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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 2021年5月25日 被检测为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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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 武汉疫中生活小记 （续篇）
作者：梅长钊 正月初二的武汉街头
2月7日 正月十四
惊悉李文亮医生不幸去世，痛惜！以后的武汉肯定会有李医生的雕像，那张著名的训诫书也极可能成为博物馆藏品。 2月9日 正月十六
上午去到解放公园，大门口广场空旷无人，数处花栏里各色郁金香娇艳而又寂寞地开放 ，无人来嗅。入口处站立一工作人员，戴口罩便可进入。公园里各处举目四望，亦是无人或偶能见到远处一二人。
宏大激昂的奔马群雕塑，迸发出力量与生命，在春日的阳光下白得耀眼 ，清清池水的对面，是隆出地面的宽阔草坪，我在暖阳下的枯草上憩眠。
苏军烈士墓与墓前广场，已有了漫漫岁月浸蚀的深深痕迹。1938年苏联空军在武汉上空鏖战，十多位英烈在此长眠，他们多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静静烈士墓墓墙下的水泥台上，平放着一束鲜花，看花色是四五天前置放。
我在烈士墓前鞠躬。无论是苏联军人或美国军人，只要是为中国抗战牺牲，都当为我们缅怀感念。
下午三点半用微信，忽发现微信被封，大惊。细看屏上小字，原来我之前转发了一条消息给数位朋友，屏上说是涉嫌传谣，处分是停用微信一天。
这是第一次微信被封，好在只有一天，事当引以为鉴。不过我颇感困惑与为难：李文亮的谣言到后来变为防护预警，有关方面的鉴定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我一介平民，如何能在两三分钟的时间里，迅速判定眼前的一篇是否为谣言？
2月10日 正月十七
网上见“ 西风影评 ”在《疫情下的众生相：最真实的人性，最真实的人生》的一文中引用了我几天前在长江边拍摄的两张照片与感言。
家中书房灯坏。奇怪的是，移来家里唯一台灯，两天后竟接连也坏。外面店铺都未开门，灯无处可买。晚上黑暗中用电脑，深为不便。
2月11日 正月十八
晨骑车沿江边经晴川桥到龟山下，再经龟山公路上至大桥汉阳桥头。长江大桥无人少车，格外安静，当为几十年未有过的奇景 。在桥栏旁的人行道上缓缓骑行，几次下车，于天地无人中凭栏观赏两江四岸壮阔美景。过江来到武昌黄鹤楼下，黄鹤楼防疫工作令人放心—— 大门紧紧关闭。
回程路过陈怀民路附近的露天菜市场，戴上口罩购足水果蔬菜。我之原则绝不进超市购菜。回到家中大楼有新规：保安说上面规定今起三天出门一次，测过体温后回至家中。
2月12日 正月十九
打开市实验学校“难忘老同事”群，头上如一盆冷水泼来，我被眼前的截屏图片惊呆。
下面是带有流泪和双手合十表情的各位老师的痛心话语：
“愿敬爱的肖老师一路走好”
“周五顾聪还与肖启琨老师通电话说好些了，怎么又走了呢？愿肖老师一路走好。”
“最不愿听得的消息，肖老师一路走好， 天堂里没有病痛。”
“惊闻这一恶讯，心中十分悲痛！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这么快就离开我们而去，愿肖老师一路走好。”
“如果当初不封那几个人的口，肖老师今天定不会离去。想起肖老师快乐的音容，他是一个很乐观开朗的人啦。对我也好，痛心！”
肖老师是武汉市英语特级教师，高个，喜欢体育运动，诙谐。对每个人都好。
死神来到身边人，来到近旁，痛惜之外，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从身旁四周悄然生起。
晚上十点，手机里看到关于廖月琴的一篇文章。她是钟南山的母亲，广东省肿瘤医院的创始人之一，1966年7月投江自杀而死，时年五十七岁。
