别制作出炒胡萝卜酱、炒豌豆酱和炒榛子酱,与炒黄瓜酱并称为“四大酱”,成为宫廷中的当家菜品。
普通家庭也可把黄瓜做得较为精细。我家便有一道西法腌泡黄瓜皮,用来待客,屡受好评。先将黄瓜洗净,切成两寸左右的长段,用小刀将瓜皮和部分瓜肉镟至带籽处,弃籽不要。然后将瓜皮略腌之后,放入西式腌黄瓜的汁中,置于冰箱中两三天,即可上桌。此菜制作时需注意两点,一是瓜段要先用盐杀一杀,以使瓜皮略有韧性,免得镟时断裂;二是腌制瓜皮的汁水可以自配,更简便的方法是买一瓶酸黄瓜,吃掉黄瓜后,将余汁留下,再加入几瓣蒜,两根干红辣椒,适量的盐和味精,即可用来制造新产品。这道菜咸中带酸,口感爽脆,微带蒜香椒辣,十分宜于餐前开胃,且于刀功火候调味并无讲究,会削苹果皮的人就能做,只是稍费时间。另外到了冬天就不好如此操作了,有点暴殄天物。
京城冬日黄瓜,早年间曾经卖出过天价。查慎行在《人海记·都下早蔬》中对此有明确记载:“汉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尽夜蕴火,待温春乃生,事见《汉书·召信臣传》,今都下早蔬即其法。明朝内竖,不惜厚值以供内庖。尝闻除夕市中有卖王瓜二枚者,内官过问其价,索百金,许以五十金。市者大笑,故啖其一,内官亟止之。所余一枚,竟售五十金而去。”大年三十,一条黄瓜居然卖到五十两银子,确实值得说上两句。何况此黄瓜又是用来“供内庖”即给皇上吃的,更能吸引眼球。看来,古人也很会挖掘报道题材。
不过,查慎行是清朝人,所说的明朝皇帝的事情只是耳闻,当事人又没有真名实姓,只有“内官”、“市者”之类的笼统说法,因此这等记述有点像现在一些媒体刊载的坊间传闻,可读性颇高而真实性不详。好在,对于京城高价黄瓜的记载还有不少,可以证实此事并非妄言,只是价格没那么邪乎。
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说:“京师极重非时之物,如严冬之白扁豆、生黄瓜,一蒂至数环,皆戚里及中贵为之,仿禁中法膳用者。”清代学者谈迁在《北游录》也说过:“以先朝内监,不惜厚值,以供内庖。三月末,以王瓜不二寸辄千钱。四月初,茄弹丸或三千钱。”沈德符和谈迁都是历史学家,治学严谨,又在北京呆过,因此这些记载较为可信。
沈、谈二人所说的是明末清初的事,再往后,梁溪坐观老人在《清代野记》中,对京城高价黄瓜也有明确记载,而且时间地点人物俱全。说是咸丰年间安徽桐城有一举人姓方名朝觐字子观,年末从家乡来到京城,为来年春天考进士做准备。一天,方某带着仆人到前门购物,肚子饿了,来到一家小饭馆用餐,让仆人另找座位自己点菜,并特意叮嘱说:“尔勿乱要菜,京师物价昂,不似家乡也。”结账时,伙计说一共吃了五十多吊钱。方大诧曰:“尔欺我耶?”伙曰:“不敢欺,爷所食不足十吊,余皆贵介食也。”方大怒,呼仆至责之。仆曰:“可怜可怜,我怕老爷多花钱,连荤腥都不敢吃,只吃了四小碟黄瓜而已。”方曰:“尔知京师正月黄瓜何价?”仆曰:“至多不过三文一条可矣。”伙曰:“此夏日之价也,若正月间则一碟须京钱十吊,合外省制钱一千也。”仆张口伸舌不敢言,呵呵从主人而出。这段记述,可以排一个小品。
当时一两银子大约能换两千多个制钱,四小碟黄瓜就卖了小二两银子,而一个七品京官的俸银一年不过四十五两银子。两相比较,便可知黄瓜的价格究竟有多高。清人得硕亭在《草珠一串》中曾写道:“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价数金。微物不能增寿命,万钱一食亦何心!”看来,他对高价黄瓜是不以为然的。
黄瓜当年地位如此高贵,皆因要在温室种植,北京人称之为“洞子货”,而且侍弄起来十分麻烦。要先将瓜籽种于花盘中,待长成壮苗后再移植下洞;开花后,要人工授粉;结出小瓜后,还须在瓜下系一泥坠,以使其长得更顺溜;菜洞子中,必须时时烧火以保持温度。如此这般之后,黄瓜才能在数九寒天现身京城,卖出高价。
1980年前后我在大学读书时,北京寒冬居然又有黄瓜现身,只是一斤要卖五六元,一般人只能看看。邻系有一个同学,过年时居然买了两条黄瓜炒滑溜里脊尝鲜,总共花了五块多钱,大约是他月工资的七分之一。当时在饭馆中请上一桌饭,有葱烧海参、红烧肘子、干烧黄鱼之类的大菜,所费不过十元左右,舍得花这许多钱吃两根黄瓜的人,还真没听说有第二个。
如今,塑料大棚全国普及,交通网络四通八达,京城冬日黄瓜已非稀罕物。一家电视台的自助午餐,便经常供应老虎菜,也没见有人把它当宝贝。黄瓜便宜了,但味道总有些寡淡,少了些清香。是化肥用多了黄瓜变味了?还是生活改善了食欲减弱了?抑或社会变化太快了让人感官迟钝了?说不清。也许兼而有之吧。
作者美食散文集封面
本号获作者许可转载,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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