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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蒋国辉:在德国青年旅店的文化震荡

蒋国辉 新三届 2020-02-26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蒋国辉,1969年上山下乡,1972年招工到重庆打通煤矿当矿工,1977年考入大学,198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现居德国。著有学术专著《语言和语言相对论》。

原题

在德国住青年旅店,

我一夜无眠





作者:蒋国辉


“文化差异”曾经是一些学者或文人花了很多笔墨来研讨的一个题目。如今,随着跨国经商、出国求学或旅游一波盖一波的大潮涌动,“文化差异”讨论从学者文人专属的象牙塔里走了出来,成为普罗大众常常挂在嘴边的时髦。不过,普通人热衷谈论的“文化差异”,大抵是在异国他乡感受到的、迥异于自己熟悉到如空气一般可以视而不见的一切:包括风土人情,衣食住行,待人接物等诸方面的新鲜事。

我在国外居住几十年,满以为自己对这个层面的“文化差异”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完全可以泰然处之。可是,不久前遇到的一件事却让我有了新的感悟——文化差异的真谛想来或许是:对每个个体来说,那些在自幼熟悉并受其熏陶的文化环境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因而超乎想象突如其来且极其尴尬地出现的、对于另一个文化环境成长起来的人,却是习以为常的大事小情的总和。 

迈森的瓷器
 
去年夏天,我与来德国探亲的弟弟夫妇在德国境内旅游。原计划想去看看被称为德国瓷都的迈森小镇,出发后因弟弟身体微恙,就只到了德累斯顿,没再前往迈森。

在德国,周末出行短途旅游乘火车,可以使用周末票,这是一种比较划算的方式。途中,我们绕道去了著名的纽伦堡,在那里观光了好几个景点,又因使用周末票转车几次,到达德累斯顿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了。 
 
刚下火车,在车站问路
 
近年来与时俱进,已经习惯出游前在网上预订旅店,这次出游也不例外。因为早年有过他国人、甚至我们的后代都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经历,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出游也一样,我们大都选择预订那种叫做Hostel 的经济型旅店。欧洲的Hostel,基本上是经济比较局促的青年人、特别是大学生出游的首选,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还选择住这种旅店,好像有点尴尬。不过“尴尬”也只是我们自己的感觉,数次旅游数度居住Hostel,旅店的工作人员和住店的年轻人,谁也没有把异样的目光贴在我们身上,让我们陷入尴尬境地。

那天,我预订了一个双人间给弟弟夫妇。时值旅游旺季,旅店爆满,我们预订到的已经是最后一个双人间,剩下的还有四人、六人或八人间中的少量床位,以及价格较高的单人间。想到只住一夜,在没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我订了一个六人间的床位。这种多人间的床位比较实惠,比双人间便宜六十多欧元。进入旅店登记好,我就拿了房卡,抱着床单被套到了自己的房间。 
 
左图:旅店外观。右图:我住的六人房间,看上去那两个双层床有些像加的床位
 
虽是六人间却并不拥挤,且干净整洁亮堂。我进去时,两张单人床已经铺上了床单,床头还放了一些水果零食杂物,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另外两张上下铺双人床,靠门的一个上铺也被占据,靠窗的上下铺都还空着。按照惯常对年轻人习性的了解,年轻人晚上回房间后,可能会嬉闹相当一段时间,第二天一般要睡到退房前才起床,而且他们的身体动作和活动涉及的空间范围都比较大,睡下铺方便,但受到的干扰会比较多。为了互不影响,我选择了上铺。

之前在东欧布拉格、布达佩斯也住过这样的旅店,但住的都是双人或单人间,原则上不干扰别人也不被干扰。但是,房间隔音效果不佳,往往到深夜,下榻同一旅店那些年轻人的喧闹声还频频传入,对睡眠不能说没有影响。这次入住德累斯顿的Hostel,第一次和多个年轻人同处一室,回忆过往的经历,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豁出去了吧,不过一个晚上罢了!

