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丨抑郁症：看不见的杀手，吞噬了我们的朋友

陈小春新三届 2020-02-26

作者简介

陈小春

陈小春，1979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系，1983年毕业分配到人民大学第一分校任教。1987年留学美国，毕业于西洛杉矶太平洋大学，国际贸易硕士。先后就职于硅谷500强公司：惠普、斯科、希捷等。主要从事商业会计、财务分析、内部审计和内部调查工作。

原题

认真对待看不见的杀手

——抑郁症

作者：陈小春

世界卫生组织指出，抑郁症是一种相当普遍的情绪障碍，影响全球超过3.5亿人,这是一种具有精神和身体症状的复杂病症，可能会干扰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运作能力。

过去我常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某个阶段为某个事件而抑郁并不以为然，直到我亲眼目睹身旁人被抑郁症折磨甚至失去生命，令我无比震惊。

约翰毕业于伯克利电子工程和计算机双学位，中等个头偏胖的白人，一双灰蓝的大眼睛和一头垂肩的卷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2010年初在壁球俱乐部，他和他父亲老吉米双打对抗我和美心，美心的先生是老吉米弟弟比利，比赛开始前美心对我耳语：盯着老吉米打，约翰脑子不大正常，吃了太多的镇静剂，晕乎乎的。我注意到约翰的眼神有些呆滞，肢体反应僵硬，好在老吉米是壁球老手，一场打下来也不算太失望。

晚上和美心边泡温泉边聊天，她告诉我约翰是个神童，理工科学起来如鱼得水超容易，但是个性闭塞，从小不喜欢社交，大学三年纪由于持续性睡眠障碍，听说吸大麻可以帮助睡眠，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家里人发现后帮助他戒掉大麻，结果他又陷入失眠，并且脾气狂暴，差点被学校开除。

大学毕业后凭着伯克利响亮的牌子，大公司抢着录用约翰，工作时他最大的挑战一是按时上班，由于失眠，他被黑白颠倒搞得疲惫不堪；二是是与同事和老板打交道，他认为别人听不懂他的话，大家交流不畅，令他经常愤怒地不管场合不择语气地大发脾气，又一次把公司的电脑砸烂，结果不是他辞职就是公司辞退他，六年里换了四个公司，最后索性留在家里单干，接项目写程序。

老吉米就他这个独子，太太两年前癌症去世了，父子两闭门在家至少六个月，比利说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医生说老吉米是因为妻子去世悲伤过度，对生活和未来感觉希望渺茫和孤独感引起的短暂抑郁症，随着亲人的关怀，参加社交时打消孤独感，会慢慢恢复正常；约翰的抑郁症历史长，也许是身体机能包括甲状腺新陈代谢障碍和大脑化学不平衡引起的，加上混合使用大麻，安眠剂和抑郁药品，形成复杂持久的抑郁病，需要医药，精神和心理共同治疗，他本人的积极配合很重要。

那时候比利几乎每天下班都去大吉米家，陪他们父子吃饭聊天，周末带他们去看海景，登山远足。约朋友们一起聚会喝酒吃饭聊天，还驱车带他们去圣地亚哥和西雅图看望其他兄弟姐妹，老吉米慢慢地从丧妻的悲伤中走出来；约翰时好时坏，每次工作不顺利时就缩进屋里闷气不出门，他对比利有极大的依赖性，和父亲无话可聊，却和比利谈天说地。有时为一件小事拿起电话打给比利，说到一半忘记了主题，随手就放下电话，比利从不在意，他来俱乐部打球也是被比利再三鼓励和催促的结果，遇到他拒绝时比利也不勉强他。

后来的半年里我在俱乐部经常看到老吉米，却很少见到约翰。

记得那年夏天一个晚上，我走进俱乐部时看到比利正在和一个壁球高手你死我活满场飞地单打比赛，美心拉我去另一间单打对抗，打到第三局突然被急切的砸门声打断，有人喊比利出事了，美心和我冲到隔壁的球室，只见比利四肢伸开面朝地一动不动，美心尖叫着扑到比利身边把他翻过身脸朝上，比利嘴角流出一些液体，对美心的呼叫毫无反应。我冲出去打911急救电话，其他人纷纷帮助施救，救护车呼啸而来时比利的脸已经发青。

