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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录丨邵学新:在瘟疫肆虐的日子里

邵学新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邵学新,祖籍广东四会,出生于湖北武汉。1965年武汉二中高中毕业。1978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数学系。先后在武汉13中、19中、武汉外国语学校、武汉教育学院及江汉大学任教。2008年退休。

原题
在瘟疫肆虐的日子里



作者:邵学新



1)



去年10月接到学杰弟的电话说大妹患了肾积水,要住院开刀。

我心想,这个病在医学日益昌明的今天,在武汉这个中部特大城市里,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就嘱咐学杰弟在大妹动手术时要好好照顾她。

过了两天小妹打电话来,说姐姐的病不是肾积水,是肿瘤,并且还要马上做一个全身PET-CT显像。以判断其是良性还是恶性,如果是恶性是否有转移、扩散。

这些年听到的关于肿瘤的太多传说,没想到它今天离我如此之近。

兄妹俩2009 年在石家庄留影

2)



根据医嘱,这个部位的恶性肿瘤不宜做手术,于是决定做化疗。

正好有一家美国公司的一种新药要进行第三期临床试验,大妹和家人商量后决定参加这个新药治疗试验。到1月上旬已经完成了三个疗程的治疗。经过复查(每一个疗程后都有复查)后,症状一步一步在好转。连医生看了复查的结果也觉得很满意。

12月下旬外孙女豆豆放冬假,她的爸爸妈妈带她去澳洲旅游。我的“家庭服务”的空窗期来临。遂决定回武汉探望病重的大妹。于此同时又和香港的学熙弟联系,要他也回武汉来探望病重的姐姐。而且我们兄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他也很久没回故乡和兄弟姐妹团聚过年。
 

3)



 小时候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叫《难忘的1919》,100年后的2019,注定也要成为从此以后武汉人挥之不去、难以忘怀的梦魇。

我于2019年12月23日回到武汉,故乡味道扑面而来,回家真好!

因为2020年的春节在1月份,所以此时节日的气氛让人感受得满满的。街头上人头攒动,商店里琳琅满目,马路上两旁的树木五颜六色的彩灯挂满枝头。第二天我驱车去新华下路的大妹化疗住院的协和医院肿瘤分院。

看到她睡在床上正在吊水(化疗),精、气、神都还不错。和她说话,中气也还足。我想:大妹本来就是一个外柔内刚、永不言输的人。上山下乡时全大队知青走得只剩下她一个人也挺过来了。这次疾病她的坚强毅力加上这个美国新药,相信她也一定能够挺过来的。

看完大妹,走出医院已是中午时分觉得肚子有点饿,过了马路看到一个像上海新天地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小吃店。但都是些什么西式快餐或烧烤之类的,没有我中意的武汉小吃。从那里出来继续找吃东西的地方…

找着找着,忽然内急。心想干脆找个公厕解决了内急就一车子搭回兰陵路吃三狗牛肉面去。

人行道边一块标示牌:公共厕所往前走50米。我按图索骥,随路牌箭头过了发展大道,环视四周,哪里有什么公共厕所?见前面10米开外,一座规模不小的农贸市场,临街一面的摊位摆满了鱼虾蟹贝。根据我在上海的生活经验,凡是这种规模的市场一定有公共厕所。进去问了几个人,终于找到厕所花了5毛钱解决了问题。这种市场在上海多了去,所以匆匆来去,不屑久留。

后来才知此地就是日后扬名四海、臭名昭著的“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本人居然不经意到这个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记住这个时间:2019年12月24日。

前排学熙弟(左),学杰弟,后排大妺,笔者
 

4)



12月30日,我的空窗期要关闭了。婉拒了弟妹的留下来过年的要求,回到上海。

两天后,旅居加拿大的表兄和我微信,说:“听说武汉爆发了27例不明原因肺炎?是沙士吗?”“与汉口火车站一墙之隔的海鲜批发市场是疾病发源地。”

我当即回应说,我上月23日至30日正好在武汉,而且还曾路过这个市场。(不敢说曾进去上过厕所,怕吓着他。

表兄说:“我很害怕啊!”