Hostel 是没有服务员预先帮旅客整理床铺的,我收拾好床铺已经八点过了。虽是夏末,地处寒温带的德国也要九点多钟天才会完全黑下来,此时还可以到城里走走看看。德累斯顿是德国一座历史名城,值得一看的景点很多,可惜那天时间已晚,一直想去看一下的德累斯顿最著名的Zwinger博物馆已经关门。

劳顿一天,弟弟夫妇二人进了旅店往床上一躺,不想再动弹,我便独自出去看市容。

在德国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从地图上看,Zwinger博物馆距离我们住宿的旅店两公里多,步行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因为没有语言文字障碍,我认为自己可以找到Zwinger博物馆,不能进去参观,从外边看看那些古老的建筑,也算不虚此行。 
 
德累斯顿Zwinger博物馆一隅。下图是二战时期德累斯顿大轰炸中被炸毁的Zwinger废墟 

 
第一次到德累斯顿,走出旅店环顾四周,处处陌生,自然就选择了朝人多热闹的地方信步前往。没走多远,离我们的旅店大约十来分钟的路程吧,就来到了一条熙熙攘攘、灯火辉煌的大街。看路牌,这条街叫布拉格大街,应该是德累斯顿的一条繁华的商业大街,街道两旁几乎集中了德国可以看到的所有大型连锁店。

走走停停看看,不知不觉夜幕已经拉了下来,穿过布拉格大街再往前,灯光和行人渐渐稀疏,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两边的建筑只剩下了黑黢黢的轮廓。看来,我要在这完全不熟悉的城市灯光暗淡的地段找到Zwinger博物馆,怕是不行了。

陷入一片幽暗的我,脑海深处倏地窜出一个记忆:好些年前从法兰克福乘大巴到基辅,路过德累斯顿也是在这个时段,昏暗的街道和两边破旧的楼房,让人联想到解体后一片破败景象的前苏联;继而又想到,德累斯顿地处原来的东德,还听说这里的治安状况不如西德,右翼排外的团体也比较活跃。

翩翩联想之中,我突然就有了一点心虚,顷刻间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信心,赶紧掉头回到布拉格大街,在那里没有目标地来来回回磨蹭。我对逛大街商场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想到,若此刻回旅店躺在床上,年轻人们没有安静下来也睡不成觉,而要等他们安静下来,恐怕最早也得十二点。无奈的我,就这样在那条商业大街上闲逛溜达消磨时光。
 
德累斯顿的布拉格大街
 
一直逛10点钟左右,我才回到旅店。推开门,房间里依然空空如也。也好,没有人争卫生间。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等待小伙子们大大咧咧推门进来,“啪啪啪”把房间的所有灯都按亮,旁若无人地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再分别如厕洗漱。我只有耐着性子等他们安静下来以后,看看因如此骚扰而造成的大脑神经兴奋能不能慢慢平息下来,进入梦乡。

在思绪这样枝枝蔓蔓的延展中,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门锁有了响动,设想的那些情节该一一登场了。然而,房间里并没有出现我意料的各种响动。门被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了。除了门口我留下的廊灯,来人再没有按亮其他灯,也没有哪怕压低嗓门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地放下东西,蹑手蹑脚在房间里走动。我突然有点感动:与曾经去过的那些东欧国家相比,德国年轻人的教养就是不一样。我忍不住探出头来想看一下他们。

这一探头,把我的脑袋探出了“嗡”的一声响:进来的竟然是两个年轻姑娘!慌忙缩回头拉过被子,把自己全方位严严实实捂在被子里,不敢动弹,连大气也不敢出。紧跟在万分惊讶之后的,是中国强大的传统文化长期浸染造成的心理压力,“男女有别”刹那间沉重的大山一般碾压过来。原本,夏末已经比较凉爽,可被子里的我很快就大汗淋漓,还不敢把捂严实的被子掀开一点点,透透气,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难受归难受,脑袋却在快速运转:看来是前台的工作人员粗心,安排住同一间房的旅客时,把性别搞乌龙了。我得尽快出去,跟他们说明情况,因他们的工作失误,我遭遇了最难堪的尴尬。转念又想,会不会第四个住客是男的?如果是,我就看看他的反应,再去前台提要求。如果他能泰然处之,我也不必自寻烦恼,和他一样将错就错吧。

姑娘们洗漱完毕上床躺下,又看了一阵手机,好不容易才没有了动静。我把被子敞开,正想晾晾被汗水湿透的身体,顺带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房间门开了,悄然无声地又进来一位。探头一看,赶紧再次捂上被子:来者竟然还是一位姑娘。

我再也躺不住了,看情形肯定是前台把我错误地塞进了女士房间,必须要求换房。等这位新来的姑娘进了卫生间,我手忙脚乱地在被窝里套上外衣裤,准备下床。抓取衣服的时候,忙乱中我忘了上衣口袋里有一大把硬币,硬币哗啦啦掉落出来,还有不少从上铺滚到了地上。

钱币的碰撞和滚落声撞破了房间的宁静,睡着的和在卫生间里的姑娘肯定都听见了,而且从我的动作和气息声中,她们应该能够判断是个男士。可是,房间里平静安宁如初,姑娘们没有从床上坐起来或是从卫生间里冲出来,把聚满惊讶甚至恐惧的眼珠子砸在我身上。我担心卫生间里的那一位洗漱完毕突然出来,顾不得捡拾掉在地上的硬币,下床快步走出了房间。 

