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梅长钊:苍凉的归途
作者简介
梅长钊, 1947年出生,1966年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 、下放、招工、高考,1982年武汉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任中学高级教师。1989年起,除发表专业论文外, 在《长江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瞭望周刊》《南方人物周刊》《新民周刊》《雨花》《杂文月刊》等报刊发表多篇作品。
一九七零年年初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我挑着近七十斤重的担子, 行走了七十里路程,终于在黄昏时赶到了汉水边的小镇泽口,准备坐第二天早上的小火轮回汉口过春节。
担子里挑的是几十斤糯米,二十多斤花生和七八斤油,这是生产队河滩地的“ 黑田”里的收成“ 瞒产私分”的。加上分得的五十多元现金和口粮,这些便是我辛苦一年年终分配的全部收入。说起来,这一担东西现在已算不得什么了,可在那一个月只有二两计划油,过年才有半斤花生的日子里,有这一担东西挑回武汉,无疑是会令人羡慕的了。
傍晚的泽口镇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行人,经过紧闭着店门的街道,我径直赶到河边的候船室里。准备稍事休息一下,再去买点烧饼什么吃的。就在这时候,一胖一瘦的俩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
“喂,你有没有省粮票?麻烦帮我换一下,我们吃饭还差半斤粮票。”瘦个子中年人请求地对我说,一边将一张半斤的武汉市粮票递给我。
我很快地从口袋里找出一张一斤的省粮票,不吱声响地递给了他。
“ 哎呀,这怎么办,我没有粮票找给你。”
“ 没有找的就算了,不要紧。”我静静地对他说。
我的话一落音,他们互看了一下,后面的事情就出我意外了。或许他们觉得我的回答够朋友,胖个子中年人走上前来,一只手在我肩上一拍,一边大声对我说:“ 你还没有吃饭吧?何不我们一起去吃?”他见我在犹豫,又紧接着说:“ —— 我们请客。”
“ 不,谢谢,不用,再说我要看行李。” 小时候每次跟父亲外出,父亲总是叮嘱我要看好行李的。
“ 这有什么要紧?”瘦个子中年人瞥了一眼我的行李,不以为然地说。“ 喂,麻烦你帮看下行李,我们吃了饭就来。”他扭头对坐在离我不远的一位候船旅客打了声招呼。
“——这下总可以了吧。”说完,就不容分说地拉起了我。
盛情难却,我被他们半拖着走了。一边走却一边耽心:放在候船室里的行李安不安全,要是那个人马虎,看丢了行李怎么办?边想边走, 很快拐过一个街口,来到一个店面关着的餐馆,推门进去 。
餐馆里人不多,却灯火通明,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那两个中年人拣了张里厅的桌子坐下来。
我等着吃碗热面,赶快回去,不料服务员来后, 他们竟一气点了五六个荤菜,还要我也点两个。我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他们又点了两个菜。
菜和酒端了上来,在我们面前摆开,对于三个人来说,这是多么丰盛的一桌。 不用说我在农村一年难见几片肉, 就是家里过年做的菜 ,也没有这样精美可口。
那一胖一瘦的中年人不断地劝我吃菜,我一边吃,一边却不住地挂念我的行李。“ 糟了!”我突然感到大事不好—— 要是他们认识那个帮我看行李的人,合伙骗了我的行李,岂不是有苦说不出?