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并且心里想,这些在国外久居的人真是“杞人无事忧天倾”。

再看武汉市,政府忙着准备“两会”;百姓忙着万家宴;警察忙着抓“吹哨人”;专家们忙着奔波于京汉两地。

至于我家,大妹的化疗即将进行第四个疗程,我临走时对她说:“你治疗后能够再活5年,就是小胜,再活10年就是大胜。”医生也对她说现在治疗肿瘤的方法有很多,不断有新药出来。大妹对治疗充满了信心。

学熙弟回武汉后,和他的同学、旧友们三、五日一聚会、麻将桌上玩得不亦乐乎。

回到上海后不几天,又接到初中发小文志英的电话,相约大年初二到武汉聚一聚。我向他提出学熙弟正好回来了,要不要也一起来?他高兴地说:“可以可以,我也有两年没见到他了。”原来文志英每年到香港大学讲学,时有与他在香港相聚。(他俩的关系见拙文《"蚊子" 传奇

总之,我们家和所有的武汉人、所有的中国人都象过去每年一样,沉浸在一年一度的春节前夕的无比亢奋之中。

黑天鹅那个巨大的翅膀的阴影悄悄地向可怜的武汉人扑了过来……

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来到武汉经过调查后说,不明肺炎有人传人的可能。顿时武汉一下子炸锅了。当然也有半信半疑的。

文志英打电话给我说,他已将老婆的火车票退了,还是准备一个人回武汉。我也做好思想准备:

君若千里走单骑,我当舍命陪君子。

此时我的妻、女都竭力劝我不要回武汉了。我却不以为然:“我乘初一晚九点的Z26去,初二中午聚会,乘初二晚九点的Z27回,24小时‘旋风式’的一个来回。难道就那么巧,会中招?”

第二天,武汉又新增病例上百。接到文的电话:“你看到新闻吗?形势急转直下。”

经两人商定,武汉之行取消!
 

5)



1月23日封城不久,协和医院肿瘤分院奉命整体改成发热门诊。

大妹的化疗被迫戛然而止于第三疗程。

因为化疗不长眼睛,在杀死肿瘤细胞的同时也杀死了正常细胞。所以在每次化疗几天后要检查一下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等指标。假如某项指标不正常,又要打相应的营养针。

大妹在第三次疗程后,检查出血小板指标低于正常值。但是现在肿瘤医院已被征用,医生开出最后一次药品,要她自己找医院去打。

多年来,每个医院都不会去打别的医院开出的针药,这早已是不成文的惯例。更何况在这个病毒肆虐横行的非常时期,哪一个医院和医生会冒着双重风险来干这个事情?

在碰了好几次壁后,大妹想起了一位楚善里的街坊邻居飚飚,飚飚毕业于湖北中医学院。已行医二十多年,在一家二级医院工作。到底是远亲不如近邻,他帮了这个忙。

血小板的指标终于正常了,可是还有三个疗程没有做。这时,武汉的“疫情”已进入最严峻的时候,协和医院肿瘤分院被征用后,所有的非新冠肺炎病人停止治疗并被赶回家,抗肿瘤新药的美方协调员随美国撤侨行动回国,中方协调员因回家过年被困在家乡襄樊。

没有医院、没有医生、没有治疗、没有药物。只剩下一个字:“熬”!(事实上,在武汉,很多严重的晚期的基础病患者没能熬过这道坎。

这是一场与病魔进行长跑比赛的博弈,可是跑到一半,突然被迫停了下来。眼看对手跑到前面、并且越跑越远。多么痛苦且无助啊!现在真正体会到“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一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的滋味。

学熙弟本打算回武汉探望姐姐并和家人过完春节就回香港,可现在也被困住了。更要命的是他还有慢阻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毛病,如果不小心感染上这个传染病,那么,不是雪上加霜的问题,而是死路一条。

幸亏学杰弟、小妹和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小区,两家轮流给他们送去做好的菜肴。兄弟姊妹只能报团取暖,共同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我这个大哥也只能在千里之外遥祝他们平安无事。
 

