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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周连春:父亲,我把您埋到土里了

周连春 新三届 2021-01-05


作者简历

作者大学时期


周连春,笔名舟莲村,江苏东台人。1982年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一辈子的教书匠。

原题 

父亲,我把您埋到土里了




作者:周连春



父亲是个豁达的人,至少,我一直这样认为。

父亲的豁达,从他对“土葬”还是“火葬”的态度就可以简单地判断出来。

父亲那一代乡下人,不重生,却重死。“入土为安”,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终极追求。

后来不一样了。时代变迁,政府要求移风易俗。但几千年几万年的文化传统,现在忽然变了,农民的观念一时也难跟着转过来——火化,就成了父亲这一代农民心头挥之不去的“三大痛”之一。(另“二痛”详见后

记得那一年,邻县颁布一条新规:4月15日以后死的,一律火化,不许土葬。偷偷土葬的,不仅处罚,而且不管埋进去多少天也得挖出来重新火葬!新规就像一道催命符,短短几十天,当地将近50位老头老太太赶在15日以前“上路”了,当然,是自杀!(这还是报纸公布的数字,实际是否更多,存疑。

而拒绝火化,偷偷土葬的故事则太多太多。为此,有的后人丢了官位,有的后人丢了公职,有的后人为此拘捕坐牢,家破人亡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埋到土里,几十天,几个月,又把尸体挖出来重新火化,那种令死者家属肝肠寸断的惨状,无以言表,当年地方抓此项工作的力度,说来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关于此事,本人曾撰《千古艰难惟一死》一文,发表于上海大学1989年某期《社会》杂志上。

说了这么多,是想说,我父亲看上去没有那些老农那么保守。每逢听到这些事,他总是哈哈一笑,说:“何苦啊!人一死,往火葬场一送,烟一冒,一了百了!省得埋到土里,蚂蚁爬爬,蛆子拱拱的,蛇虫百脚(蜈蚣)钻来啃去的,癔怪人子。后人也省了多少事!”

每逢父亲说这种话,我都感到特别的舒心,觉得父亲开明,将来父亲百老归天时,对我而言会省却许多麻烦,一切都会很顺当。但是,我忘了一个细节,就是,父亲其实早早地就请木工给自己做好了棺材,寿衣、清汤纸等等也都早早地预备好了。乡里几次掀起的砸棺材运动,父亲都是先下手为强,早早地把棺材大卸八块,分开安放得妥妥的。寿衣清汤纸,老人家自己用布包裹得天衣无缝,高高地吊在房梁上,每年梅雨季节过后,总要拿下来晾晾晒晒,再重新挂好。

1992年秋,我刚从老家回到单位三天,突然接到邻居发来电报:“你父已故……”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我顾不上悲伤,来不及痛哭,草草拿两件行李,挈妇将雏,奔向车站。

第二天下午到家,父亲已经穿好寿衣,盖着薄被,躺在明间的草铺上。(家乡风俗,故去的人最初都要安放在草铺上,大约是取“卧薪”之意,或者是紧挨生养的土地,不忘大地母亲的恩情吧?)移开盖在父亲脸上的纸钱,父亲的面容温和安详,仿佛刚刚睡去。

邻居说,父亲是饭后三四点钟到屋西边的河滨上割芦苇,摔倒后就没有能够再站起来……我仰天大哭,痛彻心扉,恨自己无能,未能尽人子之孝。

父亲一辈子辛劳,为了家庭,为了儿女。两位母亲早已先他而去,老人家孤身一人在家,无依无靠,85岁高龄,依然完全自己养活自己,而且,还要为培养孙辈出力,包括每年上交公家的“教育费附加”。我常感叹,自己一辈子欠父母太多太多,许多年间,艰难的生活使得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没有能力顾及父母,遑论尽孝,侍奉左右。待慈父过世,再想想往昔的点点滴滴,我心中的悲痛,真无以言表。

长跪叩首,泪如泉涌。小镇上闻讯赶来的大表哥悄悄地拉扯我的衣角,让我起身。我随着他走到僻静处,大表哥紧张四顾,确信没人,说:“舅舅不想火葬啊!”