2月13日 正月二十
湖北省与武汉市主官换将。上海来的应勇替换蒋超良任省委书记，济南来的王忠林替换马国强任市委书记。
有不少文章欢呼，新来的父母官会打开新局面作出新成绩。
我对“父母官”三个字感到特别刺目：不应该把现在的官员称为父母官，这是封建思想观念的残余，辛亥革命都一百多年了！真希望称别人为父母官或自称父母官的事情在报刊，电视，采访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谈话中绝迹，当有人提起时，大家都觉得这如成人穿开裆裤上街一样是一件很滑稽可笑的事情——这反映一个国家的国民素质。
2月14日 正月二十一
居家三天，今可出门，“三天一出门” 到期。
老友张传广住得很远，在堤角那边的后湖处。昨天说他们那里买不到猪肉，牛奶也没有卖的。我说我来帮你。
“岂曰无肉，有友赠予” —— 疫中肉价，天声菜场临街肉铺40元一斤，脊骨45元一斤。买好二百元肉与骨，与车后座上的一箱牛奶一并绑好，往张家去。
岂知车到黄埔路，张来电话，那边已有肉卖，问题解决。这肉与骨便自用了。
车一转向，几分钟后，便到了汽车轮渡码头旁的江滩公园处。
一进公园便身心松弛。同样寂寥无人，同样让人心静神怡，这里公园的各项景致设施却与江滩它段有异。带着猪肉看风景，于我可是第一次。
长椅坐下，拿出手机，高中班群里，李顶将一张图片发出。
他在图下介绍说： “真感谢越南政府和这家医院，我弟弟父子两人治愈花费大约人民币45000元，全部免费。”
几位同窗祝贺。他回复说：“ 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发在群里分享一下，如果留在武汉，后果难料！”
他还回复阮念慈： “我弟弟昨晚微信中一段话有意思：签证12号到期，超过了一天，且没有从泰国回国的机票，被海关卡 ，一度觉得麻烦。好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 ，我是昨天越南头号新闻主角，我的照片被媒体转载，还受到了越南领导人的接见，成了一天名人，海关领导觉得不宜刁难，马上态度一转，一路绿灯，走空姐专用通道 ，礼貌有加！”
人生际遇，差若云泥。想起胡班长的刘家一家人，不胜唏嘘。
看到滇池边工作人员为西伯利亚来的海鸥投喂食物的视频：
白鸥铺天盖地，密匝如雨，它们来到此地傻了眼，因避疫今年无一游人喂食。工作人员打开袋口，手拖地上的粮袋后退，玉米粒如水般从袋口流出。人鸟和谐，场面温馨。
我喜观鸟，去年11月上旬俄罗斯9日游，来回昆明转机各一天，为看海鸥去了翠湖公园与海埂。
立人来微信：“ 梅老师，身体如何？外出注意防护。”他为多年前五中初三3班学生，常给我发短信，因工作忙两年未参加同学聚会。
“我现在防控指挥部工作。”微信中他又说。
晚上窗外突然春雷隆隆，震撼夜空。
2月15日 正月二十二
今天看到一条让人气愤的消息：湖北退休厅官陈北洋确诊 ，因无厅级病房拒绝入院，他要求住好医院住单间，还要他患病的儿子住同一个医院，视频中后来连老婆三人被几辆小汽车接去。
也曾看过一张离休住院老干部成立临时党支部的照片。当时就想：天啦！这得符合人多，病不重，住院时间长的三个条件。
反腐，反腐，特权是腐败的根源。
也看过采访日本退休首相村山富市的视频：退休后的首相只拿养老金，与百姓的各方待遇完全一样，没有任何特权。
老祖宗教导我们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向好的学！
母校湖北大学发来消息，武汉市防控指挥部命令：征用湖北大学二号、三号体育馆，建设方舱医院。
下午三点午睡醒来，呀！一阵惊喜—— 窗外一片白色世界，竟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
伫立窗边，开窗赏雪。
每年都要下一场雪才觉得冬天完美，这个冬天一直未下，原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哪知老天最后还是将人成全。
孙女希希在杭州喊话：“爷爷，我要堆雪人！”