6)



正当我为武汉的亲人操心时,“后院”却着火了。

一天,突然发现我的身份证不见了,明明放在皮包的钱夹子里。怎么就不见了呢?老伴叫我回忆一下最近这些时间到哪里去过?用过身份证没有? 想来想去,就是去火车站退火车票时用过。老伴埋怨我,你健忘越来越重了,肯定办退票时忘记拿。看来你离老年痴呆症不远了。

肇事者只得低头认错,好在如果掉在火车站退票处也许可找回来,再说身份证即使丢了还可以异地办理。

第二天,外孙女豆豆竟然在客厅的沙发缝里发现了,只是奇怪的是身份证被剪成两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突然发现钱夹子里的两张银行卡也不见了。我们三人把整个屋里找遍了,最后在床底下角落里找到,有一张竟然被压在床脚下。而且都被剪刀剪了。这闯了什么鬼!

外孙女豆豆

我本来不相信鬼啊、神啊。但是前些时看了网上关于“薛定谔的猫”和“量子纠缠”的一些量子力学方面的科普文章。于是想,难道就象这些文章所说在宇宙中有一个和我们这个世界平行的某一个“世界”,它发出一种诡谲的能量。让我的这些东西“被纠缠”、“被移动”,并对其实行了“外科手术”?

想打110报案,但是这几天就我们三个人在家,没有外人进来过。警察来了一问,岂不贻笑大方。

老伴分别打电话给两位警方的朋友:武汉的向警官和上海的孙警官,两位老公安听了“案情”后,不约而同地指出“作案嫌疑人”就是我们的宝贝外孙女豆豆。

老伴不解地说:“她才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啊。”

孙警官笑着说:“十岁又怎么样?我们十岁时什么‘坏事’没干过?干这种事情顶多一两分钟,你的豆豆我见过她的照片,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跟她好生谈谈。看来还是心理方面的问题。”真是内行看出了门道。

豆豆读小学5年级,和全中国千千万万的小学生一样,在那平安无事、岁月静好的日子里,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无忧无虑地茁壮成长。当然也有每天上学要起早床的烦恼以及作业多、考试多的烦恼。

忽然有一天,十几天的寒假被延长,延长,一而再地延长……开始豆豆好不开心!于是乎手机玩得天昏地暗、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九点十点。

可就是不让走出家的大门,因为瘟神的阴影就在大门外。

 
疫中不上学的日子,豆豆把窗台也变成她的学习区域

明媚的春光和瘟神一起被厚厚的双层玻璃窗挡在外面。豆豆只得和同学在微信里和同学聊天,时间长了又被外婆外公呵斥。

按老师的要求,爸妈买了打印机。老师布置了如山的作业堆满在窗台。连音乐课也布置作业来凑热闹。

豆豆郁闷了,她渴望回到学校、回到教室、回到操场;她渴望和她的同学闺蜜一起戏闹;她渴望听到老师的讲课甚至听到老师发脾气。

这个漫长的寒假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

郁闷啊郁闷,郁闷之气冲出了正常思维的边界。于是她偷偷把外公的身份证、银行卡拿出来剪开然后藏起来,寻求……刺激或者快感。

看着两位老人失魂落魄地找东西,自己又装模作样帮他们找出来。她不禁哈哈大笑,听到外公称赞她是家里的“福尔摩斯”,她有着说不出来的边界之外“恶作剧”的刺激和快感。

后来在我们“审讯”豆豆的“作案”动机时,她却一边哭一边说些不合逻辑的理由。

当我们又问她为什么只下手外公的东西,不下手外婆的东西?她说,下手外婆的东西,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恶作剧”还有“温和”与“严厉”作为参考系数的。

妈妈请了好朋友,也是心理医生的“叮噹阿姨”来给豆豆作心理疏导。

其实,只要“疫期”一过,让豆豆重新回到大自然明媚春天阳光的怀抱,回到小伙伴和老师们的身边。回到正常的生活与学习的环境中去。她的这些心理疾病一定会自愈。

被剪的身份证和银行卡

被剪掉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得去补办啊,否则将寸步难行。

首先到离家不远的交通银行,进银行大门说明来意,对方很客气地要登记我的手机号和身份证号,我刚念到:“420……”对方几个工作人员和保安一下子湧上来,形成一个半径约莫一公尺的半月形包围圈。“你是湖北武汉的?!”