想到这里,满桌菜肴虽然诱人可口,我却巴不得早点结束。碍于礼貌,好不容易都吃完,我想该可以走了,他们却又倒来几杯热茶,还递给我一杯。我的疑虑越发重了,匆匆喝了茶水,告辞了就走。
一出店门,我立刻三步并成两步,向候船室跑去,心悬得厉害:要是行李不在就完了。拐过路口,远远看见候船室的大门里,我的行李还在长椅上安然无恙,旁边的那位旅客还在那里打盹,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是心里又添了几个问号:这两个人怎么这样阔绰大方?他们是干什么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把行李移到靠里面的长椅上,在长椅上躺下,头枕在行李上,这一夜就这样熬过了。
到四点多钟的时候,有人在售票处窗口排队,我赶紧拧着行李赶过去。售票口仍紧闭着,在一起排队的十几个人,便在售票口上的灯光下,东南西北地拉扯起来。
一个穿铁路制服的胖胖中年人不久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跟谁都谈得拢,讲的也十分有趣。我问了他铁路上的一些事情,他说他是跑上海——乌鲁木齐一线的列车员。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说是来看他的一个朋友。他也问了我到哪里去,还笑着问我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售票时间快到时,买票的队伍已经变得很长了。售票窗口打开,我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总算买到了船票。
外面,天已吐亮,泽口镇醒了,不顾刺骨的寒风喧闹起来。小火轮的汽笛响了,我挑着担子,随着人流上了船。在二楼后舱找到一个地方安顿好,这才松了口气。
轮船在又一声长鸣中离开了码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河岸,忽然我看见前舱那边围了一群人,正在往里面看什么。我跟上前去看,只见一个比我小两三岁的下放小知青正蹲在地上啜泣,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回到行李边,过来一会,见昨晚请我吃饭的那一胖一瘦的中年人正向我这边走过来,他们也看见了我,远远地和我打招呼。
“ 知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们走到我跟前时 ,我指着前面那堆人问他们。
“ 跟你一样,是个知青,被人骗了。”胖中年人慢慢地对我说,声音有些低沉。“ 买票的时候,有个人对小青年说他的钱包被人偷跑了,回不了武汉。小青年同情他,给了他五毛钱,让他买一张最近一站的船票,等上了船再说。这个人万分感激,一同上船时,见小青年东西多,就说帮他背一点。谁知上船后直到船开,小青年到处找不到这个人的踪影。”停了一下,他又说, “听说这个骗子,是个穿铁路制服的胖中年人。”
“ 我的脑子突然炸了一下,那个穿铁路制服的胖中年人和我谈话的情景一下浮现在我的眼前。难怪他要问我带的是什么东西,难怪他和那么多人谈得那么亲热。如果他要骗我,我恐怕也是跑不脱的。然而我并不觉得庆幸,想着那在地上啜泣的小青年的身影,想想同是知青,同样不佳的处境,只是涌起一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感觉。
“这个小青年被骗去了几十斤油和肉,”胖中年人继续告诉我,“特别造孽的是,小青年没父母了,跟着哥嫂过, 嫂子待他不太好,他这次特意多带了点东西回去,却又被骗落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 :“我和他刚才一个人给了他五块钱。”他指了指旁边的瘦个子。
“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这样慷慨大方?”过了一会,我终于向他们问道,我想解开心中的困惑。
“不瞒你说,我们有点手艺,会打老虎灶,从武汉下乡来,一次做几个月回去,一天一个人挣个九、十元钱不是什么难事。”
我心里马上明白了,这正是当时报上批判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那些人,其实就是现在的手艺人,个体户了。
小火轮在苍凉的天空下缓缓地行驶了一整日,凛冽的寒风不时把船栏杆边的防寒帆布篷掀起一角,远处是缓缓后移,没有尽头也没有生机的河滩地,间或见到几株在寒风中抖瑟着枯枝的树木。天黑了下来,只是从愈来愈密的两岸灯火中知道,汉口快要到了。这时,天空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我担着行李,回到了家里。父母亲见我归来,高兴自不用说。黄黄灯光流泻下的小屋充满着那么多的温馨,显得那样暖和,母亲替我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父亲笑着对她说: “真是风雪夜归人啦!”
时间已过去几十年了,我的父母都已先后作古,然而这一段旅途上的经历却让我时时忆起,不知那一胖一瘦的中年人现在怎样;那小青年想已脱离了困境,我祝愿他生活幸福;至于那穿铁路制服的胖中年人,不知现在是否已改邪归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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