今天是2月15号，记得下雪晚的一个日子是1967年的2月8号。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那时满街都是铺天盖地的标语与震耳的口号：
“ 二. 八声明大香花！”
“ 二. 八声明大毒草！”
初中老同学，在同济大学任教退休的左明达寄来诗一首：
春雷
春雷阵阵雪无声， 萧寂街道已孤城。 长源假日公寓里， 两室风雨一闲人。
极有同感，苍凉人生，默读再三，沉浸入诗中意境。左兄一人住得很远，七号地铁线的终点园博园北还有两站汽车路程的高楼中。但此时觉得他仿佛就站在我这同层楼的某个房间。
晚看方方《岁月在灾难中没有岁月静好，只有生者向死而生》一文。
2月16日 正月二十三
看到一个视频，一位司机在沿江大道上向三阳路方向缓缓开行并给朋友打电话：
“黎黄陂路这里，正在不停地转运病人。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就掉头走了。这都是我们区的车子，完全是跟病人打交道。还有三辆公交车，也在转运。”
他说话微喘着气，接着说道：“我刚才运的是防护服和护目镜，一共四箱。这个地方是高危区，不停地送病人，希望大家不要往这个地方来。”
画面是街边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多名工作人员和隔着距离拿着小包鱼贯上车的病人。
黎黄陂路口我非常熟悉，大疫前到江滩早锻炼我每天都来这里。
我早年的学生，在区防控指挥部里工作的立人也看到了这个视频。
“这是转运哪里的人？”我向他发问，他当知道详细的情形。
回答出我意外：
“——不属于我回答的问题，新闻上都有。"
“不好意思啊。”他接着补充这一句。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虽然话极婉转。
立人一向尊敬我，他工作勤勉，严守纪律，他的回答应该是正确的。
但这分明又不对，怎么不能告诉这些病人来自哪些社区？这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老在说疫情要透明？
可这断不是立人的错——此事由他的上上级决定。
早在芹芹（编注：作者妻子）还未退休还在商职医院上班时，就听她们的同事说过一号病二号病，我不明白那是什么病，问后被告知那是伤寒或霍乱的代号 ，当时就惊讶还有这回事。 镜头齐举的外国记者招待会上，有少数记者说我们疫情不透明或说希望更透明。我方发言人的回答总是斩钉截铁义正辞严：我国一向透明！
京剧《女起解》中，老狱卒崇公道上场时有一段独白，很有意思，印象深刻：
“ 你说你公道， 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在下崇公道。”
三天一出门的做法前几天就被取消， 改为更为严格的严禁出门的新命令。执行多少天不知道，下楼问保安，菜吃完了怎么办。他也不知，无处可询问。我的肉食品多多，但蔬菜吃紧。从长远计，应把原计划四天吃完的现余蔬菜再减量规划为六份。
“现在的路都全都封死了！” 保安老吕对我大声说，他和我熟，和我一样，喜听音乐与经典老歌。
他打开玻璃中门 ，同我走到大楼门前的马路中间处，指着将马路封死的绿色白边大栏板给我看。
四周一片死寂。
我遵守新规，同时也感到自由的失去。
2月17日 正月二十四
不能下楼， 但可上楼。上楼三层，有一个五百平米的活动天地。这是二十三楼的晒衣平台，中有顶棚挡雨，周边是宽三米的露台，可一览长江，极目天际。
我在天台晒太阳观景，初中老同学许祖衡的视频打入。许喜养动物，一进许家门总可听到蝈蝈叫，廊房里的不锈钢架上立着戴脚链的大金刚鹦鹉，连尾一米多。我在汉阳的鸟语林看过，那里的金刚鹦鹉都没有这么大与长。希希来过这里，许爷爷送给她三根两尺长的红蓝色尾羽。上一层楼到八楼平台，那里有一长排一人高的鸽棚，养着一两百只鸽子。许养的鸽子在全国比赛中得过第一名，与瑞典的鸽友有联系，从他那里得知，一只优秀的鸽子可卖到十万元一只。
“鹦鹉下蛋了， 下了八个！” 许祖衡眉开眼笑地大声告诉我。
“一开头跌破了两个，后来我在下面放上篮子，垫上了泡沫。”