文化差异——天天看得见的餐具
 
来到服务台,我神情紧张、还有点语无伦次,把住房里的“奇遇”告知了值班人员,请他查一下是不是他们安排房间时出现了这种重大失误。值班的小伙子听着我的叙述,脸上写满了诧异。他把旅客登记的记录查了一遍,告诉我没有发现什么错误。我觉得继续分辨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就直接请他给我换一个房间。

值班员在电脑里查看了一阵,对我说,你能不能换一个单人间?愿意的话就加35欧元。我回复,我不要单人间,只要房间里都是男士就行。答:那不能保证换一个房间就不会有女士哦。这下轮到我惊诧:这旅店难道没有规定男士和女士应该分房住宿吗?

看看时间已经近午夜一点了,凌晨五点我们就要坐火车启程,多花35欧元,只为把身体平放在床上四个多小时——因为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睡得着,实在不划算。又转念,既然旅店都不当回事,我也将就吧,好在剩下几个小时,就算一夜不睡,坐上火车还可以打个盹补一补。这样想着,我就返回到原来的房间,蹑手蹑脚地开门关门。上床时,看到后进来的那个姑娘躺在与我床头对接的那张床上铺,面朝墙壁还在看手机。我再也没脱衣服,只把被子拉过来搭在身上,眼睁睁地等待天亮。

四点来钟晨光微曦,我就躺不住了,再过一会儿天明亮起来,会不会碰到某个姑娘困惑甚至敌意的目光,我不能确定。趁着房间里还一片昏暗,我赶紧起床。随身行李都放在弟弟他们的房里,我连洗漱都放弃了,悄悄打开门,逃离了这个原本是来睡觉却让我一夜无眠的房间。

来到旅店大堂,值夜班的小伙子还没下班。看到我后,礼貌且平常地道了早上好。看他不忙,我就凑过去和他闲聊了几句。我问,男士和女士同住一屋,在你们这里没什么事吧?他的态度轻松自如:这是很平常的事呀。多人的房间,都是随到随拼,我们不论男士女士。

我这才明白,原来昨天夜里他诧异的,并不是我所叙述的搞错房间男女混住那回事,而是我少见多怪的心态和慌里慌张的神态。再把整个事情在脑子里回放一遍,我突然领悟到,原来整个晚上心慌意乱、惴惴不安的只有我一个人,同室的几个姑娘都没有丝毫不妥或不适,睡得安安稳稳。 

文化差异——人际关系简单和繁复
 
不知道男女混搭拼房,是否仅仅是这类青年旅店的特色。我自幼在中国文化环境里受熏陶,青少年阶段接受的更是禁欲主义宣传教育,那个年代,很多文艺作品中的人物,男人是鳏夫女人是寡妇,即便有夫妻或恋人,也绝对没有情爱描述,遑论其他……现实中,夫妻到旅馆里开个房间,还必须要出示结婚证,否则会被当作流氓抓起来。所以,“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清规戒律渗入骨血了,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旅店里不相识的男女——或者相识而不是夫妇,甚至没带结婚证的夫妇(改革开放前)——绝不可能被安排住在同一房间里。对于旅店的工作人员,区分男客女客已经是他们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还记得我早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偶尔到县城办事住旅店。那个年代,知青和农民能够住得起的都是两角钱一晚那种嘈杂肮脏的小旅店。旅店里除了少量些微像样的四人间,一般都设有两个厅堂一般的大房间,可容纳几十个人,但也绝对没有男女混搭的。不但男舍和女舍绝对分开,女舍的设置和管理还包含着对不怀好意的坏男人的戒备,我曾在那旅店住过两次,竟然没有看到女舍的门在那里。如今西方这样的酒店管理方式,倒是让工作人员省心省事,他们不必在安排房间时为区分男女多费周折。

西方文化或许并没有中国文化那种男女大防的因素,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更多的或许是人们自幼耳濡目染的人人平等,诚信待人的信念,而不是互相防范,特别是男女之间那种攻击占有的防范。住店这样的小事,居然能够摧毁我(或许还有和我一样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中成长起来的其他人)几十年的思维定势。不过,这样的摧毁带来的并不是沮丧,而是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住客之间的信任,住客和酒店员工之间的信任。在一个人们最不设防的睡梦中都能互相信任的文化氛围里,社会的和谐还需要用其他什么强制性手段来维持吗?
 
2019年9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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