我连忙把手机的位置定位打开,让他们看看,我至少15天内没有到过武汉。(实际上,从去年12月30日离开武汉,到那天已有一个半月了。

很遗憾,事情还是没成办,身份证的磁卡芯被剪断了。身份不能识别。只得驱车先去“浦锦街道社区事务受理服务中心”去补办身份证。

到那里后,几位保安大叔全副武装守在大门口。每个进入大门的人员首先要出示身份证,我把破损的身份证递到他眼前,他瞟了一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你是武汉的,请离我远一点!”我把手机上的位置定位页面打开给他看,谁知孤陋寡闻的他看不懂。我也懒得跟他啰嗦,便说:“把你们的领导叫来。”

最后总算把身份证的事情办完了。

从此以后在外面,我再也不敢暴露自己是武汉人了。碰到有人问,说自己是四川或湖南人。
 

7)



转眼二月就要过去了,一天上午学杰弟在网上看到一则“香港政府拟将滞留在湖北武汉地区的港人包机接回香港。”的消息。原来在这次“疫中”,因探亲、旅游和其他原因有200多港人滞留武汉、逾三千人滞留湖北。

学熙弟听说后,马上通过114要到香港经贸局驻武汉办事处的电话。对方答应将他的情况反馈给香港出境处。下午香港出境处电话打给学熙弟,进一步落实了他的身份证号及香港的详细住址。当听说他有60多岁和慢阻肺的毛病,还问他要不要坐轮椅。港府的工作效率和关怀入微实在令人佩服和感动。

3月5日,学熙弟和其他50几位港人乘港龙航空包机回到香港,进入为期14天的隔离点。他打电话回来说,14天的“坐监”好过在武汉“捱世界”嚟!

还是这个时候,在网上看到以市政府的名义的一则“公告”,说将在武汉多家三甲医院恢复非新冠肺炎疾病的门诊,其中提到协和医院是对口肿瘤门诊。

这下可好了!要知道一个多月来有多少恶性或晚期基础病患者因为新冠肺炎的爆发被赶出病房、缺医少药而在死亡线上挣扎甚至命归黄泉。

大妹立刻同儿子向小区要了一部车。到了协和医院才知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只有几位退休的医生在那里顶班开药。其他医生都到“抗疫前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能不能做CT检查病情?暂时不能,至于住院继续中断了的化疗,门都没有!

近在咫尺的医院,但仍然无法就医。政府的公告成了另一种版本的“皇帝的新衣”。

近在咫尺的医院,大妹终于绕了地球一整圈才住进了医院。

她和远在美国加州的闺蜜G通了电话,G的老公L又打电话回武汉找到他的一位中学同学,这位同学的太太是协和医院的某科的主任,她的一个学生正好在协和肿瘤科。这位学生将大妹的加强CT的结果给了其主治医生F主任(他此时还在前线)看了。F主任看了后说,邵老师的病复发了,要马上住院。(当然同时也求了别人。

8)



医院是住进去了,可是那个美国新药却不能用了,因为那个新药是作为其第三期试验来到中国,当时是按商业规则签了一个美方、协和、病人的三方合同的。在进行了三个疗程后被迫中断,美方认为不管什么原因,合同也被视为中止。后来想想也合理,这个试验六个疗程是连续的。如果中途中断了就会造成试验数据失真。这是科学试验的大忌。只能说我们的运气太不好了。

于是,大妹的化疗又得从头来。如果从去年10月算起,足足损失了半年的时间。但是和大妹那些一起参加第三期试验化疗的外地病友来说,她还是幸运的。他们现在还在因为武汉“封城”,求医无路而急得跳脚。

最后,一个消息传来。大妹的主治医生F主任,已经从抗疫前线回来了,隔离14天后就可以上班了。

愿上天保佑大妹,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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