“鸽子的粮食吃完了，买不到，只有喂大米。” 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
“后来我的儿子想了办法，找熟人到养鸡场买了五百斤玉米回来。”
“我怎么搬得上楼？到邮局门口找了个搬运工，他出价两百块。” “搬完了我看他蛮 ‘造孽’ ，又送了一瓶竹叶青给他，光这瓶酒就值一百多。”
许做事豪爽，为人善慈。
他说的竹叶青酒是先父的最爱。
许祖衡的鸽粮问题解决了，可我想到了前两天手机里看到的场景，因为交通阻断，运不来粮，养鸡场将几千只小鸡倒入深坑掩埋掉。贵州那边一名蜂农自杀，因为蜂箱不能转运，蜜蜂大批死亡。而全国有三十万蜂农受困。
日本的一位募捐女孩让我感动！
她穿着红色的旗袍在繁华的大街上为武汉募捐，一次又一次地超过九十度地鞠躬，并在鞠躬到九十度时，这姿式保持一两秒钟，然后再迅速地抬起身。她还向每个募过捐的人带着微笑敏捷地奉献上一小瓶蜂蜜。
她的每一次深鞠躬，都重重地撞击我的心灵一次。
她真心地爱武汉爱中国。
她为她的国家增添了荣誉与世人的尊重。
而今天见到的一张图片让我痛心。
图片上人民日报发出一条消息：一名80多岁的日本女性因感染新冠肺炎而死亡，这是日本国内首次出现的因感染新冠肺炎而死亡的病例。
这条消息的下面，竟有7.4万个点赞。
他们可能觉得自己在爱国，但事实上他们是在世人面前将中国的名誉玷污。
也有让我高兴的消息：湖北以外新增确诊病例13连降。全国多地无新增确诊病例。
今天零时起，杭州城市公共交通包括地铁全面恢复正常运行。江西战“疫”之下有序复工复产。
还有另一好消息：希希牙齿从小不太好，前几天一颗牙齿松动，怕她是前些时长出的新牙损坏，着急了几天。今天得知，那颗松动的牙齿已掉，下面长出了颗新牙齿。视频中希希从纸包里拿出那颗小小牙齿向我展示。
也有让人心暖的事情。
左明达潇洒倜傥，歌亦唱得好，但不会做饭，以前都在朋友处或馆子里吃。这次大疫来临，朋友断往，餐馆关闭。许祖衡说他是天天混着吃。
中午12点14分，左明达转发来一条消息，消息是楼下邻居发给他的：
“ 教授早上好！我自己包了点饺子，现在已放在你家门口，请把拿进去冻在冰箱里。（我把饺子皮做薄了，千万不能煮着吃，只能蒸着吃，蒸的时候要把纱布打湿放在蒸锅上再依次放饺子）我找了个纱布，已经清洗，您拿进去后再把纱布用开水烫一下晒干了再用。”
多好的邻居！知道左教授不会做饭，考虑得如何周到，传授得多么仔细！
中国优秀的传统道德与文化，经过反右与文革的暴虐摧残和后来金钱至上思想的侵蚀，几荡然无存，人与人间的信任与关爱，诚信，亲仁善邻，以义为利等都变为稀缺或稀罕。而闪烁着中国传统美德的这封邻居短信，像冬日地面缝隙里萌出的柔弱细小的丛丛嫩草，让人看到春天，看到希冀。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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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钊，1947年出生，1966年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 、下放、招工、高考，1982年武汉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任中学高级教师。1989年起，除发表专业论文外， 在《长江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瞭望周刊》《南方人物周刊》《新民周刊》等报刊发表多篇作品。
编者的话：本文作者梅长钊先生，是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法官梅汝璈先生的侄子，新三届毕业生，长居武汉的高中退休教师。他为本号撰写的武汉日志，忠实记录了一个普通武汉老人的疫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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