急救员短暂施救后几分钟，把比利放上担架，叫上美心，救护车响着刺耳的警铃冲向最近的医院。

待我们赶到时，院方代表在急症室外正握着的美心手告诉她，尽管实施了所有急救措施，比利还是走了，初步推测他的心脏发生问题，倒地的瞬间已经失去生命，应该没有任何痛苦。

大家拥着悲痛的美心走进急救室，比利仰面朝天，灰蓝色大眼睛圆睁着，嘴里含着插管，脚上穿着运动鞋，冥冥中感觉他会站起来带着以往的微笑面对我们，美心哭喊着：比利快起来，我们回去比赛吧, 要不我们回家吧，去餐馆吃饭吧……

大吉米和约翰赶来了，一进屋大吉米看到比利的样子，腿一软坐到地下，我们忙搀他起来到椅子上，约翰站在比利身边探着身子脸凑到比利脸庞凝视着他，拿起比利的手一捏一张地紧紧把握着，脸上冷漠得毫无表情。

美心有六个姐妹，接下去她们轮流在美心家二十四小时陪着她，我们这些壁球朋友有的过去送些食品，有的打过去电话向美心的姐妹们询问她的状况，有一天我接到美心姐姐的电话，通知比利的遗体告别一周后举行，美心要她转告我希望见到我。姐姐说我们知道你是美心很要好的球友，比利出事时你一直在她左右，她能见到你会是挺大的安慰，我眼里噙着泪水急忙答应了。

殡仪馆在小城挺繁华的街上，马路对面是饭馆，赶来和比利告别的球友们买了许多啤酒，红酒喝白酒聚集在一起喝着聊着笑着，大家都不提比利，好像是来聚会庆祝什么。到了遗体告别的时间，不知谁喊了声我们去看看咱们的老朋友比利吧，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大家都有些踉踉跄跄的。

比利身着灰西服，红领带，一脸平静地躺在半开的棺材中，大家默默地一挨着一个走过去在他面前静默。我看着比利面安详的面容，想起他曾经和我是双打伙伴，我打臭球时他只是微笑地摇摇头，从不责怪我；每当我大声喊：快帮我一下，他奋不顾身地从任何一个角落冲过来救球，我实在想不通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怎么会变成躺在这里的尸体？

这时我听到有人低声说：美心来了。我回头看到坐在轮椅被人推进来的美心，脸色惨白，双目半睁，一个月不见一头乌发已是银丝过半。大家一个个走过去和她握手问候，轮到我时她突然费力地站起来紧紧地拥抱我，我感觉她以往微胖的身子变成骨瘦如柴，轻飘飘的稻草感，美心在我耳边说：感谢你来！我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比利走时离五十岁的生日还差几个月，他的骤然离世改变了美心的生活航线，她不再打壁球，缩在家里不出门不见人，严重失眠，拒绝吃饭。大家轮流去看望她，她总是谈着比利，哭哭笑笑，直到家人给她喂了安眠药发作睡去。

美心姐姐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买了一对刚出生的小狗送过来想分散美心的注意力，却不成功，美心对狗狗不闻不问，任凭狗狗们饿着肚子哭，屎尿乱拉，丢给姐妹们轮流照顾她和狗狗的起居生活。

三个月后的一天，大吉米打来电话告诉美心的姐姐，说约翰早上趁他出去拿药，在家里的车库里悬梁自尽了，葬礼安排在一周后，美心的姐姐怕这个噩耗加重美心的悲痛想拒绝，大吉米坚定地说我除了邀请家人，还邀请了壁球朋友，美心一定要来。

在约翰的葬礼上，大吉米说约翰忍受不了没有比利的世界，比利走了后他的抑郁病更加严重，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做，每天躺在床上，把抗抑郁的药全扔进马桶冲走，我尽力守在他身旁，结果那天出去拿药不过四十分钟，回来开车进到车库发现他把自己吊在那里，现在他终于和比利在一起，我也放心了。这里我要告诉大家，特别是美心，看看我的生活，太太癌症走了，儿子也走了，但是我还是要活下去，生命是父母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不能浪费和毁坏，我相信如果比利活着，他一定希望我们活得好。

随着时间的流逝，狗狗半岁大时激起了美心的母性，她开始关心狗狗的饮食起居，带它们出去走路，陪它们玩耍，不厌其烦地当铲屎官。为了狗狗美心要去到商店采购狗粮和日常需要用品，狗狗走路的路线不断增加，从门口到几条街，到驱车去海边和山丘，每天和狗狗说许多话，称自己是妈妈，比利是爸爸，每次狗狗淘气管不住时，美心会说：你们这样做爸爸见到会生气的。

