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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丨陆文宪:雷组长一声令下,游乡!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档案
陆文宪  陆文宪,当过知青、工人、公务员。如果不是身体检查出高血压,应该是新三届之1979级大学生。1980年代文学青年,搁笔三十年退休后偶有文章散见于报刊公众号。
                         
原题
生产队的两桩奇事


作者:陆文宪



知青历史纪录片,1968年

第一课:奇数偶数

案列——胡大嫂的羊啃了钱二狗的麦苗儿之后

我读小学时,我镇郊区贫下中农胡大嫂,喂了一只羊儿。据说,胡出工的时候,她的羊,是用羊儿索索(绳子)拴了,套在桩桩上,拴扎实了的。可是羊儿饿了,使劲犇,把桩桩犇松了,羊自由了就拖着索索跑,冲到青油油的麦子地,大口大口地啃起麦苗儿来。

这块麦子地,是地主娃娃钱二狗的自留地。钱二狗收工回来看到了,不,气到了,就跑过去,拿起砍柴的刀儿,向拴羊的索索狠狠砍去,但是,只砍了两刀,把绳子砍成三节后,就坐倒土埂上,把刀一甩,气惨了。

这件事,发生在后三面红旗飘飘的年代。好了,你娃惹祸啦。驻扎在生产大队的雷工作组长叫人把钱二狗逮起来,审他:“你龟儿子地主娃娃老实交代,说,你为啥子要砍三面红旗?”

工作组员甲茫然看雷,组员乙继续茫然;生产队长张大嘴更是张大了嘴,口水流起,问雷,啥子红旗?

雷队长毕竟姓雷还高人一筹,用手指像弹钢琴一样敲击桌子,语气恨恨的,恨铁不成钢啊:“政治敏锐,政治敏锐!逻辑思维,都哪去了?”

钱二狗绿迷绿眼的望倒雷干部,使劲的揉他的塌鼻子,有点激动:“它啃我的麦子秧秧,我的麦子。”

老子问你为啥子砍三面红旗,没有问你麦子。

钱二狗把脑壳昂起,说我砍的拴羊儿索索,好久砍了啥子红旗?冤枉好人啊?

雷队长哑然笑了,口气也缓了,像猫逗耗子,说你咋个不砍三刀,不砍一刀,嗯?怪了,那么合适,日怪!硬要,估倒,偏偏,只砍两刀?把索索断成三节呐!

钱二狗整晕了。他的眼睛不再转溜,看雷队长的眼神一头雾水有点胆怯。雷队长矮小的身材在钱二狗眼前变得高大了许多,带娘娘腔的内江口音在二狗耳朵里也好像充满了杀气。毕竟,解放前二狗还是读了几年书的,他慢慢的透过眼前乱哄哄的审讯场面,听懂了,自己今天惹了大祸了:自己一不小心砍了“三面红旗”!

1964年“四清”的时候,索索被你娃砍断成三节,得了啊?恭喜你,巧遇雷组长这样政治敏锐思维方法有逻辑性干部,你,不是砍三面红旗是啥子?我们的三面红旗遭你砍了,还能够迎风飘扬?

二狗想,见他妈的鬼啰,早晓得,老子直接砍羊儿几刀,都怕遭不倒这么凶?心头那个后悔,竟演变成哭笑不得。

雷组长掏出烟盒子,把剩下的几根烟捏出来发给同志们,麻利的把锡箔纸甩了扯开烟盒纸在桌子上铺开,抓笔来在上面鬼画了几个字,交给组员甲,说,注意政策。然后一声命令,押下去。

明天游街示众。

雷组长一声令下,牵强附会定罪到一张纸条付诸游行示众指示下达,干净利落,一个钟头搞定。

没有大街?游全大队。游一天,你们还要早点开游才游得完,从斑鸠山四队转起走,游倒刘家小湾七队收工。雷组长亲切地拍拍民兵连长李久贵的肩膀,勤快些,收不倒早工哈。

第二天有太阳,是好天气,适合出行,也适宜游行。

游过来啦!有人喊。还没看到人,但是已经听得倒敲锣的声音。“游街啰!”铛!“看反革命啰!”铛!