表哥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我听来,真的是如雷贯耳,一下子懵了!

表哥根本不看我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晓得你为难,但我还是要赶紧说掉,不然,我对不起舅舅!他以前吩咐过我,让我等他走了再告诉你。也是让你平时放心,不要有压力的意思!”

这位表哥是我二姑妈家的老大,几十年来,一直在镇上供销社的饭店当负责人,对父亲从来照顾有加。每次父亲去,他都要好吃好喝地安排妥当。家里要是缺点化肥农药,钉子洋火的,父亲肯定就会去找他。他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无人替代。对他的话,我当然毫不怀疑。倒过来说,要不是真心,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主意,得和我有多大的仇啊?

我已经离开老家多年,对地方各界,漆黑一团,各种人事关系空空如也——即使是有关系,在这些问题上,也是没人敢出手帮忙的。那时候,乡村干部中流行一句顺口溜,说是乡村干部有三难:肚子高,扛大锹,烟囱冒。肚子高,是说计划生育;扛大锹是说水利工程,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兴修水利找不到人做;烟囱冒就是指火化了。而从老一辈农民的观念来说,这却是“三痛”。

我当时就急了,心想,老爸呀老爸,您想得倒是蛮好的,怕我有压力。要是您能早点给我透个风,我也能有一点点预案啊。这倒好,事到临头,两眼一抹黑,办法在哪里,路又在哪里?而且,这样的事情,又不能随便乱问,更不能公开商量,我当时就像没头苍蝇,不知道往哪儿飞了!

正在我像地下工作者那样秘密串联,而又毫无进展的时候,三表哥连夜从几十里路之外赶来了。

三表哥是一个有特殊身份的人物。当年,大妈妈没有生育,于是在爷爷奶奶的主持下,就把三表哥过继到我家,继承香火。所以,三表哥的童年实际上是在我家度过的。每次和他见面,他都感叹,当年我父母对他是如何的宠爱,过的日子是如何的好:“那时候,你妈妈卖花样,家里的铜钱都是装在箩筐里,他们也从来不查点。我每次出去‘打钱堆儿’(一种儿童游戏),都是把两个口袋塞满铜钱,输得光光的回来!你父母从来没有骂过我,更不要说打了!”

三表哥是个耿直爽快的人,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朴实正派,豪侠仗义,颇得乡邻的礼敬尊重。见面了,没有几句客套话,很快就明白了我的难处,略一沉思,说:“表家老儿啊,你不要愁了。二舅舅养过我惯过我的,我也尽点义务,我把二舅舅带回去!”

把父亲葬到外地去,这样的主意不是没有想到过。但,这是怎样的一份责任啊!一旦被查出,不光是遗体要挖出来火化,而且对承担这件事情的人的处罚也是毫不手软,那种“株连”阖家的惩罚更是题中应有之意。负责这项工作的那帮人,到了你家里,会自己动手,翻箱倒柜,不把你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吃得空空如也,拿得山穷水尽,都不算完。相关人员的职务不保,教师不许上讲台,医生不能再上班,工资停发,甚至,小孩子进不了教室门……

想到这些,我还是有些犹豫,表哥承担这么大的风险,这个牺牲太大了,这个人情太大了,六表弟还是大队书记,万一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表哥见我拿不定主意,说,你不要再想了,就这样定。我知道你的担心,没有事的。我在当地人缘好,左邻右舍关系都很好,不会有人举报,而且,我们家弟兄六个,在当地也是有影响的,一般人得罪不起的!

