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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享家丨许纪霖:疫情背后,这个时代深入骨髓的虚无主义

许纪霖 新三届 2020-03-27


学者档案


 许纪霖,1957年出生于上海。1975年中学毕业后下放到上海南汇东海农场。1977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考取华师大政教系研究生。辗转国内外多所院校任教访学后,2002年回华东师大历史系,博导,紫江学者。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现代性与知识分子等,著述甚丰。


原题

疫情背后,这个时代

深入骨髓的虚无主义




受访者:许纪霖

采写:徐学勤

来源《新京报》文化客厅

 


新京报:这个疫情下的漫长假期,你是怎么度过的?心态是否有不同程度的起伏?
 
许纪霖:到目前为止,我的假期分为两段,以2月7日为界限。在此之前,我过得比较从容,每天的生活在“三个世界”里游走:第一世界,关注疫情及相关的动态;第二世界,做自己的专业研究,完成了一篇关于“五四运动”中虚无主义的论文;第三世界是休闲娱乐,看电影或者到公园散步,心态比较平和,不太焦虑。
 
但是,2月7日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疫情在继续,武汉令人焦虑,各种事态令人愤怒。现在第一世界在扩张,第二世界的学术研究,虽然已经基本看完了第二篇论文的史料,有了基本框架,但总是有点心不在焉,无法真正投入。而第三世界的休闲娱乐,已经变得于心不忍。
 
新京报:你一直在做思想史的代际考察,对于此次疫情中年轻人的表现,你有何观察和评价?
 
许纪霖:面对这个特殊时刻,年轻一代的表现是分化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90后”和“00后”。他们有一部分人开始突然意识到,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原来是这么紧密地关联在一起,他们以前对这种关联性是缺乏感觉的,即使有,也是正面的:国家强大,我也骄傲。

但这一次,家国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是另一种呈现。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如果人生当中有一个心理成熟时刻的话,那么恐怕就是此时此刻。
 
但是,我也注意到另一个现象,因为特殊时期大家只能待在家里,通过网络,在一个个半封闭的聊天群里进行人际交往。在好多群里,大家都闭口不谈与疫情相关的话题,反应都很淡漠;如果有,反而是那些抖音上的搞笑视频才会有市场。

最让我吃惊的,是前些天晚上突然流行的扫把直立,竟然风靡整个网络,成为好多群的爆点。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为什么许多年轻人普遍回避灾难?在事关民族和个人的危机面前,会如此冷漠?当然,从心理学角度很好解释,人在恐惧时会本能地逃避,就像当人在电影院里,看到恐怖镜头时会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

不看,不想,不参与,以此形成一种心理防卫机制,来克服内心巨大的恐惧感、不安感或负疚感。我相信一定有这个因素。

但是,除了心理自我保护机制以外,还有没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呢?
 

我不相信他们内心是没有想法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应试教育,他们习惯于接受一个标准答案,失去了思考能力和向公众表达的能力。

朋友圈和微信群也是一个公众场合,许多人因为长久地不去独立思考,这种能力就退化了。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冷漠,只是当他们需要展示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和情感时,他们的头脑是被掏空的,无从表达。
 
也有这样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要不涉及自己直接的利益,不闻不问, 即使是有想法的,也尽量不去想,经常会说:“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因为没有用,所以就不去想。

他们想要的是即刻回报,奉行的是马克斯·韦伯的工具理性,不思考太抽象的、与自己无关的价值与意义问题,只是想如何采取最有效的手段,达成可达成的具体目的,如果不可能,即使是“可欲的”,我也不去想、不去努力。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深入骨髓的虚无主义,既没有一种明确的人生价值,又缺乏前面我说的责任伦理。
 
那么,今天的学校教育到底缺什么?我认为,缺的是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缺的是对人生和生命的深刻理解。

因为缺少生命教育,我们塑造出来的年轻一代,仿佛被掏空了心灵,掏空了情感,掏空了意志。

脑子是清楚的,情感是冷漠的,心灵与大脑分裂,从中学时代学会的分裂人格,一切以工具理性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

我们这代也有这样的人,但“90后”一代已经成为普遍的精神症状。我们的教育只灌输知识,但没有从心灵层面指导他们,于是,他们到了社会之后,会成为韦伯说的“没有心肝的专家”,心里只有冷冰冰的数字,没有活生生的人。
 

新京报:这代人从小就接触互联网,网络空间的虚拟性与这种社会冷漠症是否也有一定关系?如何才能改变?
 
许纪霖:是有关系。这段居家隔离的日子,老一辈人可能会非常痛苦,因为他们失去了与亲友邻里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同时又不太喜欢网络上的互动,但年轻人平时就是靠社交媒体互动,因而疫情期间照样如鱼得水。

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就是缺乏在现实世界真实交往互动的人,往往会显得不着地。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交往的都不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就像网恋一样,那都是想象的、片面的、被抽象为符号的人,很难激起同情心和怜悯心。


这也是虚拟世界交往绝对代替不了现实交往的原因所在。网络媒体的虚拟交往,有时会使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更加遥远。
 
人与人之间,之所以能够产生同情心、怜悯心,是因为会形成一个“我与你”的关系,而不是“我和他”。

按照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的说法,“我和他”是一个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他”是没有灵魂和生命的,是和“我”不一样的欲望客体;而“你”和“我”是一样有情感的,是可以将心比心的,而且这个“你”不仅可以是人,甚至可以是养过的宠物。

但是,如果没有真实的生命陪伴和交往的话,哪怕虚拟社交再热烈,也只会是一个欲望的对象。

因而,社会应该为年轻一代创造更大、更自由的真实交往空间,不要压抑这个公共空间,压抑的后果就会产生冷漠。

许纪霖专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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