没有人觉得好笑,倒是觉得比较好看。年纪大的回忆,这种场面,五一年以后就没有出现过了。山梁子杵了锄头看稀奇的人,田埂上直起腰停下来歇气的,叽叽喳喳赶场似的,真新鲜。只有二狗的婆娘不敢看,躲在几个妇代劳动背后,头低了,脸涨得通红,眼泪水牵线一样的流。

雷组长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遭癌了症,他壮志未酬身先死前留下话,要求组织上同意他死后留在他战斗过的地方。后来我下乡以后不是一窝蜂学陈大叔坡改梯田吗,雷组长的坟被迫让道。我队部分群众心里在想,他,活该。活该之后就不动手,让雷的家人很是着急,最后,还是钱二狗去捡的“金骨”(书面语言“遗骸”)。

我一次专门问钱二狗,你不记仇?他摸摸塌鼻子,露出焦黄的牙齿,有些诚惶诚恐,说,王同志,你不晓得哦,我是敬重雷组长的,非常敬重。

第二课:东南西北       

案列——苏老二说咋不刮西风嘛之后

我下乡时,我队有个姓苏的地主,大人娃儿都喊苏老二,他名字却不记得了,本来嘛,他的名字也文绉绉,中间好像是个“尧”字,不好念。

苏地主哩,不像电影里面的地主,却像地主的账房先生,终年四季脑壳上笼一顶瓜儿皮帽子,这帽子脏乱差得很,灰的本色早已没了踪影。苏老二五十出头,人仄瘦,寡骨脸,最要命的是胡子,最最要命的是胡子在上嘴唇两边拉抻长,最最最要命的是还往上翘,长成群众喜闻乐见的虾米胡子。

地球人都知道,贫下中农工人阶级都可以有虾米胡,但是地主,最好不要有虾米胡,因为那是中老年地主,比如黄世仁南霸天,特别是中老年油腻地主的标配。尽管这位苏地主并不油腻,可是虾米胡,已具备让苏地主喝一壶的啦。

有苏老二好看。

告诉你,我队开斗争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及其子女大会,说明一下啊,我队暂时没有五类的尾巴“右”,再说明一下啊,大会真不见得好大,也就百十号人。直截了当说吧,凡是斗争会,苏地主必须领衔主演,打头,站边。苏老二人嘛,长得偏高,其余的各种分子挨倒站,顺溜,整齐好看。当年,我队斗争会,是很有情调错落有致档次不低的哦。

站好了,开会,不,开斗争会。照例是有上头来的人就上头的先讲,没有就生产队长或者管治安的民兵排长先讲。然后分子们坦白交代,革命群众检举揭发。一般情况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开一次,一般情况下没有斗争内容就拿苏老二的虾米胡说事,比如,没有胡子追问你的虾米胡藏倒哪里去了?胡子长了质问你你的虾米胡越来越翘了翘啥子翘!一般情况气氛虽然紧张次序倒也井然,火色掌握恰到好处,结果大快人心鼓舞斗志,抓革命促生产明天出早工。

本来就有你好看,你还乱说乱动。今天,为了保卫“东风”,苏地主老二,光喝一壶,怕还走不脱你哦。

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

那天苏地主担粪,路滑,一摔,腿摔了。队长捡一句公社开会学的词,说我们对阶级敌人不要一棒子打死也要讲点人道主义,今天我就给你盘人道,去,保管室去,去做婆娘家做的松活点的活路。苏当然明白,如果我苏是贫下中农呢就回家躺了,但是你是苏地主,当然伤了也不准不能下火线,所以保管室去吧。

保管室在汪家垭口弯弯头,当风口,五月,刮东风,东风正好。阳光也好,几个妇女同志正打着、晒着丰收的油菜。

苏地主却不好。他腿疼,疼得站不稳。偏偏东风又劲吹,直接吹向他劳动的正面方向,刚说了句“好大的风哦,吹得遭不住”,眼睛马上被吹进了渣渣,看不见了。他踩到了油菜籽米米,再次摔倒。

摔倒后苏说了句,哎呦,又咕噜了句:“你咋个不刮西风嘛?”要不啥子叫言多必失嘛。

敢喊吹西风?弄来整。

有月亮,今天的斗争会是在保管室坝坝头开的,叫开现场大会。

跳得高的数民兵排长汪有道。他带头开始从嘴巴批斗转换为动手动脚。汪有道的兄弟汪有德因为有点喜欢苏地主的女娃子,就喊哥哥,可以了,差不多了。差不多的同时,汪排长的脚狠劲的踹向了苏地主的伤腿。

一声惨叫,引来几声蛙鸣,看会群众,亦作鸟兽散。我没有走,我看见老苏的女娃子跪在父亲旁边,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听见了她歇斯底里地对汪有德吼:“你走开!”汪有德便退缩了几步,过来拽我,说,我们去帮帮忙?我挡开他的手,没有理他。

我径直离去。

我听到了汪有德叽叽咕咕,笑话我知青娃儿胆小怕事。
 
田野一片宁静。风吹来,月亮,躲进了一块乌云,风大了,月亮越吹越远,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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