“好吧,也就只能依靠你了!”我紧紧握住表哥的手,眼泪止不住的流。表哥又嘱咐了我几句,就立即赶回自己家做准备去了。

大的方向性的问题可以说是解决了,后面还有一大摞的麻烦,都很棘手。

比如,几十里路,怎么把棺材运到那儿;周围都是游动哨,还有暗探,还有大摇大摆的干部盯着,怎么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将父亲平安入殓,在他们的明察暗访下把棺材装上车,然后,平平安安地逃离……

事实上,我到家不久,就有干部来宣示:第一条,必须要去火化,至于火化之后,骨灰是寄存在殡仪馆,还是回家安放,甚至装棺土葬,他们都睁一眼闭一眼,装着看不见;第二,火化的费用,由政府全包;家属跟去的车辆,费用等等,全由政府安排;第三,家属、亲友的祭祀悼念活动到第三天晚上为止,所有去殡仪馆的香烛纸马等等,必须自己准备好,包括多少人去殡仪馆,要多少车,等等,第三天晚上必须做好决定,并且和干部沟通好。如果还没有安排决定好,第四天大早,政府会派人来采取强制措施,直接送火葬场。

邻居和朋友们则悄悄地提醒我,你看到没,你们家周围这几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转悠……

这哪儿是办丧事,这是在搞第二条战线,搞地下斗争,不仅要费事烦神,还要斗智斗勇,死个人都这么难啊!

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剑拔弩张,各项准备工作紧张而神秘。

父亲一生只向善,不作恶,从来没有沾人便宜揩人油的想法,人有所求,必倾力相助。老了,在家的时间多。邻居家的大人要下地,就把小孩送到我家来,请父亲照看,有时候,家里两三个小摇篮,搞得家里像个幼儿园似的。所谓好人有好报,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左邻右舍,三朋四友,出主意的出主意,跑腿的跑腿,找人的找人,办实事的办实事,一切,在夜幕的掩护下,有条不紊而又波澜不惊地准备着……

天刚亮,来了几个村干部。

客套话说完,进入正题: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去殡仪馆;有什么要求,有多少人去……村支书表示,殡仪馆的负责人是他们家亲戚,有什么要求一定会满足。

我强作镇静,应对如仪,不仅说了明天去殡仪馆的准确时间,随车队人数,甚至连车的规格等级新旧程度都提出了要求,并表示,希望村书记能一起去,以便和殡仪馆方面打招呼,按照乡风民俗,火化得好一点!书记稍一犹豫,随后便欣然同意,并表示,好久没有见到亲戚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看看。我则关心地打听,从殡仪馆回来照例有一场酒席:领导们喜欢抽什么烟,喝什么酒,我好提前准备——既然是演戏,当然越真越好了!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运作,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悄然展开了。

为了安全稳妥,万无一失,车,是找的外地的;司机,也是外地的。因为,要是本地车,他们一追查,司机就不敢不说实话了……

老家的俗话说:孝子的膝盖当路跑!是说父母去世时,儿子见人就要磕头唱喏,礼数多多,我全都尽力做到位。白天,一切都按正常的礼仪进行。该烧纸就烧纸,该上香就上香,该磕头就磕头,迎来送往,敬烟泡茶……一切如仪!一切也确实的是在演戏,表演着障眼法。我必须演得真实,为了晚上那突然而有效的“一击”。因为,我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回手的余地,输不起!

事实上,不光别人提醒我,周围或远或近,一直有人在转悠,我也不时会看到鬼鬼祟祟的人影朝我们家窥探。唉,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斗吧!

黑夜终于来临。

按照习俗,晚上大排酒席,招待来上纸敬香的远亲近邻。

晚上八点多,帮助父亲穿寿衣、烧清汤纸、入殓、出殡的八位邻居喝完了酒、吃完了饭,一人拿着一包烟走了,门口的道别尤其认真,声音也高了几度:“天黑呀,走路细作一点啊!”“喝了酒的啊,慢点走啊!”“明天早上七点半一定要到啊!”他们也回应:“保证准时到,放心!”