比利五十五岁生日时，美心请壁球朋友们到她家聚会，买了一个大大的棕黑混合颜色的蛋糕，为在天上的比利祝福生日，感谢大家一直对她的关爱，吃着那个蛋糕感觉怪怪的，但是看到美心的微笑大家由衷地高兴和安慰。

一年后美心起诉壁球俱乐部没有合格的急救设备和懂得急救的人员，属于设施疏忽失职，美心的律师联系当年在场的球友，结果据说只有我一个人答应出庭作证，面对美心的起诉律师和俱乐部的辩护律师，我对书记员手按圣经宣誓实话实说，接下去的一个半小时里，辩护律师详细地反复地要我讲述比利出事那天我看到和经历的所有细节，关键部分还要我画图和解释，我诚实认真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半年后我接到美心的电话，说她的官司因为我的人证证词打赢了，俱乐部的保险公司赔偿她五十万美元，美心要请吃饭感谢我，我说不用客气，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后来就没有了美心的消息，稍后听其他壁球球友说美心和大家都断绝了往来，有点说她可能去旅行，也有的说她找到工作，猜想她已经从丧失比利的痛苦走出来，开始了和以往没有太多联系的新生活。

约翰和美心的经历是我了解到，当人的生活发生重大变化诸如失去亲人、家庭分离或者丢掉工作，会经历压倒性和持久的悲伤，绝望感会让人无法看到生活中美好的部分，彻底否定自己生存的意义，身心受到几乎无法克服的巨大障碍的折磨，早期阶段就要引起重视，实施必要的救助和治疗，否则成为抑郁症是比较麻烦，特别对于那些患有情绪障碍的人会自我伤害和危及生命。

2016年我经历了一次突然失业的打击，使我对抑郁心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其实在硅谷高科技公司裁员是家常便饭，以前由于公司合并，部门重组和经济大危机时经历过裁员风波，每次遣散费还没花多少，下一份工作都到手了，心理上没有什么不适应。

2016年的经历太不寻常，首先老板曾经多次明确对我说我们部门没有任何裁员可能，况且以我的技能和对公司的贡献包括挽回百万资金损失的业绩，和裁员更加无缘；第二我做的几个重点项目，在我的努力下突破万难，并得到客户的大力赞赏和公司奖励；最后同组内有个把业务水平和工作态度被公认极差的垫底，我对裁员没有任何防范和心理准备。

正当我沉浸在自豪和发奋的情绪阶段，八月的早晨接到远在欧洲高级主管的电话，他一改以往随和的声音，以一种寒冬零下十度刺骨的声音宣布：我代表公司通知你，你的职位被取消了，我们不再需要你了。

那一瞬间，空气凝固了，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几分钟后连连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主管说：这是公司的决定，我无可奉告。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我失眠，心思在“为什么是我被裁”这个念头上缠绕，走进死胡同想不出头绪；内心充满焦虑，自责，痛苦和愤怒；谢绝以往习惯的各种体育和社交活动，专心致志地苦思苦想不得其解，那种环绕在内心里充满折磨的感受言语都难以表达。

旧同事们发邮件、打电话安慰我，有些人更大的兴趣是询问遣散费福利状况，令我好失望。

很多朋友送上关心和安慰，也有些人自作聪明地让我分析自己错在哪里才遭此运，真是火上浇油。

真挚的朋友带我去看电影散心，吃饭聊天开导我。

我决定去见心理辅导师，听了我叙述了情况后，她问：你有自杀的念头吗？我回答：没有。

她说：很好。人在受到某种突发事件时，会有抑郁心态，并且会把痛苦转向内心深处，可能怀疑自己有没有做事的能力并且自我批判，这可能导致挫败感，并且继续螺旋式上升。当低自尊和自我厌恶相结合时，可能会出现自杀念头，这很危险。通过和你的对话，我感觉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会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战胜这个灾难的。

我家小狗狗意识到我每天在家，变得好开心，见我躺在沙发上就站在我面前用小爪子扒拉我，见我坐着用电脑，就站起来用小爪子敲我的腿，我只好放下心思和事情带它出去走路。

走在阳光下的每一天，意识到上班的日子里，太阳的灿烂明媚都是隔着办公楼的窗户看到；街上的花香鸟语从来没有如此充满生命；有道是：一扇窗户关闭，更多的窗户被打开，失去一个工作是为下一个工作开道；对于个人权利被侵犯的部分，法律是最好的武器。

就这样走着走着我走出抑郁的心态，很快找到新工作，同时通过法律途径捍卫了自己的权益，打开一条充满自信的道路。

通过我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经历，我可以分享的经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