半小时后,一辆没开车灯、靠手电筒照明的卡车停到了门口。刚才宣称回家的八位邻居也齐刷刷地又悄然回来了。

省去了繁琐的程序,减掉了诸多的礼仪,邻居们主动在四处望风报信,参与行动的人都是神情肃穆,轻声低语,悄然神速,短短几分钟,就将父亲的遗体入殓,棺材抬上了车厢。

司机迅速拉上一块大雨布,把棺材裹了个严严实实……

堂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则倚着棺木,站在车厢里,甫一站稳,就听马达轰的一声响,卡车疾驶而去。为了防止干部们暗中窥探,看出行踪,汽车还是没有开大灯。

三四里的乡村土路走完,车上了公路,车灯打开,陡然加速。

本来,按照老家的习俗,出殡的路上是要一路撒纸钱的。刚才在乡间小路上,怕纸钱在路上留下标记,被他们循迹找来,就没有敢撒。上了公路之后,我就一手扶着车厢栏板,一手开始撒纸钱。

暗夜中,依稀看到一张张草纸在空中飞扬,随着车厢飞旋一会儿之后,远远地飘落夜色中。我就在想,这钱到底是给谁的呢?据说,这是买路钱,是给飘荡在路边的那些孤魂野鬼的,不然,他们会拦路挡道,不让逝者顺顺当当地通过的。哦,现在的阴间,是不是还会堂而皇之地弄个收费站呢?

假如父亲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他此刻会在想什么呢?

也许,他会想,活了80多年,死起来也这么艰难!并没有计较棺木的品质,葬品的奢华,葬礼的风光……只不过是老祖宗“入土为安”的最低要求而已,花自己挣的钱,埋进养育自己的土地,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既不是过分的要求,也没有侵犯任何人的利益,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按部就班地回归自然,安详入土呢?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正常了,还是这个社会不正常了?或是我们固守传统的人不正常了?

没有文化的父亲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这个狗屁的大学教师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司机害怕夜长梦多,一路飞驰,几十公里的路程,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表哥带着一众兄弟和几位帮忙的邻居,早已迎候在路边。

表哥是一个胆大心细,做事缜密的人,如此紧张的时刻,他居然还请了“地理先生”来为父亲的墓地看好了风水。为了安全起见,墓地就选在表哥自己的承包地里,原来栽种的油菜苗全部拔出来堆在一边。

我们到的时候,墓坑已经挖好。表哥请来的几位高邻也都是殡葬业的行家里手。父亲的灵柩一到,大家七手八脚,紧张而有序地开始忙碌。去除了一些繁文缛节之外,一切都是浓缩版的旧式葬仪。

安葬好之后,地面梳理得平整如昔。表哥他们把拔出来的油菜苗重新栽好,浇上水,不细看,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

我对表哥的安排组织能力,真是佩服得无以复加。

卡车司机早已回去,我和堂兄在表哥家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告别了表哥一家,转移到几十里路之外的另一个亲戚家住下了。

虽然如此,和家里的联系还是非常紧密,两三个小时,就有消息传来:干部们已发现一些不对劲的苗头,来人询问了。然而,当家人不在,逝者也没有葬在本地,干部们也是无计可施。

风声稍微平静之后,我没有回单位,而是直接去了北京——那一年,我恰好在北大进修。

记得在北大,我每天下午到公用电话室排队,等着打长途给留在老家的妹妹,问有没有情况。

妹妹说,村里干部还是每天来,逼着要人;邻居也被问烦了,一天都要轮流问几遍。标准的答复是:逝者被他儿子带走了,带到他工作的安徽去了,那边可以土葬!

一个表现积极的干部还专门到镇上找大表哥,追问线索和我的消息。表哥“文革”中是镇上一个造反组织的头头,后来又是供销社饭店的头头,怎么会把村里的干部放在眼里,一顿臭骂,把他们赶走。

从此,风平浪静,天下太平。

三年之后,又一个夜黑风高之夜,我又悄然把父亲从表哥家带了回来,归葬在祖茔!

死,哪怕是在衣胞之地,也那么艰难!!!

老父在自家门前

2020年5月25日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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